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四十二章清还

    第四十二章  清还

    开春了。

    他遇见他的时候也是在春天。

    桃花岛的桃花一年四季都开得很好,但春天的桃花岛的桃花一定是一年里开得最好的。

    银环靠着自己艰难的从船上走上桃花岛的时候,在迈上这片土地的时候,在海边看到站在礁石上兀自吹箫的黄药师的时候,都没有想好他来是要求什么来的。

    他远远的瞧见他的侧影,萧疏湛然,清隽无双,还是从前一般模样。

    浪潮往复,水花四溅,他站在礁石之上,沉静淡然,兀自吹箫,一袭青衣渺渺,果如天上人。

    风送来浪潮与玉箫的合奏声,箫声呜咽,总是难免凄凉冷清。银环侧耳倾听,是碧海潮生,是他记忆里从不曾模糊褪去却再不能曲的碧海潮生。是他的心绪影响了听入耳中的曲子么,怎么碧海潮生这般凄冷呢。

    是春光正好时,是桃花影翩然。

    海面波光粼粼,每一朵绽开的浪花都在闪闪发光。

    银环勉力站着的腿微微打颤,他迈开脚步,朝青衣人走去。得自己站着走过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到了沙滩的边沿,沉重而虚浮的脚步声明显到不可忽略。

    箫声一止。

    那一瞬间被时光无限拉长,银环蓦然停下脚步,不知道是似有所感,还是因为箫声停了,又或者只是单纯双腿没了气力。没人知道,银环自己也不清楚。

    他只是停住了脚步,然后看着他朝思暮想的人回眸望来。

    潮水袭来,潮声在耳边被无限放大,他望见黄药师蓦的睁大了眼,嘴唇微动似有话要说又发不出声来。他望见黄药师转过了身,迈下了礁石,刚好一个浪来,打湿了他的衣角鞋袜,仙人入凡尘。他望见他的意中人下意识的瞧他走了一步,神色浅淡,冷冷清清。

    在他浅淡的神色里银环什么也瞧不出。他们还是离得太远了,他们离得那么远,或是背着光在黑暗里看不清楚,或是面对着光明亮到极致还是模糊。于是,他们望不见对方的眼眸里都在述说着些什么。

    他们几乎同时朝着对方迈开了一步,也只拥有这一步。随后,所有的一切都成了刚刚好的不凑巧,偶然里的理所应当。

    冯蘅生了,难产。

    两个产婆跑出来一个,手上沾着鲜血,脸色惨白。

    黄药师来不及多说一句话,他心绪太乱,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匆忙见再回头望了银环一眼。

    青色的身影便没入了漫天桃花里。几个纵身起伏,便是银环拼了命也追不上的距离。

    海边的风有它特有的咸腥味道,银环吸了口气,咸湿的海风,浅香的桃花。都还是熟悉的模样啊。

    银环扶着桃树慢吞吞的挪动着,走一步歇两步。他的思绪也随着脚步而放慢,什么都没有大改,不一样了的只有他吧。

    这片桃林是再熟悉不过了的,一棵一棵他亲手种下的,阵法图那个人一边画一边教他的,非要他吃透了尽懂了。这个地方,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的,于是走得再慢,还是不可避免的走到了头。

    “岛主!夫人……夫人喊您进去……”

    还是一个背影,银环只瞧见了青色的背影迟疑一瞬,随后消失在房门边沿。

    来来往往步履匆匆的哑仆,急切得满头冒汗的接生婆。药罐子就在房门口煮着,咕嘟嘟的冒着泡,尽是药草苦涩味道。

    哑仆们瞧见他有些惊讶,但没有一个人阻拦,任由他走到了冯蘅的房门口。银环功夫虽废了,五感却还是比一般人敏锐些的。

    他嗅到了房内传来的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味,还有冯蘅虚弱嘶哑的祈求声:“……黄大哥……保孩子……一定保住……孩子……黄大哥……”

    冯蘅……她要死了,他却一点儿都不觉得高兴。她死了,黄药师要怎么办呢。

    这个桃花岛已经安静得过分了,碧海潮生也不该是寂寥凄清的模样。

    银环的意中人在他第一次见时便是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孤傲又自负,世俗庸人都不在他的眼睛里,于是世界冷清。

    他独行世间,不与世人为伍,同样的,世人也不与他为伍。好不容易看着他的身边渐渐热闹起来,好不容易听见他朗朗的笑开若华月,好不容易他终于能将欠他的还了他,告诉他曾经银环恋慕了一个人。他又怎么可以让满岛桃花孤寂下去,怎么能够让这个一人如他一样一生得不到。

    冯蘅已然很虚弱了,声音断断续续,银环渐听不清了。

    “……救救孩子……黄大哥……孩子一定……要活……让她……让蓉儿喊你爹吧……”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燃烧生命,一副拳拳爱子心肠。

    如果冯蘅死了,他会有机会么。

    跨进门槛的那一瞬间,银环这样想过,又在下一刻彻底否决。

    黄药师的心有多小,银环再清楚不过。他的心里大概只能真正装下一个人吧。曾经是他,如今是冯蘅。而冯蘅若死了,她就永远静止在那里了,装着一个逝去的人黄药师要怎么活过未来数十年的岁月啊。

    冯蘅若死了,他才是彻底输了。因为那个时候,或许他就再也偿还不清欠黄药师的恩情了。他得还他的,完完整整干干净净,全部都还了他。

    冯蘅的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轻,痛楚伴随着眼泪,绝望与期盼交融。

    “等她大了……告诉她……出嫁了再告诉她……”

    黄药师闭了闭眼睛:“好。”

    冯蘅笑了,泪水却从眼睛不停的滑下来。生个孩子,可真的是很疼啊。

    产婆面色发白,孩子胎位不正,看出是个女孩儿,头却还出不来。

    “夫人……”她哆哆嗦嗦的喊了一声,却见冯蘅抓着被子的指甲已经断裂开来。

    她将所有痛苦压抑在喉咙里。生与死,她将生留给孩子。于是,娇娇弱弱的女儿家也可以迸发出无限的力量,在死亡的胁迫下将挚爱传承。

    里间与外间隔着一道宽大的实木雕花屏风,黄药师站在外面。银环越过他往里走:“我能救她,让我试试吧。”

    黄药师怔愣一瞬,瞧着他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万千心绪,百般言语都卡在喉咙口,只得硬挤出来一声答应。

    银环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过头,只道:“黄岛主,一个人做错事就罚一个人吧。错在我,你让灵风他们回来吧。”

    黄药师的手不自知的攥住了自己衣袖,他低垂下目光,有什么是不能答应的呢,他答应:“好。”

    银环笑了笑,没想到这般容易:“多谢。”

    他救她,他能拿什么救一个濒死之人。

    婴儿落地哇哇的啼哭声里,银环将散发着浅淡血腥气的药丸塞进了意识将要散去的冯蘅口中。

    其实这个药是要在人体内养足三年才能发挥最好的功效的。可是他太着急了,他太想早一些将债务还清了,他太想……太想一个人了,朝朝暮暮不得安宁。他可真不像个正常人,他等不下去了。他想要活的像个人。

    于是,他从打算将药交给黄药师由他想救谁便将药给谁,变成了直接来送死。

    婴儿还在哭,刚出生的孩子啊,有那么一点儿的不顺心就能嚎着嗓子哭个惊天动地。好像只要哭就什么都能得来,天地都围绕着自己打转,世界的全部都是自己的。

    真好啊,什么都不知道,最无知也最无畏的时候,想哭就可以大声哭,想笑也可以大声的笑,或笑或哭都只为自己喜欢。他从前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时间,应该是有的吧。

    银环踉跄了一下,扶着床柱站稳。还得站着出去呢,得离开这儿,离开这里。他不想倒在黄药师与冯蘅的房间里,也不想留在属于他们的桃花岛。互相碍眼,太难看了。

    黄药师一直等在屏风之后,却见银环进去不片刻便又出来了。

    他正要开口,银环已经朝他笑笑:“好了。你去看看她吧。”

    无瑕美玉有了划痕,脸颊上浅淡的一道。黄药师听银环开口,几乎下意识便听了,身体自发听了话往里走,哪怕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

    银环与他擦肩而过,一步一挪朝着门口走。

    黄药师绕过屏风,瞧见浅黄色的床幔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进来做什么,女子方才生产完他怎么能进来。于是连忙退了出去转头去寻银环。

    他莫名焦头烂额,一脑门儿的薄汗。

    门边人影跌落的时候黄药师的脑中还在想,澜风回来了他该如何同他好好说话,阿蘅无事了该怎么修养她的身体,要不要找两个乳娘来养孩子,澜风会不会喜欢新得的小师妹。

    那些琐碎却又裹着阳光蜜糖的念头,在单薄的雪白身影跌落的时候,都成了寒光凛冽的利刃,不知道扎进了哪一块皮肉里。

    黄药师慌忙上前将银环揽进怀里:“澜风!你……”

    他抓住银环的手腕,从银环出现开始闹成一团浆糊的脑子倏然空白,后知后觉。

    银环自己也没想到,不过短短几步路就已经耗尽了他的生机。

    原以为远离了他的吵闹人声又一次涌进了银环的脑海里,比之从前更甚,争吵的厉害。

    他紧蹙着眉,声音很轻却极坚定:“我还你了。黄岛主,欠你的我还干净了。我们,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他嗅见黄药师身上浅淡的熏香混着花的味道,觉出了恨的滋味。不停的有人同他说不值得,无数带着深深恶意的话语钻进银环的脑子里。他只能想黄药师,不停的想念那个被他留在线里头的黄药师,将想念与过去做成药。

    他多不甘心呐,这个人什么都不知道就成了别人的了。

    以后他们一家三人欢喜又美满,只有他,只有他被遗忘在深渊里。

    生机被一丝一缕的抽走,带离他的身体。银环眼前发黑,他的身体原就已经破破烂烂,一日下来,伤身伤神伤魂灵,着实撑不下去了。

    黄药师抱着单薄又瘦弱的年轻人,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乃至于这个人是谁都稀里糊涂的。

    那人忽而捉住黄药师的手,他只需要轻轻一动就能抽开手。但他没有,他任由那个人冰冷的手指抓握着他的,黑沉沉的眸子挣扎在爱恨疯狂里,目光深深的,似是要望进他的眼里心中。

    “我欠你,我还了……你记得……冯蘅的命是我续的……她的命……是我续给她的……你记得……她的命是我……”

    你要记得,你望见她的时候你要记得,她的命是我续给她的!你望着她就是在望着我!你爱她的同时也同样在爱我!

    黄药师将他揽在怀里,低着头瞧着他眼中渐渐散去的光,张了张口,近乎于失声:“我记得。”

    随后他怀里的人好似心愿得遂,垂下了眼睛,缓缓的闭上,他听见他说:“……我不要在这里……去东海……丢进去……干净……”

    走的干干净净。

    黄药师没应声。

    他抱着的人体温本就比常人低些,他需要一直抱着他,一直暖着他,才能让他拥有正常人的体温。

    黄药师的神色平静极了,只是无有表情冷冷淡淡的一张脸。

    他指尖微动,缓缓将银环的脸颊按上自己的胸口。

    只静静的抱着。

    抱了许久许久,从白日抱到日落,从日落抱到月升。

    哑仆也好产婆也好,都离得远远的不敢靠近。就连照顾冯蘅和孩子都偷摸摸的来回翻窗户。而黄药师只是无知无觉的抱着越来越冷的人。

    他迷茫着世界就空了。

    他还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什么都来不及解释,一切就已经发生,无可挽回。

    他张口,舌尖微动,却发不出声来。他像是成了个傻子,成了个哑巴。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千头万绪,好像哪里都对,又好像哪里都错了。

    该当是他错了吧,那就认错。他认错。

    黄药师迟缓的摸了摸银环的脸颊,想要像从前一样,摸摸他捏捏他,没找到那柔软的肉嘟嘟的软肉来。

    “澜风,师父说错了话,也不该伤了你。师父后悔了,也改了,都改了。不是说等你长大,便将桃树下的酒挖出来,你要告诉师父你的一个小秘密。师父等你长大,师父还好奇呢,师父等你长大将秘密说给我听……澜风……”

    “澜风,这个名字你不喜欢改了也好,银环是不是,师父日后便这般称呼你好不好?银环……银环……银环……师父改了……”

    “师父错了……是师父找你不见……再不会了……”

    “澜风……”

    “师父等你长大,师父,还得等你长大呢……”

    黄药师高傲了一辈子,便是错了又何曾认过错。他便是后悔了,又怎么可能说得出口。可今日他认了后悔了,从心头挤出血来,与自己对抗,将自己都掏空了。

    未来空空如也,或许便是今日将所有都掏空了吧。

    于是冷清淡漠,一身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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