第五章 再不离
“你自己的杜撰吧。”苏梦枕道。
银环完全没有被揭露的窘迫,笑意盈盈的问他:“你不觉得开心么?”
“开心与你久别重逢,还是开心你处心积虑?”苏梦枕的眉间压着一丝倦意,抬手间也带了些许散漫。
清瘦修长的手指撩开长长的纱,他指尖挑起一点将纱挑到帽子上,露出银环明媚的笑脸。许久不见,曾经圆滚滚的小丫头如今眉眼艳丽面庞精致,已是倾国倾城绝代佳人。
银环截住苏梦枕欲要收回的手,笑道:“哥哥我后悔了。今日啊,我就该带个红色的帽子。”
苏梦枕不接话,银环便自顾自的说下去:“若是红色的我便可以当是你掀了我的盖头了。”
果然如此,一向如此。
银环总是喜欢将嫁娶挂在嘴边,苏梦枕一向都不应他,可他总能自己说下去,一点儿都没有女儿家的矜持,也从不见他害臊。哪知晓呢,他本也不是什么女儿家。
刚开始苏梦枕还会强调自己已有婚约,到后来他便连这话也不说了,说了也无用。
“这一回可还走?”苏梦枕当是耳旁风,半点触动也无,淡淡的问道。
银环于是答:“不走了。哥哥我说过的,我要做天下第一,我要治好你的。”
“能治?”
银环沉默了一瞬:“暂时我还未寻到根治的法子。你这身子呀,莫不是要换一具皮囊才能好个全。你给我时间,我总能想到法子治好你的。”
苏梦枕笑了。他一笑的时候,寒傲全消,就像山头的冰溶化为河川,灌溉大地。他笑什么呢?许是银环的执拗让他觉得可爱,又或许是银环眼中真挚让他记进了心里。
有一个人,说要治好他的病,于是不远千万里,不惧山海险成了天下第一回来救他。
苏梦枕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口中道:“那便见你阿爷去。”
银环答应了一声,“给你开完药我便去。师无愧怎么还未回来。”
“我们谈好了他自然会回来。”
哦,是了,是自个儿让他走的。“我便想与你两个人说一会儿话。哥哥,你是怎么识出我的?”
“会那般同我说话的除你之外再无别的。”苏梦枕向来相信自己的判断,于是哪怕再不可能他也觉得就是答案。
银环笑了,他站起身慢悠悠的转了一圈,发间的步摇声声清脆。
“那你看,我好不好看?”他自得又期待的问。
苏梦枕垂眸答:“尚可。”
银环不服,扑上床搂着苏梦枕的脖子不忿道:“夸我一句很难吗!?你难不成还见过比我漂亮的姑娘!你都没认真看看我!”
苏梦枕没想到八年过去,乍一看像模像样像闺秀的冷家丫头依旧是这般不顾及不讲究。男人的床随便上,怀抱随便扑,脖子随便搂。
估计是房间里的动静实在太大,师无愧推门进来:“公子……”剩下的话被他自己活吞了进去。
苏梦枕叱道:“下去。”
师无愧连忙后退,却见银环偏头稳准狠的一口亲在苏梦枕的唇上:“我不!你不说我最好看我晚上都在你这儿睡!”
于是师无愧觉得自己手脚放哪儿都不对,整个人都多余,直挺挺的硬生生将自己硬成了快棺材板板。见过漂亮的姑娘,也见过彪悍的姑娘,但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且这么彪悍的姑娘。
梦枕哥哥,我知道我啊是嫁不了你的。可我喜欢你爱慕你,我该怎么办呢。想着以后你就别人的了,你的身边理所当然光明正大的站着另一个人,你的怀抱是给她的,柔情是给她的,所有亲密的事情都应该是你和她。
可我不服气,不肯服气。
你大可以气恼我厌恶我,反正你没有娶亲,我就还有机会。我喜欢你,坦荡无畏。
苏梦枕手腕一转将人从床上提溜回地上,沉声道:“银环,你的礼数呢!若不懂,明日便重新去学!”
苏梦枕面上毫无异色,便连一丝窘迫半分红韵都未透出。银环撇嘴夺过纸笔,下笔如飞,三两下写好一张药单笔一摔转身就走。唔,倒是开关门时毫无气势,似是生怕让冷风进屋冻着了他的心上人。
师无愧不敢擅自阻拦,僵立在屏风边。你见过哪一个人能在轻薄了苏梦枕后只有一句口头训斥么,你见过苏梦枕束手束脚好似怕一招半式都伤了他人么,你见过哪一个人敢在苏梦枕面前大发脾气么。反正他统统没见过,今日颇受惊吓。
苏梦枕叹了一声,点了点屏风上的斗篷道:“给她送去。”
师无愧赶紧取了斗篷追出去。
屋内一下安静,只剩下苏梦枕自己的呼吸声。他这才慢了许久的反应过来,手指下意识的轻触嘴唇,耳尖飞上一抹血色又片刻褪去。
银环一出门就后悔了。冷银环啊冷银环,怎么在他面前你就是控制不住脾气呢,在别人面前你不是做的很好么,怎么到了他这里反而掉链子呢。
师无愧将斗篷送出来,他道了声谢。下楼前又嘱咐道:“汤药甚苦,记得放一小碟糖甜嘴。”
师无愧愣了一下,想了想还是给银环透露道:“姑娘,公子从来不爱吃甜腻的食物。”
银环笑了一下,容貌殊丽,几乎有些扎眼了。
“他爱不爱吃是是他的事情,你且备一些,吃不吃是他的事。药味苦涩,不好喝的。”他瞧了瞧外头的风雪,“夜里我也不晓得能不能过来,我阿爷怕是得让我跪上两天,我尽量过来吧。”
师无愧点头答应,要送他下塔。银环摇了摇头,自己提着裙子不紧不慢的下了楼,裙摆上落英缤纷,迷了人眼。
他提着他的小药箱,师无愧自己没来送,却派了四个下属来为他引路抬轿子。风大雪大,银环略微掀开一点轿帘,望着窗外或熟悉或陌生的景色。
轿子落在小院外,他生活了十年的地方,果然一丝未改。他推开院门,院内红梅傲雪,暗香浮动,其间还有大雪埋不住的药材的苦香。
房门禁闭着,银环踌躇了片刻,在门前自发自动的跪好了,这才伸手敲门。
“谁呀?”里头传来略微苍老的声音,银环听见沉重的脚步声朝着大门的方向走来。
多年前他毅然决然的离开了金风细雨楼,多年后他又一声不吭的滚了回来。估摸他家阿爷就算不给他一顿好打,也好不到哪里去。
冷银环从小到大无法无天,天不怕地不怕。如今他发现,他原来怕见到他家阿爷。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他只是不敢,却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条缝儿,更浓重的药香裹挟个炭火的温暖扑了冷银环一头一脸。
他抬头望见阿爷的那一刻,蓦然明白了。他怕的不是阿爷打骂怪罪,而是时间流水过,他的阿爷的白发越发多的数不清了。
银环一个响头磕进雪地里,冷得脸都麻木了:“阿爷,丫头回来了。”
他的阿爷没有打他没有骂他一句跪下也没有说。只是弯腰将他迎了进来,解下他的斗篷拍尽了上头的落雪挂起来,又提了姜汤给倒了满满的一碗。银环坐在桌上喷着碗小口小口的喝着,他便坐在他的身边笑:“总算是回家了,我还道你还要在外面漂多久。怎么,成了天下第一了。”
银环怯怯的瞧了他一眼:“阿爷……”
“诶。”冷大夫拍拍他,“年轻人总要出去闯一闯,江湖儿女,总得少年轻狂过,遇见一些人一些事,才算不枉人间来一遭。阿爷是过来人了。回来后,还走吗?”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银环放下碗,像年少时一般钻进冷大夫的怀里,“阿爷,我想家,外头风雪太冷。我现在是天下第一了,我得将梦枕哥哥治好。”
“天下第一……”冷大夫拍拍他的脊背,“……银环,前些年我寻到了你双亲的一封旧信。有件事,要同你说。”
“嗯?”
“你可,还是心仪苏梦枕?”冷大夫问他,近乎是有些小心的。
冷银环默了半晌:“喜欢的。明知道是不对的,可还是喜欢,好喜欢好喜欢。”
冷大夫拍着他的脊背,沉默了许久,终于只是笑:“长成大姑娘了,多漂亮。”
“阿爷……我不是……”
“阿爷知道,阿爷知道。就当是吧,人活着,路太长,高低起伏,分岔路口,你长大了,总该自己选。”冷大夫想笑给银环看,却险些落下泪来。
“阿爷锁不住你,你念着他,阿爷着实是没有法子了。你年少时我可以当是不懂事,你长大了,又从来性子倔。如果真的放不下,阿爷就算打断你的腿,你的心也还是向着他。”
冷大夫年纪大了,却越发想的通透。他本就是个难得透彻洒脱的人,消化了几年小丫头原来是个小小子的事情,也算是消化掉了。他就说银环小时候洗澡穿衣服从来自己动手,不让人碰呢。还一口一个阿娘教的,谁也不让看,谁也不让碰,事情要自己做。
能怎么办呢。自家儿子儿媳听信的算命先生,干出的事儿,他自己养出来的孙女儿,还能不要了不成。左右都是他养的,孙子孙女,也只能随缘份。
他老了,没劲折腾了,只想安安生生太太平平的过几天好日子。银环能在他身边,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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