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夜话
夜里,银环靠在床上,翻着书等黄药师回来。
没等到。听说是冯姑娘身子一直不好,上了岛一歇下来便又病了,黄药师在哪儿照看着。
银环于是起身,数着窗外的星星,数给自己听,数了一夜,没睡着。
启明星怎么可能与长庚星一起升起来呢。参商又怎么可能处与同一片星空下呢。
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愿想罢了。如今梦醒了,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照旧不可能,一切回归原样。
一日,两日,第三日冯姑娘的身体终于好些。
黄药师洗漱好坐在床边,银环便在他身后帮他擦头发。
一时间没人说话,屋子里便只剩下头发与面巾摩擦的细碎声响。
黄药师反手准确的捏了捏银环的脸颊,他恰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连笑都比平日多些:“今日怎这般安静?一言不发的。”
银环垂着眼睛认认真真的擦着黄药师的长发,好似世间只着一事重要一事可做。
黄药师问他话,他便分出一半神来,认认真真的想了一想,轻声说:“师父。”
“嗯?”
“我跟你说过,我有一个秘密,要长大了才能告诉你。”
黄药师思索了片刻,想起来是有这么一件事儿:“是,最晚弱冠告诉我,是不是?”
“嗯。”银环低低应了一声,他靠近黄药师,小心的将脸贴上黄药师的后背,“所以,你等等我吧,等我长大。”
他神色淡淡的,声音却含着笑:“我会很快的。你等等我,我很快就会长大了。”
黄药师不明所以,头发擦得差不多,他也有些困倦,将银环搂过来拍了拍他的脊背,只说:“不用着急。你慢慢长大,师父还等得起。”
等得起么?
等不起的。
黄药师将银环抱在怀里,还是同以前一样,不疾不徐不轻不重的顺着他的脊背,哄着银环睡觉。
银环靠在黄药师的怀里,一动也不曾动。他睁着眼睛,感受着黄药师身上的体温,与拍在脊背上的触感。然后,感受到那只手慢慢的慢慢的停了下来。
他默了片刻,凑近黄药师的耳朵,小小声的:“师父,我数星星,我数星星给你看,好不好?”
没人应。
师父睡着了。
他累了,不好吵闹他的。
银环闭了闭眼睛,复又睁开。他睡不着,轻手轻脚的钻出被褥,起身。
脚都落在了地上,手撑着床沿正要站起来,却被突而出现的手攥住了手腕。
银环一惊,转头却见黄药师眯着眼,声音困倦带着微微的哑,他下意识拉住要起身的银环:“澜风?”
黄药师皱着眉头,捏了捏眉心醒醒神,“做甚么去?”
银环不动了,他拦下黄药师捏眉心的手,盖住黄药师的眼睛,轻声细语的:“没事儿,师父你睡。”
黄药师一手捏住他一直手腕:“你不睡我也睡不好。起夜?”
只这样的一句话。
银环退了又退,只这样一句话便让他再退不得。
他想他总是容易得寸进尺的。黑夜的幕布那么长,那么密闭,足够他将满腔的不甘心掏出来,晾一晾。
于是他放开盖住黄药师眼睛的手,坐在床边不远不近的看着他喜欢的人,不带什么情绪的说:“师父,你别喜欢冯姑娘了吧。”
黄药师睁开眼睛:“什么?”
月光从敞开的窗户落到地面上床沿上,像是落了一层白霜。银环半边面貌在月光里,半边面貌在夜色中,都是模糊不清的。
“我说,师父,你别喜欢冯姑娘好不好?”
黄药师坐起身,觉得银环的手太凉,自然的将两只手都拢进自己的手掌心。
他望着银环,无奈又纵容的叹了口气。
他也知这几日稍有冷落了银环。人就那么多时间那么些精力,分给了一个人,另一个人得到的关注自然而然便少了。原本今日也是想要同银环聊一聊的,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趁现在说起来顺势聊开了也好。
他说:“澜风,是师父没有同你说。你听师父同你说一说吧。”
银环于是听着。他听黄药师同他说,自己与冯蘅如何情投意合,因一支曲子而相识。
那支曲子是冯蘅自己谱的,可偏偏那一日弹起来,黄药师分毫不差与她合上。那日一曲终了,黄药师要去寻银环,冯蘅则派人来请他一叙。黄药师拒绝了,却又在找银环的途中遇见了被人纠缠落入湖中的冯蘅。
他救起了人,冯蘅醒后告诉他,她孤身一人,在临仙楼做琴师。本也是个好差事,奈何一日不小心露了面,后来便有纨绔纠缠不休。虽有琴楼老板一力保她,但今日还是差些丢了性命。
黄药师同她说话,觉得脾性也好想法也好,两人竟是意外的相投。
他已是三十岁的人,却是第一次遇见叫他动心的女子。
他同银环说,他很是喜欢这个姑娘。
他哄着他,与从前一般无二:“澜风,冯姑娘很好。日后,她会与师父一起待你好。可是觉得师父这几日因她冷落了你?”
依旧是哄着孩子的模样。
黄药师想着这个孩子离了他便睡不好,轻声道,“澜风,你要知道,师父不会因着任何人而亏待了你。你不必着急长大,你就按着自己的步伐慢慢来。”
真是,难得的温情,难得的解释,难得的安慰。
黄药师啊,一个从来不屑解释的人,愿意轻声细语的解释给他听。
可是,可是,谁又愿意去听他不疾不徐的说着对另一个人的喜爱呢。
银环望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他的,满满的都是他。
他居然此时此刻才发现,他曾以为的一步步接近,原来只是一厢情愿的喜欢。这个人是他的师父啊,而他是他的徒弟。师与徒再亲近也只是亲人,不会是爱人,陪伴得再久,也总有要分开的时候。
他霸占了他枕边的人十年,如同其他睡在父母身边的孩子。可最后,能陪伴着到白头的只有父亲母亲相互两个人,不会是那个孩子的。
孩子再亲近,也终归不如爱人相伴久长亲密无间。
想来也是,谁会喜欢上自己从小养大的小孩子呢。又不是有病。
银环想哭,没哭出来。
黄药师说的再多也无法去改变事实。说的再好听,也总不如做起来使人信服。
这个人,成了别人的了。哪怕他说是还属于自己。
他垂下眼睛,轻轻答应了一声,口中小小声的,好似祈求:“师父,你等等我吧。你等等我,等我长大。”
到底还是个孩子。小崽子从小便同他形影不离,生怕有人将他抢走,是个惯会吃干醋的。他要他等,那便等吧,总归他慢慢陪他长大就是了。陪着他,等他到不需要他陪着便能好好睡去的那一天。陪他长大到身边有了另一个人,或者羽翼丰满要飞出去的那一天。
“好。师父,等你长大。”
他答应他了。他说他要等他长大,他会等他长大的。
他答应了他的事情总是允诺的。
可他根本不知道银环想要他等他,是为了什么呀。
他什么都不知道。
……
师父有了一个心上人,他的心上人也喜欢他。
银环总不可避免的听见琴箫合奏,避无可避的遇上黄药师望着冯蘅的目光,最后无处躲藏的瞧见黄药师折了一朵桃花,亲手簪在了冯蘅的发鬓上。
银环转着竹笛手顿住了,正同他对招的梅超风却收不住自己的鞭子。
“大师哥!”
银环反应过来,往后躲了躲,还是没完全躲开,一鞭子甩在了脸上。
阳光和暖,桃花烂漫,连风挽起发丝都极尽温柔。
桃花岛一二三四五六七集体在桃花林里对练,你同我过两招,我同你拆一段儿,火热朝天,不亦乐乎。
黄药师原本与冯蘅坐在绿竹林,他折了支竹枝在手上,另一手牵着冯蘅走来看徒弟们练功夫。冯蘅笑意盈盈的瞧着他们,黄药师专注的瞧着她。望着望着,桃花悠悠落,自然而然便情不自禁折了一朵桃花簪上佳人的鬓角。
冯蘅讶异的望向他,耳尖脸颊飞上一抹薄红,目若秋水,俏丽无双。果然是个,好漂亮的姑娘。与黄药师站在一块儿,佳偶天成,登对又养眼,美的好似一幅画。
只可惜,鞭子破开虚空抽上皮肉的声音将花卷撕裂开来,抽出一道狰狞裂痕。
黄药师吓一跳,连忙大步走过来。
梅超风慌神又无措,担心又愧疚:“大师哥,对不起。我,我手下没分寸,我学艺不精,我真没想往你脸上抽的。这……师父……”
她哭丧着个脸,盯着银环的伤口看,又不敢上手碰。她朝围过来的师兄弟求救道,“大师兄这么漂亮张脸,不会留了疤来吧。”
各师兄弟七嘴八舌乱成一团,担心的安慰的,却没一个敢上手碰。银环耳朵里嗡嗡的鸣响,他偏着头,目光虚虚的垂落在地上,空荡荡的。他的魂魄似乎也被一鞭子抽跑了,半晌跑不回来。只觉得哪里都是空空如也,所见都是灰败颜色。
黄药师赶过来,桃花岛的花骨朵们敏锐的感受到了来自师父的怒气,一个个闭紧了嘴巴灵活的散到两边,给他们师父让开道来,并假装自己不存在。请务必不要在意他们。
黄药师走到银环面前,小心的托起银环的脸看。他可是知道自家这小徒弟有多爱俏,这脸要是伤了,别的他不知道,晚上水淹桃花岛可有得他头疼。
银环被抽出的魂魄好像找到了身体,又都争先恐后涌回了躯壳。
银环垂着眼睛,觉得太空的身体一下又被装满涨得发痛,他张了张口:“师父?”
银环一开口才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痛起来,脸有点木,还有点儿黏黏糊糊的,温热的大概是血吧,已经流到他脖子上去了。
他下意识想拿袖子将伤口捂一捂,却被黄药师拎开。
黄药师的眉头紧紧蹙着,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伤口,一声不吭的从袖子里掏出药粉里给他撒在伤口上。
冯蘅上前,也不打扰黄药师为银环抹药,只将手里的手帕送到黄药师的手上。
银环仰着脸,眼睛却垂着。他望见一双他并不熟悉的女子的手,落在了他牵了十年的手掌心里,留下一块洁白的绣着碧绿竹叶的帕子。
黄药师心里头越心疼,面上训斥银环便越凶。
“超风的功夫差了你十万八千里,你就算放她整片东海的水,也没被她一鞭子甩在脸上的道理。你的心思哪儿去了?学艺不精,还学别人一心二用走了神?”
梅超风垂着头,悄悄吐了吐舌头,师父这话说的也太夸张了些。
行行行,他们都晓得。大师兄是师父的心头宝,他们呐,就是地上那根草。
银环瞧见了他藏在气恼下的疼惜。
脑子慢半拍的想,这个人是很疼他的,曾经说过桃花岛的桃花都是他一个人的,他不同意别人就不许采。
曾经啊……
有一天,说将满岛桃花尽数送他的人,亲手折了一朵簪上了另一个人的发鬓。
黄药师捏着冯蘅的手帕要帮银环将脸上的血擦一擦。
银环下意识的偏了偏头,躲了开来。
他不肯退了。
他不能再退了。
他再退一步,身后就是万丈深渊,暗无天日。
就这样吧。趁现在还拥着那么一点点的偏爱,就这样结束吧。
他听见自己说:“师父,我能不能不做你徒弟了?”
他说:“我不想做你徒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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