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朝暮
银环半梦半醒间打了个哆嗦,彻底将自己哆嗦醒了。
起风了。
他撑着床沿坐起来,靠在床头呆了片刻,听着门外秋风瑟瑟卷叶枯的声音。有风从门缝窗户缝里挤进来,银环冻得一个机灵,加了件衣服,慢吞吞的将自己挪到轮椅上坐好后,点上了灯。
烛火燃烧起来,将黑夜照亮。也将房间与点灯的人照亮。房间不大不小,五脏俱全,只是书多了些,堆在桌子床头,显得有两分逼仄。点灯的人肩头搭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青衣,身形纤瘦,容貌殊丽,只可惜面颊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好在浅淡,在苍白的面色遮掩下也瞧不太出来。
他熟练的推着轮椅到桌前,又将桌上的蜡烛点亮。衣衫滑下,露出一节苍白瘦弱的手腕来,好似随随便便两本书就能将着手腕子压折。
他磨了墨,左手熟练的润了笔,取了张纸出来,神色近乎是漠然的。
“夜里起了风,刮着枯叶子直叫唤。我做了个梦,记不大清了,只记得你笑我呢。许又是笑我傻,你怎么总笑话我,个为老不尊的。”
笔尖顿了顿,银环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复写道:“还是烧了,不高,也没什么感觉。倒是虫子咬人挺疼的。我觉得快了,就快了。我想你呢,很快就好了。”
笔触渐乱。
银环蹙起眉,手指抵着额头按了按。
“只是想你了,没事儿的。就是想你了。”
他搁下笔缓了缓,复又拿起:“隔壁张姐新做了桂花糖,可好吃。她送了一碟子来,说谢我的,还夸我长得好看。又说,可惜我是个瘸子。我都同她说了我不瘸,就是走不动路。”
银环的手微微颤抖起来,还是忍不住落笔,字迹潦草起来:“我知道,我并不好看。那道疤痕太丑,刚开始吓到了好多人,可我去不掉。瘸子还能走路呢,我不行,我走不了。我还没将蛊虫研制出来,我不行。我不知道我什么能还将欠你的还干净。我得还你。我……”
银环颤抖着手却停不下笔,艰难的写下一句,“……我想你了,只是想你了……”
笔被扔进笔洗里,字迹从端正到潦草,又潦草到端正,最后几乎瞧不清写了什么的宣纸被放进了桌下的木匣子里。里头已经装了半个盒子,放在最上头的那一张与银环新放进去的几乎一模一样。
银环睡不着,索性拿了医术书来看。曾经打死也不想学的东西如今却是他唯一有可能拿来还人的东西。
他学了太多了,武功便不说了,下棋画画读书写字,都是他教的。武功他能废,下棋画画也能再不去做,乃至写字他也能重新练,以后只用左手写。可是识字怎么办,他连字都是他教着认清楚的。
于是只好从另外的地方找补回来。
隔壁的鸡打鸣的时候银环穿衣洗漱,天微微亮,他身体前倾,推着轮椅去前头开门,刚从小门进大堂便见俞大夫拿开门闩拉开了门。
银环身体往椅背上一靠,无奈道:“先生怎么又同我抢活儿干?”
俞大夫是个极良善的人,生的也是一副厚道人的面孔,他下巴上留了一缕细细的山羊胡子,在秋风里飘来飘去,活泼得不行。老先生双手往袖子里一揣,走过来:“人老了,睡不着了。年轻人就该多睡会儿,还要长身体的嘛。你看看俞苦,多壮实,打雷漏雨把他给冲走了也不见他能醒的。”
银环抿着唇笑了笑。
俞苦,俞大夫唯一的儿子,却从小不爱学医,自己捣腾经商去了。恰好那一天他与俞大夫在海上,将银环捞了上来。后来又给了银环一个容身之所。
银环不喜欢学医,只是瞧见俞大夫便莫名亲近,只是瞧见病人读了医书学的极快,很多时候下意识的便会了,便知道了。他想要还人家,学医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他挣扎了几日,还是学了。
俞大夫学徒不少,却没一个有天赋,能继承俞大夫的医术的。他喜欢银环,想将药铺子传给他。奈何银环不肯,不肯拜师父,也不准备接下俞家的医馆。
他只当自己就是个在俞家打杂的,有病人就搭把手看看病,没病人晒草药整理药柜也都干。俞大夫与他投缘,将他当半个儿子看,银环说要报恩,从不要报酬,他就隔三差五说给小孩儿零花钱买糖去。理直气壮的,我给我家小孩儿买糖的。
银环拗不过他,只好收下了,却少有动用的时候。
刚开始还是俞大夫教银环医术的,半年后便是银环教俞大夫了。银环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俞大夫,但从不自己露面亲手救治疑难杂症,只看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自己总是要走的,俞大夫学了去会治了,日后传给谁都好。
俞苦走南闯北哪儿都去,前段时间去了趟南疆,除了给俞大夫带了些难得的药材回来之外,还带回了些不知道能做什么的虫卵,说卖药人送的。银环将虫卵讨了来,瞧见那虫卵的时候他就知道他该如何还了那人恩情了。
俞大夫走到银环跟前推他往后走,俞家待他确实没话说的好,药铺子前后所有的门槛都被拆了,方便他出入。
“顾大娘估计在做饭了,走,我们去看看早上有什么好吃的。你这小孩儿吃猫食儿的,以后年纪上去了想长高都长不了,我看你怎么办。”他叨叨着。
俞大夫是知道他年岁的,只是当年他看着显小。如今抽条长大,眼瞅着是个年轻人了,俞大夫还拿他当是当初的小崽子。
他十八了,不小了。
快来不及了。
俞大夫知晓他话少,絮絮叨叨的操着老妈子心。
“昨儿是不是又没睡好,瞧着眼圈黑的怕是竹熊成的精。自己就是个大夫,怎么就不见照顾好自己。晚上冷不冷?冷叫顾大娘给你炭火盆搬出来点上。才多大,浑身上下一点儿热乎劲儿都没有。晚上我给你熬的药一定记得喝,你身子骨虚,得好好养着,养好了好娶个贤惠的媳妇儿。”
俞大夫唠唠叨叨的,银环便听着。一顿饭吃了多久,银环便听了多久,吃到后头顾大娘都听不下去,一脸受不了的瞧着俞大夫。俞大夫被她瞧着瞧着,渐渐收了声。银环瞧着他俩就想笑,都老大不小的人了,还僵持着呢。连俞苦都说想要个顾大娘这样的后娘,俞大夫就是不吭声。他不吭声,顾大娘也不表态,得了,由他俩自己去吧。
吃了早饭,俞大夫与银环到前头坐诊,没人的时候银环便自己看医书,写写画画。晚间,天色暗下来,便关门洗漱睡觉。
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睡着了便做梦,人物故事都是模糊的色块,声音好像隔着前世今生,永远都听不清。只有黄药师出现的时候他会知道,他梦见了黄药师,但还是模糊还是听不清楚,还是只有他一个人。
一个人缩在被子里逼着自己睡过去。一个人自梦中醒过来听着夜风喧嚣不停,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无孔不入的冷。一个人头疼,坐到桌前写着给曾经的人的话,假装他还在,他的意中人就在他身边听他絮絮的说。
“天阴了一整日,也没见下雨,只风大,叶子倒是掉的同下雨似的。头总是断断续续的疼,想你的时候,可我总是想你的。”
头越发疼,无数声音在耳边叫嚣,却又什么都听不明白。于是只是疼。
“下午有个小姑娘嫌药苦,哇哇的哭死活不肯喝。我不会哄,也没糖给她,还是俞先生来拿蜜饯哄她喝了。瞧着那蜜饯是挺甜的,我尝了一颗,是挺甜。”
他说着甜,眉头却紧紧蹙了起来,原来用笔也可以口不择言。
“你怎么都不醋的,合该你将糖给我。”
下笔太重,字便成了墨团,瞧不清了。银环缓出口气,努力写着:“你出门许久了,也总不见你回我信。你可行行好吧,收到了瞧见了就告诉我一声,你到了何处去,什么时候回来找我。你再不来……”
银环蘸墨,嘴唇抿成一线,“……我都长大了。我快长大了,俞先生都怕我要长不高了。我长高了许多,量过,估摸到你下巴了。”
末了。
他垂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一片阴影,一直神色冷漠的人在遮掩不住的苍白病容下忽而显得阴郁起来。
字迹还是乱了,他还是控制不住。
“我只是想你。我知道的,都是知道的,我清醒着。”
他颤抖着手,闭上了眼睛:“师父……我只是想你了……”
也只有闭上眼睛,看不见了,才敢下笔,才敢写下那个人。
随后一眼不敢多看,胡乱塞进了匣子里。
秋风起落,树秃了一棵又一棵,枯叶扫了一茬又一茬。
天阴沉沉的,不知是憋着要下雨还是要下雪。
俞大夫早早回了房,银环检查了一遍药柜里的药,又拿了账本来核对一遍。他也不急着回房间,坐在桌前慢悠悠的拨着算盘。近来他得了空闲,不用日日被咬了,日子倒也轻快了些许。
快了,说不定还赶得及呢。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细碎的纸张翻动与算珠拨动的声音。
一缕风溜了进来,桌上的烛火抖了一瞬,银环拉了拉盖在膝盖上的小毯子,门外忽而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大夫!大夫在吗?大夫!”
急切的沙哑的男人声,银环习惯了这样急迫的敲门声,想着这声音隐约有两分熟悉。
他推着轮椅去开门,高声道:“等等,就来。”
门闩一拿开,一阵妖风直冲着就来了,横冲直撞撞开了门,劈头盖脸招呼了银环一身,冻得他一个哆嗦。
门外的男人也像是被风撞着了腰,身体踉跄了一下。
银环被风糊得睁不开眼 眯着眼睛勉勉强强瞧清楚了面前男人的身形,挺高的,手里抱着个孩子。
“快进来吧,风大。”
他挡住嘴,还是喝了一口寒风进去,闷闷的咳嗽,觉得晚上又该喝药了,不然明天还不定怎样呢。
男人连忙进门,反手合上了门,利落的一手抱孩子一手拴上门闩。
银环瞧见了他跛脚,是个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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