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远行
真是丢脸啊。
银环趴在床上,目光落在枕头上,怔怔的发着呆。
欠债,偿还。
阳光从窗户纸透进来,被割成支离破碎的光块。
梅超风敲了敲们,小心翼翼的钻进个脑袋来,怯怯的喊了声:“大师哥……大师哥你醒了么?”
嗓子还发抖呢,显然是吓得不轻。
银环眨了眨干涩的眼睛,声音沙哑:“进来吧。”
梅超风端着药进门,反手关上门。她走到床前将药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自己坐到踏脚上,缩着手脚:“药好烫,不过师父……就是,不苦的。”
“嗯,那我等会儿喝。”银环浅浅笑了笑,神色平静,面容平和。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理所当然的应该笑。
梅超风缩了缩脚,鼻子眼睛红通通的,觉得面前这个人突然好陌生。他好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猝不及防的长大了,学会了粉饰太平,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梅超风忍不住吸了下鼻子,她拿手指堵住鼻子,闷声闷气的强忍着才没哭出声来:“大师哥,你和师父怎么了?”
怎么了。怎么了呢。
银环愣了愣。
他一醒过来伤口就已经包扎好了,也不知是谁帮的忙,直接将他绑了个半身不遂。哪有那么严重呢,看,吓着超风了吧。
“什么怎么了,师父就是生气了,说的好像你没挨过罚似的。这伤啊就是看着严重,过两天就好了。真的,不骗你。”
他说着,却见梅超风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哭了个不能自己。
银环叹了口气,头疼的想,完蛋了,惹哭小丫头该怎么哄来着。他没经验呐,玄风呢,那小子哪儿去了。
“师父……师父以前从来舍不得打你的。”梅超风继鼻子之后,整张脸都给她自己捂住了,也不怕闷死自己。“师哥,你怎么能说不做师父的徒弟了呢。师父对你那么好,那么好,他最疼你了。你们怎么吵架了呢。”
银环笑意收敛了,他垂下眼默了片刻,唇齿间溢出一声轻笑,也不知道在笑谁。
“你都说了,是以前。”
他苦恼似的皱了皱眉,复平复开,弯了弯眉眼,笑了一下:“大概是我喜欢一个人,他却让我慢慢的慢慢的,永久的失去了吧。”
梅超风愣住了,她迟钝的方应过来,结结巴巴的:“师哥……是……是师哥喜欢了人师父不同意吗?怎么会呢,是不是那个人不好,所以师父才不同意的。师父是为了师哥好。”
“那个人啊,他很好,非常好,对我是最好的。”银环眯了眯眼睛,那一刻,他好像将他的意中人也割裂了开来。他划了一条线,线里头是做梦的银环和很好很好最好最好的黄药师。
“如果他那么好的话,师哥你去同师父说呀。你好好的,你们好好的说。师父最疼你了,你要的他总会愿意退步的。”梅超风小声道。
银环偏过头瞧她,脸都哭花了的一个小丫头,他伸出手去抹了把她脸上的泪水。
“你怎么知道我要他就会给呢。总有一些东西是他不愿意给的。”银环蹭了蹭枕头,却听梅超风反驳他,“他会的。师哥,我们都很清楚师父最在意的就是你了,你同他说他一定会答应的。你求求他,他一定磨不过你的。话要说出来呀,你什么都不说就来一句不要师父了。谁都受不了,何况是师父呢。”
“是这样么?”银环怔了怔,会这样么,该同他说么。可能说什么呢,说我喜欢你,你别喜欢别人了,来喜欢我么。
喜欢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哪里是求的来的呢。可若是不求,不说,是不是就肯定得不到呢。
“超风,师哥问你个问题,你好好的回答师哥好不好?”
梅超风拿袖子擦了把脸:“师哥你问。”
“你觉得,日后师父与冯姑娘有了孩子,桃花岛会属于谁?”
梅超风脱口道:“桃花岛是师父的日后当然传给师父的孩子啊。”
果然。
还是要走,还是得走,不得不走。
银环道:“是啊。超风,你去帮我找师父来,我有些话想同他说。”
梅超风后知后觉:“师哥,你,你是不是因为……因为……”
“不是。”银环否认。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梅超风跳脚,“我不管是因为什么,反正我叫师父来,你千万别乱说话,别犟,别惹师父生气,别再说什么叛出师门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了,说的好像师父不同意,你能走的了一样。你和师父硬碰硬,输的肯定是你。”
她端起药,不烫了,“药凉了,师哥你喝。”
银环笑了笑,依超风的小脑袋能想到的大概也就是大徒弟和亲生子抢夺门派传承这样的事情了。他想要的东西可比这个要大逆不道离今叛道的多了。
银环喝了药,果真不苦。
梅超风端着药碗出去,却是去了大半个时辰,她没来,黄药师也没来。
银环撑着下了地,遇见哑仆打手语问,哑仆告诉他,黄药师和冯蘅不久前一块儿乘船出门了。
银环站在廊下愣了片刻,阳光穿过花叶在落下斑驳的光斑。银环的面容在光影斑驳下模糊的好像一副随手用色块抹成的画,像个假人。
银环有些头疼,他扶着墙回到房间,磨了墨铺好纸,却不知道写什么好。
他想走了。
这个地方有太多的回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被抛弃了。
他记得他少时感了风寒发烧,师父就坐在床上,抱着他哄他喝药,搂着他睡觉。师父那时候是有急事的,急匆匆就要赶过去,船都备好了,但因他病了,又停下来,非等他烧退了才走。
能写什么呢,能说什么呢。谢师父养育之恩,弟子生死当还么。
是吧,就该是这样了。
黄药师,我不想做你的徒弟了。可我欠你那么多,连不想做你徒弟这件事情都做不得主。想来,就更没有资格同你说,我喜欢你。我不说了。
你等我还你吧,我会把我欠你的都还干净。我全部还了你,才好跟你说,黄岛主,我有一个秘密,我有一个意中人。这就足够了。只告诉他,我喜欢了一个人,可能以后也忘不掉。但就这样了。
银环落笔,只五字——欠你的,我还。
还干净,就好了。
银环套上衣服,伤口撕裂开,他却已经顾不上疼了。他只是急切的想要离开这里,这个让他多看一眼就无数过往跑出来折磨的地方。他控制不住自己,也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的识海。
他躲开人来到海边。
我说还你,那就一定干干净净,全部还你。
银环脱下衣服,桃花岛的东西他一样没带。当然,里衣没办法,他一边脱一边苦中作乐的想,还是要点脸,不好脱光了。里衣就等下次,等觉得自己可以还干净了就带回来还。终归,一样也不能要,一丝一毫都要算清楚。
他果然,偏执得可以。
他知道,桃花岛离岸边不很远,往来商船渔民也不少。他水性好,天生水性好,可以游很久。哪怕有伤拖累,他也可以游出去很远很远。
哦,对了,有一样得先还了才行。
银环将衣服叠好,压了块石头在上面。
先还一样吧,第一样。
养和教,我只能先将你教我的还给你。
黄药师,我将我欠你的恩情,一定全部还给你。
……
暮色四合,梅超风终于在渡口等到了黄药师和冯蘅。
黄药师提着大包小包疾步下了船,背影写满了急切,又在走了两步后顿住脚步急匆匆的转身回去,牵下了要下船的冯蘅。
梅超风跑过去一半就停下了脚,心中气愤,却又什么都不能说,甚至不好表现出来惹黄药师不快。她只好深吸了几口气,平复片刻后迎了过去。
“师父。”
黄药师牵着冯蘅的手往回走,瞧见梅超风答应了一声,他内心纠结片刻,正要问,便听梅超风说:“师父,师哥说他有话想同你说。”
黄药师闻言,面上喜色一闪而逝,被他自己压了下去。同徒弟闹别扭,因着徒弟一句话便喜形于色,也太没面子了些。
“嗯,好。我知道了。”黄药师面上平静,脚上却忍不住的加快脚步。冯蘅跟了两步跟不上,哭笑不得的停下脚,拉住了黄药师的衣袖。
冯蘅温婉的笑:“你们师徒俩聊,我去做几个菜。”
黄药师停下脚,闻言叮嘱道:“别累着了。这一日你……”
一个哑仆突然从路上撞了出来,面色惨白打着手语,他比划的乱,梅超风第一遍没看清,就看懂什么不见了。
黄药师面色不愉急着要走,冯蘅刚来不久手语只能懂个大概。
“你慢点儿,什么不见了?”梅超风问。
曲灵风焦头烂额的从后头跑来,手上还拿着伤药白布,礼仪都顾不上了:“师父,大师兄不见了!”
黄药师定住了,他拿着大大小小一手的油纸包,忽而成了一座石像。下一刻,梅超风眼前一花,眼前已经没了黄药师的影子。她连忙追上去,边追边问:“什么意思,什么叫大师哥不见了?”
曲灵风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房门大开着,黄药师走进门,空无一人。他还受着伤,怎么轻易下了床,又走到了哪里去。
黄药师于门前逡巡,耳听着徒弟们得了消息赶过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终于进了房间转了一圈。没找到人,房间里除了空空荡荡什么也没变。哦,多了一张放在桌上的纸。
还?
还什么?
他欠了谁,又欠了什么?
黄药师捏着纸张,纸上短短一句话,不过五个字,再熟悉不过的字迹。是他督促着,眼看他一字一字练出来,字体端正转折处带着些许锐利。
黄药师却觉得,怎么看不懂。
他呆了片刻,夕阳苟延残喘在房内落下破碎的光。快要落幕了。
梅超风追到房门口,眼见着黄药师手中的油纸包摔了一地。
她下意识停住了脚。黄药师面无表情的从房间里出来,对曲灵风吩咐道:“找。”
曲灵风连忙跑开了,黄药师没看呆站着梅超风,径自走开了,步履匆匆,也是要去找人吧。
梅超风上前将地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却发现东西都摔烂了,糕点碎成一块一块的粉末从油纸包里头漏出来。糖葫芦的竹签从油纸包里支棱出来,上头红艳艳的糖已经沾了灰,不能吃了。倒是还有一盒子药膏瞧着还好,却在梅超风拿起来的时候发现被摔漏了底,木盒子也破了。
最后将东西都收拾完,梅超风才发现最下面还压着一个略长的雕花木盒,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它被包裹的很好,压在最下头,瞧着却是唯一毫无损伤的。梅超风下意识的打开来查看,一根白玉簪子,雕着一簇桃花的样式,很是精致。
梅超风一看,下意识就觉得这是黄药师买来要送银环的。这些东西全部都是黄药师在今日匆忙出门又匆匆回来,买来要送银环,要哄他的。
是哄他莫要恼的,还是哄他不要走的呢。不知道。那个人他们找不到了,于是这些礼物究竟承载了什么愿景何等心意,都失去了为人知晓的意义。
黄药师几乎将整座桃花岛都翻了过来,还是没有找到人。只在海边找到了一身叠好的压在石头下带着零星血迹的衣裳。是银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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