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梦醒时
冷银环走了,在苏梦枕终于处理好一切,终于可以好好诊治好好包扎之后。他要去研究“绿豆”的解药去。那毒药着实狠毒,可他不信世界上有他破解不了的毒。
苏梦枕联合六分半堂一雷纯为饵回来之后,银环制出了“绿豆”的解药。
他去给苏梦枕送药,冷银环在金风细雨楼从来是畅通无阻的。他很容易来带苏梦枕身边,没有任何人会阻拦他。
所以他听见苏梦枕说:“我喜欢交聪明的朋友,最好是人又聪明,良心又好的人。”(注)
他忽把话题移转:“止如找老婆,我喜欢人又长得漂亮,心地又好,又能干聪明的女孩子。聪明,因要对着一生一世,要是不够聪明,那漂亮只是虚,徒增烦恼。故此,宁愿不甚美,也不可不够聪明。美会逝去,聪明永存。可惜,人世间又美又好又聪明的女子,不可多得,纵是男子,也少之又少。”(注)
王小石笑道:“雷姑娘美极了,人又聪明,良心又好。”
“良心好不好我不知道,她武功却是不成。”苏梦枕也笑道:“不过她确是又美又聪明。”(注)
那是他第一次听苏梦枕说他喜欢什么模样的姑娘。
原来是要聪明要漂亮要良善。可他在苏梦枕面前,似乎除了美貌再无其他。而美貌,美貌是苏梦枕最不看重的东西,是冷银环哪怕拥有也依旧一败涂地的东西。他到底是一男子,空有皮囊又有何用。
爱或不爱,总是那么难分明,又总是那么明明白白。
银环问苏梦枕,他可貌美。
苏梦枕说,尚可。
尚可二字,便是苏梦枕给银环一生的答案了。
苏梦枕是银环的一场美梦,由浅眠至昏沉,又从昏沉慢慢上浮。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梦醒了。
而苏梦枕永远也不会知道,在他还没有入梦的时候,他梦里的人就已经醒了。
银环就着一段烛火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青铜香炉,香炉上的花纹玄妙,似是蛇蝎蜈蚣纠缠之形,又有无数的像是污渍的小黑点攀爬其上。银环割开手腕,打开香炉盖子,手指垂入香炉中,鲜血从伤口中溢出,顺着低垂的手指没入香炉中。
不片刻,悉悉索索的细碎的微小声响越来越清晰,像是细小的虫足爬来爬去。
一个几乎微不可见黑点沿着鲜血钻入银环的伤口。银环眼前景物开始变得模糊,他冷静的合上香炉,包扎好伤口,吹灭烛火,最后躺到床上。
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银环已经近乎完全看不见东西,浑身烫的能煎鸡蛋。他强撑着将自己缩进被子里,区区一具凡人的皮囊却像是翻来覆去,拆开重组无数回。
银环大口喘着气,想叫喊却出不了声,想呼吸却觉得窒息,不片刻汗水就湿透了衣裳。他蜷缩在床的一角,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抽搐,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慢静了下来。寂静的,只听见窗外呜呜的风声。
是……下雨了么?
银环模糊的想着。
……
苏梦枕用了早饭,师无愧端了药来,红木的托盘,干干净净的白瓷碗,碗中黑漆漆的药汁散发着销魂的味道。
苏梦枕目光扫过托盘,瘫着脸一口干了后端了茶来漱口:“银环呢?”
师无愧道:“冷大夫叫人传话来,说是风寒,怕过了病气,这两日便不过来了。王少侠与白副楼主在议事堂等公子。”
银环那性子,黏黏糊糊像是半热不冷的糖浆,一日到晚的总是爱往苏梦枕身边凑。从前也不是没病过,只是病了也带上面纱照常在苏梦枕面前刷存在感。两日不过来,倒是说的出口。
苏梦枕放下茶盏:“去青楼。”
师无愧答应了一声。
决战在即,苏梦枕空闲下来已是夜里。他靠在床头翻了两页书,突然道:“银环病得可重?”
师无愧正在剪灯芯,闻言一时回答不上来:“冷大夫没传话。”
苏梦枕放下书,撑着床沿放下脚:“去看看。”
师无愧上前:“属下去吧,夜深了,冷大夫见到公子顶着夜风该恼了。”
如今,冷银环多为苏梦枕恼,真恼了也非是苏梦枕哄不好。
苏梦枕坐在床边,垂着眼眸,片刻,挥手让师无愧代自己去探望冷银环。
……
银环正哆嗦着往嘴里塞药呢,突来敲门声差点儿吓得他一骨碌被药丸子给卡死。
“冷大夫,可休息了?”
银环不敢又太大动作,他烧的快傻了,浑身没力气,话也不太说的出来,费劲儿的将药丸咳出来,实在说不出来。
师无愧听见里头响动:“冷大夫,公子听闻你病了,特叫我来瞧瞧。”
银环咬牙切齿的掏出另一瓶药,闭着眼睛视死如归吞下去一颗,立时有了开口的力气:“小毛病……就是风寒,我吃两颗药休息两天也就好了。倒是哥哥,近来身体越发不好,又是中毒又是受伤,叫我都不敢往他跟前去了。劳烦师大哥多照看些。”
师无愧闻言立时放下心来。冷银环自己就是大夫,身体也一向康健,果然是因为公子身体不大好所以才避开了。
“这便好。师某告辞,不扰冷大夫休息。”
“师大哥走好。”
银环憋着一口气,确定师无愧走远后才一口血吐了出来,像是条长时间脱水的鱼,挣扎都已不能。
他轻易骗过了所有人,是,没了冷老大夫便不会有人戳的穿他的谎言。哪怕他的周边看似繁花似锦,人语喧嚣。
他自己独自在屋子里呆了两天,再出门的时候除了面色有些苍白,带着疲倦病容已无什么不同。
他怕自己太丑,还是戴上了面纱。
苏梦枕看到药碗边的糖果了然:“银环来过了?”
师无愧点头:“冷大夫熬的药,放了吃食便又走了。说是没好全,不好见公子。”
苏梦枕后来无数次半梦半醒时想过,他如果能去看他一眼,那个时候去看看他,哪怕只是一眼。但一眼又有什么用呢,苏梦枕自己比任何人都明白,路走到头说来只是因为苏梦枕不爱银环。所以,不关注不在意不在乎,也识不破谎言,明明他是唯一一个最有可能看清真相的人。
银环歪歪扭扭的坐在椅子上晒着太阳,下头来人欢天喜地的告诉他说,楼主大摆庆功宴,请银环过去。
银环笑眯眯的答应了,转头就拿了自己的小药箱上了绿楼顶层。
苏大楼主终于有了那么点儿时间让大夫好好检查问诊了,诊断完银环当场红了脸——气的。他要轰苏梦枕养伤休息去,可偏偏苏梦枕不仅仅是个病人,他还是金风细雨楼的楼主,于是理所当然依旧是银环败下阵来。
他从来没在苏梦枕手下赢过。
但他还可以任性。
在看到苏梦枕听说雷纯来了时那毫不掩饰的动容之后,他甩手就下了绿楼。
他们要谈的大事,要分辨的道理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的目标只剩下那一个,他也只瞧着那一个看——他要救苏梦枕,他要苏梦枕活。
至于其他的,都可以是微不足道,可以是事不关己。
雷纯……
哥哥,我嫁不了我的心上人,希望你可以娶到自己的意中人吧。那个,漂亮聪明且良善的姑娘。
王小石第一次见冷银环发脾气,下意识望向苏梦枕,却见苏梦枕丝毫不受影响,该说什么便说什么,该谈论庆功宴便是庆功宴。
冷银环躲在角落里,看着苏梦枕众人环绕,看着雷纯残酷又极美丽的一笑,看着六分半堂杀进来。
他一直冷眼看着,将自己当做一个局外人,旁观者。
直到人们如潮水分开,直到苏梦枕望见了雷纯的一笑。
强行割离的三魂七魄七情六欲一下子震回了躯壳中,银环根本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是依靠直觉,仅仅只是他那总是莫名而来却从未错过的,近乎不像个人的直觉扑向了苏梦枕身边的棺材。
苏梦枕抽刀的那一刻,他也抽出了一把刀。
两把刀,同样的绯红同样的艳丽,只是相触碰的一刻一把势如破竹,一把碎裂断开。
苏梦枕在看到银环扑上来的那一刻想要收刀,可已经来不及了。银环也从来没觉得以自己的三脚猫功夫可以挡住正经的红袖刀,他只能以身为护,刀护在身后,他以脊背护住棺材。
苏梦枕哪怕全力收刀,绯红的利刃还在银环的脊背上留下了深深的伤痕,自肩膀斜斜的划至脊椎边,雪白的衣衫一下子被鲜血染红。银环吭都来不及吭上一声,他一把推开棺材盖子,猛然松了一口气,还好。
苏梦枕倏然瞪大了双眼,棺中之人竟然不是雷损,而是师无愧。
在场之人具是震惊失语,为突然出现了艳丽女子,为女子手中与苏梦枕如出一辙的刀法,更为突然出现在棺材中的师无愧。
银环强撑着飞快解开师无愧的穴道,师无愧穴道一解立时起身扶住要倒下的冷银环:“冷姑娘……小心!”
这一声小心却是对着苏梦枕喊的,方应看送的屏风裂开,冲出一人于苏梦枕的后背,右手紧扣苏梦枕背后七处要穴。
苏梦枕立时挥刀,好似方才那一瞬间的失神从不曾存在,他飞快道:“带她走。”
师无愧护着冷银环,冷银环边吸着凉气边回过头,身后是江湖的刀光剑影,鲜血英雄路。
里面有许多人,英雄,豪杰,死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可以为自己的坚持舍生忘死。苏梦枕是,雷损是,白愁飞是,王小石,这位瞧着来十分有趣豁达的小石头也同样是。
冷银环回转过眼来,他没有他们或无私或远大的梦,他小小的梦在两年前有了裂痕,然后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蛛纹密布,最后苏梦枕吹了最后一口气。
噼里啪啦。
碎掉了。
化成一块块细小的无数的数不清的碎片,永远的镌刻着永不褪色的曾经,一遍两遍,永远回放,永远停止。
哥哥,也不知道你自己晓不晓得。你瞧着雷姑娘的时候,你点了寒焰一般的眼睛总会透露出独属于雷纯的柔肠百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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