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番外山海(二更)

    番外  山海

    华山高耸入云,它永久的屹立在这里,总给人一种上了山顶就可以将月亮握在手中的错觉。

    黄药师靠坐在越发高大的松树上,一腿放直一腿屈起。木盒的锁锈上了,怎么也打不开,他只好将锁拆下来,这才打开了盒子。

    腐朽的木盒陈旧的气味泛黄的纸张。

    抵在树干的脊背不自知的僵直,每一寸皮肉都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从最底下,拿起第一张纸看起。

    凌乱又陌生的字迹,“我……我想同你说说话。夜太长了,我无法从黑夜睡到天明。梦太长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只要睡过去,我什么都看不清,却觉得沉。我总睡不好,总是头疼……我困了,想要好好的睡一觉,做一个轻松自在的美梦,从黑夜到天明。”

    “你数星星给我听吧。我教你,像我数的那样,你跟着我学呀……”

    惶惶不安的心忽的就定了,无处安放的魂灵蓦然便静了。世界安宁下来,风拂过耳边的时候都体贴的分散开,世间万物刹那温柔。

    黄药师的手落在干涸的字迹上,似落非落,想要触碰却又颤抖着指尖,那一线的距离约摸就是天与地,生与死,他与他。

    一颗星星,两颗星星,启明星与长庚星处于同一星空中,参星与商星一道升起来了……

    启明长庚,参星商星。

    皓月当空,月华皎洁,夜风将垂落胸前的白发与梳至脑后的黑发吹拂到一块儿,黑白分明,纠缠不休。

    “……顾妈做了蛋羹,上头撒着满满的葱花,可太香了,我猴急,一口喝下去烫的我直抽气儿。可笑坏俞大夫与顾妈了……”

    就该给你端远些,拿口小碗盛便累着你了不成。大碗一勺勺拗进小碗,不片刻便可入口了。吃了那么多年,怎么就学不会呢。

    “……今儿桌上有螃蟹,可肥,是秋天到了,我一个海边长大的人却连个螃蟹都剥不利索。我只瞧你剥过,螃蟹是好吃,可折腾完一手的腥气,臭死了。我便说我不爱吃螃蟹……”

    我讲究,你是穷讲究。人活一辈子,谁能同谁一生一世在一起。我还能给你剥一辈子么。

    “……雨打桂花落,满是桂花香呢……”

    是桂花糖足够香吧,吃坏了牙疼起来,我瞧你怎么哭。

    “……又醒了……头疼……”

    师父,数星星给你听……

    “……我听见有人在我耳边吵,回过头去又没有人……”

    是假的,别去听。

    “……我头疼……我不知道我怎么了……我只是想你……我睡不好……”

    “……今日失手摔了药罐子,我好像,我不是故意的,却又好像就是故意的……”

    “……虫子看着不大咬人倒是疼……”

    “……我……我梦见了一个白色的影子,头疼……”

    “……我想睡一觉……”

    “……我好像,我好像……病了……”

    “……我没事,我没事的,我只是……想你了……”

    “……我只是想你了……”

    丑陋的字越练越好看,越写越贴近曾经右手字,缺胳膊少腿的糊成一团的字也越来越多。

    “今日见了灵风了……我们一起从江南烟雨走到大漠孤烟,从青丝三尺走到满头白发。你说这样好不好,我们一起看遍万里河山,吃遍千里江山,然后找一个安静地方一起睡下……下辈子我比你大……我们换一换……”

    我竟不很意外。

    澜风,我们换一换。你记得好好喝茶,孟婆茶香甜,不苦的。你记得喝茶,过了桥也不必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的将千里江山都走一遍。可能,就在你饭吃香了的时候师父就找到你了,春天做桃花糕,夏天吃莲子羹,秋天有桂花糖也会记得给你剥螃蟹,冬天煮一壶酒,澜风长大了,师父陪澜风喝酒。

    我们家澜风想吃糖的时候一定会有糖吃,想吃螃蟹一定可以有螃蟹吃,蛋羹天天都有,多加葱。吃馄饨的时候辣子和醋都要加足够了,吃完就有凉茶喝,微微的甜可以多喝些,这样就不会上火了。

    师父不想喝茶,师父得记得某只崽子小时候原地一蹲就是个滚圆的球,戳一戳就倒,咕噜噜的滚。小崽子吃得比谁都多,长得比谁都慢,随手就能抱起来,他师妹都比他高些。

    你心思重,师父不多记下些,猜你不透。

    师父得清清楚楚的记下来,有个孩子怕苦怕疼爱吃糖,不会剥螃蟹,他吃饭着急容易烫嘴,热汤热羹一定得放远一些,叫他够不着,要记得帮他盛好汤水就放在他手边上。师父得看好他,好好的对自己,不要受伤不要生病不要喝药,一辈子每一天都有糖吃都是甜的。

    师父得记得,答应了一个孩子好多好多的事情还没有做完。得陪他吃遍天下,得与他一起踏遍河山,听说世界之外还有不同的山川日月,我得找到他,与他一起去看。

    或许你正街上走呢,我便远远的瞧见了你,寻到你面前来,请你吃糖。

    我们换一换。

    我得记得,我同你换一换。师父答应,此生与你山河走遍,来生与你换一换,一定记得会和你换一换。

    那年烟火璀璨,灯火明亮,你笑起来的时候师父就想,哪里来的小姑娘,叫的什么名字哪里的人,几岁了。

    可惜了,就是小了些。

    生不逢时啊。

    我二十岁的时候你六岁。你若是十六岁……你若是十六岁,我瞧了你也只觉寻常吧。

    刚好我二十岁时遇上你六岁,我二十九时瞧见你十五岁笑靥如花。

    我猜你不晓得,师父五十二岁了,我们家澜风还是十九呢。也不着急,师父耐性好呢,不骗你,慢慢等,等澜风慢慢长大。

    你看啊,我就瞧着在我腿旁胖乎乎圆滚滚的小澜风慢慢慢慢长到我的腰我的胸口我的下巴……那么一点点长,每年都会比去年高一点儿。好看,男孩子小点儿也好看,还能长呢,还能慢慢长。从腿到下巴,那么长的距离我都等了,不就是从下巴到鼻子么,等得起。

    师父等得起,都等得起。

    日沉月升,月落日起,霜露粘衣,风尘催人。

    黄药师将木盒合上,将银环的爱恨并自己的一生都锁了进去。

    一颗松塔掉下来,恰好掉在黄药师的怀里。他垂下目光,慢半拍反应过来,他描绘着松塔的每一个棱角,慢吞吞的捏起来握进手掌心里。以后得藏些糖带些小零嘴在身上,澜风爱吃。

    他自树上落下,起身的时候才发现脊背麻木身体冰冷且酸痛。

    落地的时候麻得失去只觉的脚失了控,黄药师踉跄一步差些站不稳一脸磕树干上。他扶住树,额头磕在自己的手背,身体下滑,坐在了不知道铺了几层的落叶上。

    黄蓉洪七公等人生怕打扰黄药师,一日夜来都只远远观望,见黄药师动了斟酌片刻才上前来。

    洪七公拉了一把郭靖,只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黄蓉只身过去。

    她空了一段距离跪下,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道该如何称呼。

    “黄岛主……”她垂下眼睛,声音微微颤抖。

    黄药师毫无知觉的腿刺痛起来,他摸了摸怀里的木盒,一开口才发现艰涩沙哑:“说吧。”

    说什么呢,问什么呢。黄蓉能做的都做了,曾经歉疚的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还起的。她只好磕头,三个响头下去。

    她不知道她带给黄药师的究竟是救命良药还是催命符。

    她伏在地上,轻声问:“黄岛主,您……您爱冷澜风么?”

    一阵风来,树叶簌簌作响,松塔摇摇欲坠,黄药师的声音夹杂在风里:“以后会。”

    他告诉她,“蓉儿,感情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不是非爱即恨,成了亲人也未必就不能再多一层朋友的身份。情感,不是我将他当个孩子就不会动心,也不是我心动了就转瞬不将他当孩子了。”

    他扶着树,忍着双腿刺痛站起来,“心动……多简单的事情。一道风景你觉得美心会动,一个人擦肩而过一眼缘分,你觉得惊艳心也会动,甚至没由来的看得久了心便动了。绝世武功,棋逢对手,酒逢知己,何处不会心动。心动这样简单,山盟海誓这样简单,你可曾见死心塌地?”

    他走至黄蓉身边脚步未停,声音很轻却又重的震人魂灵。

    “死心塌地得是刚刚好那两个人,无关如何相遇,何种情感。是你将他唯一放心上,他将你唯一放心上。为一个人要生要死要付出都不难,多了。只为一个那才最难,最重,最珍贵。澜风是,我以后为他便可以是。”

    遇见他的前十年,极尽欢喜和暖。于是其后的二十二年,日夜朝暮极尽想念,愈发孤寒。想念进了血肉里,心动恋慕又怎么会很难。

    ……

    黄蓉将冯蘅的墓迁到了临安,她改姓为江。黄药师收她为桃花岛弟子,将临安的院子送了她,手下产业也尽数分给了弟子们。

    大火蔓延,桃花漫天碧竹成海都被火光吞噬,凋零成灰。

    黄药师站在海边,原本他也该在火里。但是千里江山还未走遍,天下美食也还没有吃遍,他还没到白发苍苍可以睡下的时候。他最后在海边吹了一首碧海潮生,身前是无垠东海,身后是无边火浪。

    黑夜被火光照的透亮,无月,星辰璀璨。

    箫声呜呜噎噎,伴着浪潮火嚷,一直传出去,很远很远。

    东海之下沉睡的人啊,你可听见这一曲碧海潮生绵绵如呢喃细语,唤你同归去。

    黄药师游历天下,每日会记得回一封信。的亏他记性很好,银环说闻见桂花香,他便想大概的时候他在做什么。一日回一日,便当作信使脚程太慢,耗费了数十年才将你我信件送到手中。

    三年回完,他依旧每日写,多是简短的几句话。吃到了什么好吃的,见到了什么好看的好玩儿的,遇到了什么人,经历了什么事,桩桩件件便当你我一同走了。

    他二十岁遇见他,风华正茂。

    他六岁遇见他,年幼稚嫩。

    他二十九岁第一次对着个小姑娘动了一刹那的心。

    他十五岁笑着同他撒娇,要他等等他。

    他三十岁时将他弄丢了。

    他十六岁时将他抛下了。

    他三十三岁,他不见了。

    他十九岁,再不回家。

    后来,他从三十四岁一直等到四十九岁,他的命也消失了。

    他四十九岁,等不及将他的秘密挖出来换了个地方深藏。

    五十二岁,他算是活了个明白。

    如今……他老了,他还是十九岁。

    十九岁,快长大了。他再等等,得再等等。

    死是否简单,无穷无尽的活下去,找寻着等待着又是否很难。

    说不清。

    只是某一天突然开了窍,某一日想清楚了执拗的永不回头的走下去。一日日的找,一年年的找,一岁岁的活,一个世界又一个世界的等待。

    武道没有尽头,他的岁月也暂时看不到尽头,于是路还得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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