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特属

    第二十七章  特属

    银环的两颗门牙陆续掉了又长回来之后,黄药师出了趟门,银环因着行前两日感了风寒发了烧,黄药师便不让他跟着。

    黄药师一离开,银环便只能搂着被子团着黄药师的衣裳,嗅着上头留下的浅淡香气睡。

    他日日往渡口那头跑,练剑看书都在那一块地儿,一抬眼就能看到一望无垠的海面。

    碧涛汹涌,浪潮涨落,偶有海鸥飞渡而来,海面在阳光下泛起粼粼波光。只是美景再美丽,海面再广阔,当心里头满满当当只揣着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都望不进心里去的。

    一日两日三日,看了一眼两眼三眼,只要那倒青色身影没有回来,那么碧海浪潮波光海鸥都是空的,都是黯然失色没有意义的。

    小半个月,没了萧疏青影便是漫天桃花也失了神魂,少了精魄。

    银环抱着黄药师为他做的木剑,双手托着圆滚滚的脸蛋呆呆盯着前头,海天一线,也有船只路过却从不接近靠岸。一条船两条船三条船,怎么还是没有一条应该回家的船只呢。

    银环总是从晨起等到日落,每一日看着太阳升起又眼见着它落下,沐浴着第一缕破晓的光与最后一道落幕的霞。

    又是一日太阳要回到海里一夜好眠了。银环晃荡着两条小短腿,手撑着木板站了起来,慢吞吞的拍了拍衣裳上的灰尘,提着他的木剑,背着余辉往回走。踩蚂蚁似的,每一步都拖拖踏踏,有气无力。

    他摩挲着小剑剑柄,将之挂到腰上,还是忍不住驻足回头——残霞零落,一条熟悉的船出现在海的那一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多好呀,他等的人回家了。

    银环下意识往回走了两步,又再一次停下。他有些害怕,怕是海市蜃楼,都是假的。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身后的桃林有哑仆在路上一盏盏点上灯烛,眼前船只也亮起星星灯火照亮前路。

    一袭青衫的人萧疏轩举,风姿隽爽,像是从灯火里飘然而来的神明。

    银环乍然回神。

    黄药师提着一盏八角纱灯,自船上一跃而下,青衫猎猎,踏浪惊鸿而来,恍然若仙。

    神仙飞了过来,飞到了他的面前,将手中的光送到了他的手掌心。

    银环垂头望,纱灯上绘着一支艳艳盛开的桃花,片片落英挥洒,缤纷中自有绘画人的不羁姿态,笔触细腻处又得见落笔者的细致用心。

    银环紧抿着嘴唇,黄药师揉了揉他的脑袋,训道:“晚上风大,病才好了多久。”

    于是万般思念决堤。

    银环扑入黄药师的怀中,犹如乳燕投林。他将脸埋入黄药师的腰腹处,一开口才发现自己声音哽在喉咙里,鼻子眼睛一道酸了:“师父,一个月了。你走了好久,我总等不到你回来。”

    黄药师又是好笑又觉得动容。不管他走出多远多久,总有这个孩子为他牵肠挂肚,因他期盼思念。谁人能对着深情硬了心肠。谁也不能。

    黄药师只好安慰的拍了拍银环的脊背:“只是不凑巧。”

    “那,那一下回出门你带上我吧。”银环的声音从黄药师的腰腹处传出,闷闷的。

    “你若再病了呢?”黄药师道。

    “那也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师父,你等等我,或者就让我跟着你吧。等着一个人,时间就变得好长好长……”

    银环说着说着,眼泪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他吸了吸鼻子,终得一句,“……我想你了。”

    黄药师愣了,竟是哭了。

    黄药师俯身将人抱了上来,银环乖乖的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进黄药师的肩头。

    黄药师又是无奈又是心疼,像哄婴孩似的轻轻晃着他:“怎还哭上了,从前也不见你会哭一鼻子。下回你要同师父去那便去,也没禁你足,怎去不得。”

    银环越听他小声哄他越觉得眼泪止都止不住,涝了灾了。其实也没有那么委屈,其实只是太想念他,其实只是瞧见他太过欢喜。

    怎么就哭了呢,怎么瞧见这个人就这般委屈就哭了呢。银环自己也说不清,只不住点着头。

    好容易将人哄好不哭了,桃花岛的船也靠岸了,从上走下一个半大少年来,眉清目秀的,瞧着比银环大上几岁。

    他上前见礼,对着黄药师喊了声“师父”,又暗带好奇的瞧了一眼窝黄药师怀里的银环。

    “嗯。”黄药师应了一声,道,“这是你大师兄,冷澜风。澜风,去看看你二师弟曲灵风。”

    曲灵风立时又行了一礼,小小年纪见着有些腼腆:“大师兄。”

    银环蒙了,他手指一紧揪住黄药师肩头的衣物,想要不动声色,却藏不住立时低落下来的情绪。

    “二师弟。”他听见自己这样说,又动了动脚,没由来的闹起了脾气,“师父,放我下来吧,也不小了。”

    黄药师挑了挑眉,银环要他放下,他却反而抱紧,边往桃林走边,也不接话头,只道:“提好灯,晚上想吃甚么?”

    银环捏着灯笼,转过身来背对着黄药师不瞧他,反而同曲灵风说话:“师弟呢?爱吃甚么?”

    曲灵风跟在黄药师身后一步远处,借着灯光瞧着桃花烂漫犹如仙境,不小心出了神,听见银环叫自己愣了一下才回神,道:“我都好。”

    黄药师就跟身后长了眼睛似的:“灵风怎么一直盯着桃树看,想要花?”

    “弟子没见过比这里还漂亮的桃花,所以……”曲灵风又望了一眼桃花便收回目光,拘谨道,“……只是觉得花开得好。”

    银环心口一抽,觉得喘不过气来。他生怕黄药师将花许了曲灵风,又是醋又是急,为什么从天而降一个人要抢他都师父,还要抢师父送他的花。他想要拒绝了这个人,想要宣布所有权,师父也好花也好,都只是他的,只能是他的。

    可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满心无由而来的委屈,都还未从口中脱出便听黄药师道:“岛上的桃花是你师兄的,可不许碰了折去。”

    他不轻不重拍着银环的脊背,像是心照不宣的安慰。

    曲灵风讶异,不明白怎么是银环的。但出于对黄药师的尊敬他只是应声:“是。弟子知晓了。”

    于是满心的不甘愿便像是突如其来一样,忽而就散了。

    银环扭着屁股回过头,昏黄的烛火下,黄药师的面容蒙了一层朦胧的光,让这个人变得柔和又模糊。可银环是可以凭借着记忆描摹出他面庞的每一处细节的。

    有那么一瞬间,风卷花落人语交谈,都离他远去了。红尘十丈,人世百年,就在转瞬间消亡湮灭又立地再生。

    他听见自己说:“灵风要是喜欢就折几支去,摆在房间里多好。桃花岛尽是桃花,师父同你玩笑呢,哪能是你不想碰就碰不着了的。”

    没有勉强,不觉揪心,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自己竟然心甘情愿。

    曲灵风飞快的瞧了他一眼,能听出来他努力压下喜悦却还是带上了笑意:“多谢大师兄。”

    黄药师也笑了,顺手拍了下银环的屁股:“年纪不大心挺大。灵风还比你年长些,你是大师兄却也不用你让着他。”

    曲灵风也跟着点头:“师父说的是,大师兄不必让着我的。”

    “谁让着了。”银环空出只手揉揉自己的屁股,撅着嘴道,“我是讲道理呢。哪有我们桃花岛的弟子连桃花都要不得的。岛上桃花那么多,碰都不给别人碰,那我也太没道理太霸道了些。左右是我桃花岛门下,自家兄弟嘛。”

    话一旦开了头便轻松了,牛角尖一旦钻了出来便是海阔天空了。

    他扬起笑脸,戳了戳黄药师的手臂:“师父,晚上做红烧肉吃吧,还要炖排骨。师弟真的没个喜欢的么?”

    曲灵风摸了摸鼻子:“是都不挑的。”

    黄药师笑了一声:“日后便知道了。”

    漫漫桃花自他们身后翩然,银环一手提着黄药师赠他的灯笼,一手虚虚搂着黄药师的脖颈。涌到喉咙口的酸味儿消退了下去,可他走过的一个坎,好像又掉进了坎后的深坑里,黑黢黢的地下深深埋着此时的他还懂不得的忐忑与不安。

    他不是早晓得,一个门派是不会只有两个人的么。师父会的那么多,要找徒弟传承下去的。怎么就管不住嘴,把控不住心,乱七八糟吃了一杠子醋呢。

    真是想不通。怎么这个人一句话他又将醋尽数倒了出来,不觉酸,只觉心头软软的满当当的装了一胸腔。

    那是什么呀。

    哑仆已准备好饭菜,黄药师应银环所求又去加了四个菜。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曲灵风还担心吃不完,不想他的大师兄人小肚量大,“师兄肚里能撑船”,他好生吃惊了一回。

    饭后曲灵风由哑仆带去房间,银环消食练剑,黄药师没入桃花深处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待银环练完剑,洗漱好,坐在床上翻书的时候,黄药师擦净自外踱步进门,手中捏着一枝桃花。他也不瞧用功的银环,径自将桃花插进摆在桌上的花瓶里。

    银环拖着木屐凑过来,欣喜道:“这支花开得可真好。”

    黄药师垂眸,捏了捏他的圆脸蛋,声音有些轻:“都会是你的。”

    银环抱住他的腰仰起头,圆滚滚的脸蛋同十五的月盘一般,他眯着眼睛笑,极是明媚:“也都会是师父的。”

    黄药师见了这地上的月盘子,唇角一勾,失笑,手掌将之盖住,抓一把可真是绵软得很。

    “唔……”银环的脸被抓的变形皱成一团也不生气,含糊的唤着:“师父?”

    师父,师父,一声又一声。

    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于他们各自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黄药师暂时说不清,他只是知道这小小的一个孩子是他亲力亲为亲手养大的,他护着疼着宠爱着,将他养这么大不是叫他来受委屈的。所有的第一都会被赋予独特的意义,何况是第一条小小性命,一个鲜活的满心满意都是他的孩子。

    银环也说不清。他只知道师父很重要,在他心里再没有比师父更重要的存在。

    黄药师松开手复又轻轻捏了一把银环的脸蛋,道:“是不是又胖了?”

    银环爱俏,闻言小脸立时鼓了起来,张牙舞爪的推开黄药师就钻回了床上,拿着屁股对着黄药师。

    黄药师朗朗笑出声来。他径自去洗漱,待他躺到床上后某只方才还生气的小崽子这会儿又撅着屁股蹭了过来,趴到了他身上。也真是不记仇。

    他又捏了一把小崽子圆溜溜的小肚子,笑道:“重了?”

    银环:“……哼!”

    他背过身去,决定不理这个为老不尊的师父了!就,就不理一个时……算了还是一炷香,呃,一,一刻钟。不能再少了!

    下一刻,黄药师将他揽回来,烛火为掌风熄灭。温暖宽大的手掌徐徐拍着他的脊背:“不闹了,睡吧。”

    毫无立场的小崽子立时欢天喜地的钻进师父的怀里,黄药师的体温气息将他包围,于是终于可以美滋滋的做个好梦。

    师父,我好像有一件心事,可我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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