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喧嚣
人世间太吵闹了。
银环十六岁离开桃花岛的时候,黄药师只觉得这个世界安静,繁华像是空的,热闹像是假的,身边的人来来往往都是虚的。
后来他才发现这个世界并不安静,反而吵闹。风来太吵,花落太闹,鸟鸣声一日比一日烦人,浪潮声一日比一日让人难以忍受。
这个世界太吵闹了,没有一个安静的去处。每一日从醒来到入睡,都是不得安宁,令人厌烦的吵闹。他寻不到一个足够安静的地方。
六个徒弟他都找了回来,没忍耐多久又都将人赶了出去。他承认他们都是桃花岛的子弟,但是都大了,出去自立门户吧。
岛上除了哑仆就只剩下三个人,黄药师,黄蓉,冯蘅。
再后来冯蘅病逝了。
黄蓉跪坐着,面对刻着“忆江楼冯氏埋香之冢”的墓碑,以手背不停的抹去挂下来的泪水。
日头渐落风渐凉,黄药师手臂上搭着一件雪白的披风,轻轻的覆上黄蓉的肩头。他站在小姑娘身后也不说话,眼眸
低垂,青衣渺渺,冷清的像是为经年旧雪掩埋的一叶竹。高高瘦瘦的身影在落日余晖下,宛若虚假的雪画的冰雕的雕塑。
父亲在自己身后,黄蓉没忍住抽泣了两声,哽咽着道:“爹……”
黄药师空落的眼眸微动,才叫人知道这不是冰雪染就的一个虚假的人。
“嗯。”他低低答应了一声。
她的父亲自她记事起便一直是这样的,少有悲喜,不爱说话,独自站在桃花岛的角落里吹着他的玉箫。
黄蓉抹了把脸:“爹,为什么娘是忆江楼的,不是桃花岛的?”
黄药师不回答。
黄蓉又道:“娘跟我说,说她不小心将爹最重要的人抢走了,她很愧疚,很对你不起。爹最重要的人是谁?比我们都重要,比娘比我比师兄师姐他们都还要重要么?”
黄药师还是不说话。
“爹,为什么桃花岛的桃花不许我们碰?门前有棵枯桃树的房间是谁的?为什么我们都不许进去呢?桃花岛不是我的家么?”
黄蓉站起身,披风从她的肩头滑下去,掉落在地扬起微尘。
“娘过得一直不开心。她在时我听她的,什么都不问。可现在她不在了呀。我娘不在了,爹,你怎么都不伤心呢?”
她转过身,十六岁的小姑娘继承了她父母的聪慧与容貌,一身雪白在黄昏的余晖下,娇艳的逼人,也足够咄咄逼人。
“爹也还没想明白。”
黄药师终于开口,声音沉沉的,带着些许滞涩的哑。他的声音偏轻,需得仔细凝神去听方能在风中听明白。
黄蓉不知道他在回答她的哪一个问题,又或者回答了全部。
“娘总是背着我难过,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都知道。爹,书上说夫妻是共枕而眠,举案齐眉的。为什么你们从来分开?你娶了她做妻子的呀。”
黄蓉上前捉住黄药师的衣袖:“爹……”
黄药师望着捉住他的手,细白的娇小的,一见便知是个小姑娘的手。记忆里的手也很白皙,映着青色的血管,手骨细的均匀长的适宜,只握在手里才发现不如瞧起来柔软。
黄蓉的问题他一个也答不得。
他只能同她说:“你母亲离开,我亦空落。”
是啊,空落落的。
好像握在手里的沙子,最后一粒也从指缝间掉落,而他依旧不知原由。只觉人世闹得他头痛欲裂,心烦气躁,哪里都是不得安宁。
他见黄蓉悲伤,眼睛哭得通红,望着自己时却藏着怒火与幽怨。黄蓉怨他作为一个丈夫不足够,黄药师自己也晓得,他没做过别人的丈夫,确实是不会也做不得。
奈何他说不得。他总有许多的说不出与说不得。前者错过了时间,后者时机未至。
“可我只瞧见你日日盯着那株枯木发呆!”黄蓉泪都哭干了,悲伤着委屈着,“以前你盯着那间空房发呆,娘瞧见了便盯着你发呆,总忍不住叹气。娘走了,你盯着那棵树发呆,我在你背后你也瞧不见。”
有些时候人的情绪会往上顶,越说越激动,越来越委屈。这是一种发泄途径,大声的说大声的哭,哪怕大声痛骂呢。发泄出来才能过得去,到达情绪的最高点才能下得来,痛苦才能消得掉。若一直忍着藏着收敛着,只能越压抑越深重,越敛藏越浓厚,一直好不了,只能越来越疼。
黄药师敛着惯了,于是瞧见黄蓉哭只会迟疑的拍拍她的肩膀,生硬的道:“莫哭了,去用饭吧。”
本来就不是个花言巧语能哄人的性子,更不会甜言蜜语的叫人高兴。他好面子,端着惯了,哄人的唯一手段也不过是有求必应。这辈子在眼泪下说过最和软的话也不过是一句“莫哭了”,一句“没办法”。
情理之中的,小姑娘非但没有被哄好,反而更生气了,哭着便跑走了。
黄药师驻足原地,桃花花瓣在他脚边盈盈飘荡翻滚。他望着墓碑兀自呆了片刻,俯身捡起披风,拍去上头的浮尘。
“冯夫人,将人弄丢的是我,与你无关,也实在无辜。”
这样高傲的一个人,不屑于解释,也不屑于推卸责任。他若一个人活,想来也是潇洒江湖客,奈何向来情深,不得了悟。
他顿了顿:“寻见江兄,代我问声好。你们夫妻二人团聚便是,蓉儿既认我作父,我定然视如己出,护持于她,二位不必忧心牵挂。”
黄蓉偷偷撬开了一直被锁着那间屋子,这屋子黄药师从不让人进,日常打扫都是他自己动手做的,且隔三差五便进去坐一坐,一坐便是许久。黄蓉见过,或是半日,或是一夜。她自远处借着月光瞧见过黄药师站在床前望着天的身影。
这屋子里究竟有什么秘密,母亲口中的父亲最重要的人又是谁。她倒要见一见那是什么妖魔鬼怪,拥有什么惑人心神的魔力。
她推开门进去又立刻将门反手合上,入目是外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桌椅齐全干净整洁罢了。若说哪一点不不同寻常,便是桌上摆着一盘残棋,桌边摆着一只瓷瓶,内里插着一枝盛开灿烂的桃花。
桃花岛的桃花谁都不许碰,黄蓉却见过许多次黄药师手中捏着一枝桃花的模样,也不算意外。
她打量了两眼,掀开珠帘入了里间,铺的平整的床铺,打理齐整的妆台,实木雕花的四扇屏风,屏风后的梳洗器具。黄蓉找不出什么有用的讯息来。
什么叫娘抢走了爹最重要的人呢。
她想不明白如何“抢”的,只好从“人”入手。
她找到衣柜打开,里头竟然满满当当的都是女子的衣裙。爹最重要的人是个姑娘,黄蓉咬着牙,她也不是猜不到,除了意中人,谁会给男人天天送桃花!
她快速的翻看起来,根据衣裙的颜色款式新旧程度摆放位置可以大概猜测它们何时被摆进衣柜里的。这些衣裳什么颜色的都有款式也各种各样,以桃花最多。根据最近的看是个高挑纤细的女子。
衣裳实在太多,将两个大衣柜塞的满满当当,黄蓉直接看中间,衣裳便旧多了,但没有磨损的痕迹,一看便知道是放着堆旧的而不是穿旧的。她从最上面,中间,底下都拎出来一件对比,确实是按照时间尺寸逐年改大的。可还是没见穿过的痕迹。
她又打开旁边的衣柜,愣了一下,从上头取下一件旧了的青衣抖开来一看,没错,是黄药师的身量,看模样也是他惯穿的款式。
她手一抖,差些没忍住将衣裳给撕了。满柜子的白色青色里,那一线火红实在是太明显也太碍眼了。黄蓉将红色扯出来,带落一套绣有桃花白色裙子,她手上拿着火红色的披风也是女子穿的样式。
什么样的情况下,男子的衣裳会与女子不分彼此的放在同一个柜子里。黄蓉不敢想,但答案就在眼前。
她扔下衣服到梳妆镜前,将一摞摞木盒子打开,玉簪金钗银手钏珍珠的耳坠翡翠的镯子装满了一盒又一盒,胭脂水粉一匣子又一匣子,根本就没有人用里头却都是新的,什么颜色都有。便连梳子都有十几把,红漆的黑漆的,桃木的梨木的,刻着海棠花的画着红梅花的。好像生怕有人不喜欢,生怕少了一点旧了一盒那个人就不欢喜不愿意了。
哪里有这样的呢!
黄蓉倏然将桌上所有扫落在地,金银玉器砸在地上,滚落破碎,胭脂水粉掉落弹开,脂粉狼藉。
黄药师对她对她母亲不好么?
很好的,不论是衣裳首饰还是水粉胭脂总是及时送来,总是精致妥帖的。可今日见了这满是心意的屋子,才知道什么才是最好。
心意这样的东西是再多的钱财都买不来的。
玉簪银镯,分明都是黄药师他亲手做的。她见过黄药师雕琢玉佩,还同他讨了支玉簪子来,认不错的。
这么些年,足十六年,她的父亲却满心满意装着另外一个姑娘,为她守着一岛桃花,为她护着旧屋不改,为她刻簪雕佩装满了一个又一个匣子,哪怕没有人来,哪怕那个人可能永远也瞧不见。
……
火烧起来的时候黄药师坐在绿竹林捏着竹子准备做一支笛子。
他坐在试剑亭的石阶上,不紧不慢的钻孔。
又是黄昏,又见黄昏。
天上的云霞盛开灿烂一片,昏黄混着橙红,像是熊熊燃烧的火,又像是火光将之照亮。
黄药师只低头吹去竹上碎屑,好似这世上万千美景百般变化都不如手中一支未完成的竹笛重要。他的眉目难得低垂温润下来,轻轻吹一口气,像是在谁耳边温柔的细语,轻缓的不可思议。
这一刻无情风花都相伴静了下来,不忍打搅青衣人此时的平和宁静。
下一瞬风席卷而来,漫天桃花纷纷扬扬似大雨磅薄,火光冲天而起,热浪随风铺开。
静好岁月的假象倏然被敲开了一道裂缝,随后四分五裂,落成无数块残破的碎片。
那个方向……
黄药师将竹笛藏进怀里,飞身而去。
冲天的火光,哑仆来回奔走灭火。
黄药师站在火光外正对着大门的方向,他只望着,静静的望着,不言不语不动,神色平静的近乎漠然。
他怔怔的站了片刻,无声的慌乱过去,屋子焦黑一片,虽然救火及时,没有过多的连累其他屋舍,但这间屋子还是被毁了彻底,房梁断落,万物成灰。
满地焦黑的灰烬余烟里,黄药师慢吞吞的走向前,走进屋里,捡起一块没被彻底烧坏的金子,指腹摩挲而过,约摸能猜出这大概是支金钗,是哪一支呢,黄药师猜测是凤凰花,他还记得花叶伸展的弧度。
“你……”
颜色浅淡近于苍白的嘴唇微动,他张了张口,还是说不出,只有浅浅的一线血丝自唇角溢出。他将手中金钗藏进怀里,起身后抹去嘴角的血迹。
他打了两个手势。
早就毁了。毁了,就毁了吧。打扫干净,坏了就扔了,都是些无用的废物罢了。
黄药师脚下踉跄一步,扶着枯树站稳,脊背微弯,两鬓落霜。他低垂着眼眸望着脚下尘土,面如霜雪,心头却在笑。是蓉儿,也只有蓉儿了,可他竟然不觉恼怒,也不想将那个丫头找出来质问原由。左右,是他的错。左右,是被留下的那一个的遗憾挂念。其实一切与那个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早瞧不见了。
他做的事情都不过是独自的惦念救赎,毁了……也好。
他只沉默着直起身往前走,狼藉遍地残垣飞灰都在身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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