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番外旧梦

    番外  旧梦

    “哥哥,我回来了。”

    小姑娘兴高采烈的从外头跑进来,手中抱着一把梅花枝。

    他脚一勾屁股一顶关紧房门,犹带寒雪的梅花枝被他囫囵放到桌上。随后,他脱下披风手套,搓了搓冻僵的手,连蹦带跳的往床上去。

    一步豆蔻,两步桃李,三步为人妇。

    苏梦枕便瞧着他长大,时光在三两步间匆匆流逝,圆滚滚的小丫头一眨眼的时间就成了嫁于他的殊丽佳人。

    哪怕心中知晓小丫头是个小小子,多年只见过他女子装扮,根深蒂固,总下意识的念做姑娘。

    苏梦枕靠坐在床上,发冠未束,难得懒散。他将手中打发时间的书册合上,放到一边。银环蹦跶着坐上床,鬓边的梅花步摇叮叮当当的,跳脱中隐隐带着三分娇宠出的放肆与稚气。

    “可冻死人了,外头下了好大的雪。哥哥你瞧,不过出门片刻,我鞋袜都湿透了。”

    他踹掉绣鞋,脱掉湿了大半的袜子,口中同苏梦枕半是撒娇半是抱怨,一声“哥哥”习惯的放轻了嗓音拖长了调子,显得又柔又软。

    他露出的脚背雪白,因着了冷,下意识的绷着,一根根筋骨排列分明,显得纤细又脆弱。只随便拿了块帕子擦干脚上的水珠,怕长冻疮也不敢贪图一时的暖和,凑到火盆跟前去暖着。

    苏梦枕直起身,顺手将他微微歪斜的步摇扶正。

    银环将擦干了的脚缩上床,脚趾微微蜷缩着,都冻白了。

    苏梦枕摸上去,果然,一片冰凉。银环哆嗦了一下。苏梦枕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常年握刀生成的薄茧,落在脚背上暖的银环一个激灵,舒服的下意识蹭了蹭。蹭都蹭完了才开始不好意思,抱着膝盖道:“脚脏。”

    那还往床上蹭。

    苏梦枕索性将他搂过来塞进温热的被子里。银环的双脚踩在苏梦枕的大腿上,苏梦枕也不嫌他,不疾不徐的搓着,将他的脚搓热,生了冻疮就不好了。

    “姜水在煮,待会儿拿姜水泡泡。”苏梦枕道,“别忘了自己喝些。”

    银环依偎在苏梦枕怀中,眉眼弯弯,像是只偷腥的猫,从喉咙里呼噜出一声答应,道:“我才是大夫,我省的。”复又凑在苏梦枕耳边,小小声的撒着娇,“我若忘了,哥哥也记着呢。”

    苏梦枕耳朵一痒,略微偏开头,侧头望他。

    落在银环脸上原本微不可见的几朵雪花化了开来,恰好在银环眼角画上的梅花上,梅花有一瓣花瓣糊了开来。

    苏梦枕点了点他的眼角,刚想提醒他,银环已经直觉性的摸了上去,摸到一指尖水珠与化开的胭脂。

    “我的花儿!”银环惊呼一声。

    苏梦枕将话咽了下去,略微放开手就见银环叮铃哐啷的下了床。

    “别光脚,穿上……”

    银环套上木屐就跑了,苏梦枕的叮嘱被他远远超在了身后。

    苏梦枕想叹气,又莫名失笑。还是这跳脱性子。

    他穿上外衣,套好鞋袜,又将银环冬日是袜子鞋子找出来,走到铜镜前。银环捏着枝细细的笔,一点一点的补着他眼角的那朵小梅花。他早上出门前为着这一朵花就画了许久,如今糊掉了一瓣更难找补了。

    银环瞪大了眼睛,小心翼翼翼翼小心的下笔。苏梦枕俯身捏住他的脚踝:“抬脚。”

    银环战战兢兢的抬起两只脚。苏梦枕好笑的帮他套好袜子穿好鞋。

    岁月当真是人间最神奇的东西。若是少年时的梦枕听闻自己未来会为一人捂脚穿鞋,定是打死也不信的。

    可这偏偏就是真实,便是这最冷冽的刀最寒傲的人,软化了冷清浅淡的眉眼,化作了一腔绕指柔情。

    苏梦枕自去洗了手,银环画工并不如何,最多也就是能在脸上画朵花的程度。他努力许久却是将那朵梅花越画越糊涂,当即鼓了脸,拉长了调子:“哥哥,梦枕哥哥,夫君相公……”

    苏梦枕听他一通喊,又是抿着唇笑了,擦净了手道:“好了,我看看。”

    银环乖乖坐着,仰着脸眼巴巴的瞧着苏梦枕,等他来拯救小梅花。

    苏梦枕勾起他的下巴,打量了片刻,道:“画个花枝好不好?”

    “嗯?”银环眨巴着眼直勾勾的瞧着他。

    “糊多了,给你画枝梅花好不好?要是喜欢多瓣梅也可。”苏梦枕拿过笔粘了粘胭脂,等着银环做决定。

    不想银环仰着脸瞧他,弯了眉眼,笑嘻嘻的:“哥哥真好看,垂眼瞧着我的时候尤其好看。像是化了雪的红梅花。”

    苏梦枕一手食指弯曲勾着银环的下巴,一手捏着笔,耐心又问了一遍:“想要画什么样的?”又道,“多少年了,我的模样你什么时候不能看。”

    银环忍不住晃了晃脚,还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辈子也看不够。嗯,画个梅花枝吧。”

    “好。”苏梦枕垂着眉目,眸中敛着细碎的温光。

    他抿着浅浅的一丝笑意,信手便画,好似画过了无数次,已然了然于心。

    花枝自眼尾延伸而出,小而精巧的一枝,银环微微一笑眼角勾起时艳丽的胭脂红的撩人。再精美不过,也再合适不过。

    苏梦枕信手画完,手指轻轻抵着银环的下巴,起身打量一眼,觉得无错才放下,道:“看看。”

    银环抬手想要摸摸,又怕摸坏了花,侧身捧过铜镜好生一番欣赏,美滋滋的道:“好看,哥哥画的真好。我都不敢出门了,花了可怎么好。”

    苏梦枕扶着椅背俯身望着铜镜里笑的眉眼弯弯的人,唇盼便也跟着带上喜悦意味:“喜欢?”

    “嗯。好喜欢。”银环重重点头,放下铜镜,凑过头来搂住苏梦枕的脖子,“非常非常喜欢,最最最喜欢。”

    也不晓得说的是花,还是画花的人。

    苏梦枕望着他笑便觉满足,只望着他笑便觉得什么都很好,心中安宁和暖,岁月静静安好。炭火在房中无声无息的烧着,小小的一间屋子便足够抵挡外面的风霜雨雪。寒冷风雪在外,与此间的他们毫无干系。

    “日后想画多少都给你画,好不好?”苏梦枕顺手将他圈进怀里,温声道,“以后天天都画给你,好不好?”

    房间突兀的寂静下来,没有人说话也听不见呼吸声,只有风雪喧嚣依旧,拍打门窗,呜咽不止。

    一瞬间的寂静,却像是望不到头的等待。

    银环的声音闷闷的,从贴着苏梦枕胸口的地方传来:“哥哥,胭脂都蹭你衣裳上了。”

    好像是理所当然的没有答案。苏梦枕怔了怔,慢半拍的抚了抚他的发:“抱歉。”

    银环从他的怀里钻出来,敏锐的察觉了他的情绪变化,仰着头糊了他的下巴一口胭脂:“怎么了?怎么突然不高兴了?要抱抱呀?抱抱抱,哥哥抱抱我,多久都行。胭脂水粉全抹你衣裳上都行,不要难过呀。”

    “难过?”苏梦枕垂眸凝望着银环的面貌,困惑道,“我不曾觉得。”

    银环摸了摸他的唇角:“那你是欢喜么?”

    “欢喜。”苏梦枕肯定道。

    银环勾着他黏黏糊糊的亲了亲,唇角上扬:“因为我么?”

    “嗯。”苏梦枕主动亲了亲银环的嘴唇,是记忆里香甜的胭脂味道。

    “骗子。”银环舌尖舔过他的唇瓣,声音蓦然沉了下来,带着古怪的冷意。

    苏梦枕的嘴唇离他微动的唇瓣不过寸许,于是复又吻下,喃喃道:“真的。银环我很欢……”

    “我不欢喜。苏梦枕,我记得我说过,我不嫁你。”

    苏梦枕搂着银环,将他圈在怀中,小心谨慎。

    他生硬吻着怀里的人,小小声的哄着:“待雪停了哥哥与你去买糖吃,好不好?我们去看梅花……哥哥还没有陪你去摘过花呢。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银环睁着眼睛,清亮的眸子忽而沉了下来,像是一潭黑沉沉的死水。

    “供品么?我觉得香烛纸钱更合适。”

    ……

    苏梦枕倏的睁开双眼,心如擂鼓,鼓噪耳膜,宛若雷鸣,压抑不住的痛喘声从齿间鼻息漏出。他的手在瞬间摸到了压在枕下的荷包,轻车熟路的掏出一颗糖豆塞进口中。

    并不很甜。但苏梦枕只要知道这是糖果就够了。

    糖果的味道在舌尖漫延开来,苏梦枕平躺在床上,梦中的记忆如潮水般散去,一眨眼就不剩下什么了,也就那么三瓜两枣的片段还能回想的起。

    糖豆就那么点大,不一会儿就化了个光。糖的滋味从喉咙口滑了下去,苦涩的滋味又重新涌了上来。

    他曾经尝过世上最甜美的糖果,于是其他所有都失去了味道。

    他觉得糖果太甜腻,可吃进嘴里又并不很甜,不是曾经尝到过的味道了。只是若离了不吃又觉得太苦,便只好午夜梦回惊醒之时放纵片刻。

    苏梦枕只吃了一颗便不再吃了,他向来是个克制的人。

    床头习惯的点着一盏灯,昏黄的灯光朦朦胧胧的照亮小半的房间。

    苏梦枕撑起身,撩开床幔往外看,牌位前的香已然燃尽了。

    他下床重新点了三支插进香炉里,扫过牌位上亲手刻下的“爱妻”二字,不言不语的站着。

    有些事不爱时看不见,爱上了再回想便是一刀刀往心头割的伤痕。

    他从深夜站到破晓,其间又换了一次香。

    袅袅不绝的香火里,苏梦枕抬手抚了抚牌位的边角:“做了个梦,梦见了你。今日……应当是个好天。”

    末了,他又静静的凝望了片刻,张了张口又紧紧闭上,薄薄的嘴唇抿成一线。

    终究,无话可说。

    他所有的情绪,或爱或痛或喜或悲都收敛于皮囊之下,密不透风。只有在梦中才朝思暮想,悲喜忧愁思念憾恨翻涌俱全。

    银环,那是苏梦枕藏在心口无数的说不得与不可说。是他放在心尖上捧在最柔软的地方,最后却发现自己待他并不很好的心上人。

    是他,永远淡褪不去的旧梦。

    有些恋慕你随口便能说出,有些恋慕压在心中腐烂开来也再没机会说出口。

    他的心上人一心一意恋慕着他,却至死也不晓得他也动了心。于是,他一生便都再说不出了。

    “爱”这个字再没从苏梦枕的口中出现过。不论人前人后,至死不曾。

    至死,不曾。

    ……

    叮……

    怎么弥留之际,听到的不是他来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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