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不语
银环发了会儿愣,觉得口中甜味太腻,近乎于苦。
他忽而抬手,轻轻捏住黄药师的衣袖扯了扯:“师父,我想要那个糖人吃。”
箫声忽而一顿。黄药师眉峰一蹙,指尖一顿后,曲调又起,融入琴声中,浑然天成。
他余光望去,却只见银环推开窗户的背影,他利落的自二楼一跃而下。面对着刺眼且热烈的光芒,准确无误的落在卖糖人的小摊子前头。少年人纤细又飘逸的身形,惹来一片喝彩。
黄药师一时技痒之下合了曲子,总不好半途离开。他收回目光,想着银环总不会走远,片刻后再去寻他。
有风轻轻送来,层层纱幔微微拂开,影影绰绰露出纱幔后抚琴人的曼妙身形。似是个年华正好的姑娘。
银环买好糖人,往茶楼上望了一眼。阳光刺人,不止是眼睛,站在阳光下被照耀着的所有皮肉都在隐隐作痛。
十年。
银环咬着糖人逆着人潮走,他怪自己太敏锐也太清醒。
好像,一瞬间从一场大梦里醒了过来,从糊里糊涂的幸福与满足追求里,一下子,醒了。从他看到他的第一眼,到如今足足十年的大梦。
他知道,他和常人不一样。他是有些——不正常的。
比如,他清楚的知道他没有过去。
他告诉黄药师他六岁,他知道他姓冷,名银环。除此以外,他其实,什么过去都不知道。
他没有身份,没有父母,没有故乡,没有亲族。他的人生好像就是在看到那青色的身影的一瞬间开始的。
哪怕,他知道所有一个正常的孩子都会知道的事情。但是,他依旧不正常。
谁会爱上一个将自己养大的人呐。
谁会在第一眼看到一个人生出的情感就是爱啊。
有谁,会爱一个人从六岁到十六岁,随后发现他对另一个人动了心,便觉命中注定了。
都不会吧。
他都会。
他听到他们合奏的那一刹那,在见到黄药师温和又诧异的深情之时,他想拉他走的。那怕是吵闹的强硬的哭嚷着,怎么也要将他拉走,离开那个地方。
可他不敢。
原来他还是不敢。
师父疼了他十年,他战战兢兢大着胆子去任性去讨要,去撒娇去玩闹。却发现有一天,他原来还是不敢,还是不能肆无忌惮。好像他只能退步,一步步的,自己退下场。
哭啊闹的,好像只会惹了意中人厌烦。不可以的。
世上为什么会有注定的相遇,注定的喜欢,注定的得不到。
银环想不通。为什么,命中注定有一个人会遇见另一个人,而后让他一无所有。
哪里来的念头。突如其来的念头,是上辈子,还是上上辈子,孟婆茶都洗不干净的遗憾。
银环将糖人咬进嘴里,只留了根签子。他一下一下,用力的将糖咬碎。
黄药师第一次遇见冯蘅,外头烈阳灼灼,近要晒下人一层皮肉来。
他与她甚至见也未曾见,不知名姓,不晓得对方身份,只一人在内弹琴,一人在外吹箫。
高山流水遇知音,彩云追月得知己。
多美好啊。故事一般的相遇,令人钦羡的相知。
银环以为自己足够知黄药师的心意,不想原来他的师父心中自有一知音要相遇。
咬碎的糖不知道哪一块出了差错,锋利的边角划过银环的舌头,立时便出了血。糖那么甜,原来也会伤人。
银环囫囵将糖咽了,一时不知道该往何处去才好。他停下脚步,站在人流里,迷茫了片刻,决定回家。是,回去,回去等师父来找他。
师父一定会来找他的。回家等师父来找到他。
天色渐渐晚了,乌云不知道什么时候罩了过来。空气又湿又闷,在哪儿都是喘不过气来。
银环托着下巴,怔怔的盯着一豆烛火,摇曳闪烁,似下一刻就要熄灭,又挣扎求生,不肯轻易成灰。
银环想帮它剪一剪,剪一剪就亮了。可他找不到剪子,他没有剪子,帮不了。
黄药师没有回来。怎么还没有回来,是不是还在找他,师父是不是想不到他回家了。外面快要下雨了。他想要出门去找那个人,可他又怕,怕他前脚走了那人后脚便回来了,反而错过。
乌云黑压压的压下来,暴雨眼看要落。
银环望向窗外,惊雷闪电咆哮着划过天穹,狂风暴雨眨眼间倾盆而下,风从大开的窗户灌进来,一豆灯光连挣扎都显得无力极了。连哀嚎都来不及一声,便灭成了灰,徒留滴落红泪。
银环吓了一跳,汗毛倒竖,几乎是惊惶的跳了起来,凳子倒在地上,发出沉闷又刺耳的哀嚎。
他听见了踹门声,很沉很响亮。
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是黄药师的,带着担忧与急切。
“澜风,快去,去煮姜汤来。”
“轰隆。”
闪电划过天空,再是惊雷炸响。
银环看到黄药师怀里抱着一个姑娘,两个人都是湿淋淋的。
哦,原来不是师父找他不见呀。
电光过去,一瞬间的光明之后,是更深的黑暗。世界再一次陷入更深黑暗里,好像,真的只是眨眼间的事情。前一刻还是天光明朗,前路可期,下一瞬就只剩下黑了。
十年了,银环以为自己都快忘了,当初的自己是怎样不安,如何惶惶。原来没有忘,只是以为自己永远也不用再尝。
银环第一时间关上了窗户,点起了灯。他见黄药师将人放到床上,问道:“师父,只姜汤便好了么,可要买药?”
黄药师浑身都湿透了,眉峰紧蹙的,目光尽数落在了昏迷的女子身上。他诊了脉,口中快速的报了一遍药名用量,又吩咐银环找个能帮冯姑娘换衣服的婆子来。
原来是个姓冯的姑娘。
银环一一都应了,先去找了隔壁的婆子,许了金银请来,吩咐她记得熬姜汤。自己又寻了药铺买药,记了一遍的药草与用量与黄药师吩咐的分毫不差。
外头风大雨大,吹的树枝歪斜,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屋檐下的灯笼尽数被狂风骤雨打落浇灭,无一幸免。
银环怕草药被打湿,藏在怀里弓着身体匆匆忙忙赶回去。进了院子身上湿了大半,好在草药无事。也好,边煮药便烤干衣裳吧。
三碗水熬成一碗。没做不知道,做起来银环发现自己竟然还有点熬药的天赋。可真是熟练。
他端着药敲门,听黄药师答应才进了去。
那位冯姑娘已经醒了,靠坐在床头,脸上带着病容,看起来柔柔弱弱的,是那种俏丽中带着温婉的美。
黄药师已经换了干净的衣裳,正在为一把古琴换弦,想来是冯姑娘的琴。
银环将药送过来,有些烫了。冯姑娘道了谢,黄药师瞧了一眼,让放在床头晾一晾。
本也没准备久住的,院子里也只收拾了一间房出来。黄药师自己一夜不睡没什么,总不好叫银环也熬着,让他去隔壁屋子,收拾收拾先睡下。
银环应了,退出了门。
他请来的妇人煮了粥来,遇见他便问喝不喝。他这才发现自己饿了。
惊雷,闪电,暴雨,暗夜。
黄药师在门内,烛火昏黄,安宁沉静。
银环在门外,暗夜沉沉,雨大风狂。
他笑了笑,理了理衣袂,去了厨房。
一碗粥哪里够他喝,瞧瞧有什么吃的,自己做点吧。
做好了他吃了几口,又叫妇人送了些到黄药师房里。
他不闻不问不关心。
那位姑娘叫什么名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如何一身狼狈的回来。甚至黄药师说要带那位姑娘回桃花岛他也只是答应,然后去雇车马。
银环骑马,黄药师赶车,冯姑娘便坐在马车里。
回到桃花岛的那一天,天气晴朗,烂漫桃花盛开着,与他们离开的那一天一模一样,一般无二。
师弟师妹们迎上来,银环笑眯眯的一一送了礼物。
黄药师在他们面前介绍了冯姑娘,银环这才知道,这位姑娘姓冯,小字阿蘅。
冯蘅。
他们互相望了一眼,又各自撇开。郎情妾意,尽在不言中。
她同他们打了招呼,因着与黄药师同辈相交,连银环在内的人比她小一辈,都是谦恭行礼的。
黄药师亲自领着她在桃花岛四处走过,银环没有跟着。
他坐在自己房前的那颗桃花树下,托着脸看漫漫桃花。
梅超风提着裙子坐过来,戳着银环的手臂,又是好奇又是惊疑不定,挡着嘴巴悄声问:“大师哥大师哥,这位冯姑娘与咱们师父到底是什么关系呀?”
银环眨了下眼睛,偏头瞧着她,温声道:“怎么是你来问我呀?”
梅超风握了握拳头,脸上闪过得色:“猜拳我赢了。他们都不许来问,我可以第一个知道哩。”
银环好笑,傻姑娘。分明是其他人哄她开心,故意输给了她。
“你猜猜看呀,什么关系?”
“师娘?”
银环愣了愣。
梅超风神神秘秘的凑过来,好像自己猜到了天大的秘密一样:“是不是我们未来师娘呀。师父都是而立年纪了,再不娶亲也确实忒晚了些。”
银环垂下目光,笑了笑:“是吧,你们未来是要称呼冯姑娘为师娘的了。”
“什么我们,说的好像大师兄你就不用了一样。”
梅超风有些苦恼的皱了皱眉,突然心事重重,担忧道:“师父要成亲了,那大师哥你怎么办?”
银环心口一跳,却闻梅超风道,“是大师哥你搬出来睡,还是师父他搬个新屋子呢?我觉得,还是师父搬吧。总不好叫师娘睡你睡过的屋子不是。多不合适。”
她整理出一条思路来,又笑起来:“那大师哥我搬到你隔壁去吧。正好我们可以……嘿嘿……”
她同银环咬耳朵,好像这里还有第三个人,会听去了他们的秘密一样。
银环听她说话,一直没有应声。
他一生的时光好像从冯蘅出现的那一刻开始便划下了一道线。
前十年黄药师为他画下的阳光明媚未来可期,都留在那一条线里了。
银环有些头疼,突突跳着疼。他随手捏了一朵桃花给梅超风戴在耳边,哄她去练功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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