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火树银花
银环剥开莲子塞进嘴里,一口咬上莲心被苦得一哆嗦。
他砸吧砸吧嘴,囫囵咽了下去。身后两人的话语他自然是听见了的,只是他的船已经离开了,他们说什么都被他抛在了身后,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不晓得是否是错觉,银环总觉得今日泛舟湖上的人格外多些,一眼望去多成双成对。他算是记得将莲芯抽去,吃着可口的莲子,采了两朵荷花荷叶,找了个阴凉人少的地方猫着,慢吞吞的剥着莲子吃。
风拂来,碧波荡漾宛若浪潮。
人语吵闹被他暂时隔离在外,丝竹声交谈声嬉笑声都离他远远的,像是隔了一道屏障传进耳朵里,是听不清晰的。
日落时分,银环吃够了,歪歪扭扭的划着船勉勉强强安全上岸,摘的莲花莲叶被他丢在了船上全当送给了租船的船夫。人家哪缺他这两朵花,却也笑着应下,说了两句场面话。
上了岸银环才后知后觉今日格外热闹些,街旁张灯结彩,街上游人如织,连常去的酒楼也是忙的人仰马翻,别说空位子,连他白日里事先点好的菜现在也上不来。
掌柜的满头的汗拿袖子随便抹了,同银环告罪道:“今儿七夕,客人格外多些。姑娘您多担待,片刻就好了,一定给您的菜送过来。”
银环吃了不少莲子,过来的时候又趁甜点铺子前人还不算太多买了些果脯蜜饯吃,倒也不很饿。
“不妨事。”
银环方答,耳边忽传来一声笑,低低沉沉勾得人耳边发麻。
“姑娘,又见面了。若是方便,不若与我们拼上一桌。”
十分的温柔体贴,十分的温和有礼,那话语中浅浅的笑意更是不多不少恰恰让人舒服。
银环扫了一满满当当的大堂,在一张靠窗的桌子上瞧见了僧衣如雪的僧人。目光一触即收,银环垂下眼:“不用。”
店小二刚好提了食盒过来,喘着气儿道:“冷姑娘,您的菜。”
被人干净利落的拒绝了,楚留香摸了摸鼻子。
却见银环提了食盒对店小二道谢后又望向他,眉眼艳丽嘴唇微抿,冷冷清清的模样。
“多谢。”
楚留香愣了一下,笑道:“并未帮上姑娘,这声谢楚某愧不敢受啊。在下楚留香,不知……”
银环走了。他朝着楚留香点了点头,不知道是表示知道他的名字了,还是单纯的敷衍。他转身离开,鬓边的荷花垂下的花瓣轻轻颤动。
好生冷淡的姑娘。楚留香摸了摸鼻子坐回桌上,无花为他斟了一杯酒,笑道:“难得见楚兄铩羽而归啊。”
楚留香摆手,苦笑道:“莫挖苦我了。不过是瞧小姑娘孤身一人,孤零零的站着颇有些可怜。”
若银环听了楚留香这话,定然将人囫囵摁进饭菜里,让他带着一脸汤汁再说一遍,谁更可怜。
他回了院子用了饭,原是不想出门了,瞧见自己特意为过节做的衣裙首饰又觉得不出门太辜负。思来想去,还是换了衣裳妆容,提了盏四角宫灯出了门。
鬓发如云,朱颜胜花,眼尾贴一花黄,一团桂花的样式。鬓边的步摇垂下长长的流苏,一朵朵嫩黄的小花或在耳边或粘鬓发或跑得快些落在下巴肩膀上,行动间便在耳边叮当作响,银环只当是花儿们在叽叽喳喳的谈心聊天。
缘分不是你的船撞上她的船,一眼遇见。缘分不是你坐在桌前偶一抬眼,恰见她提着裙子跨进门槛,独自一人孤孤单单的站在结伴来去的行人里。
缘分啊。是你的船撞了她的船,一眼为她殊丽容貌惊艳,下意识想这位姑娘生得难得美丽。是你坐在桌前抬眼瞧见她,发现她艳丽眉眼下冷淡的万物不入眼的性情。是你在一日里,白日见一眼,黄昏见一面,夜里又在人群里遇见。
这时候的楚留香不过二十来岁的年纪,介于毛头小子与成熟稳重之间,还未传出盗帅的名号。
新交的朋友不肯出门陪他人挤人,他便只好自己做到街边,点一壶酒一碟花生欣赏来往的美人,璀璨的烟花。
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孩儿玩儿上了头,一脑袋撞上了银环的腿又嗒嗒嗒的跑走,银环踉跄两步一脚踩上自己的裙摆,眼看就要五体投地给月亮行个跪拜大礼,一人忽而穿过人群一手揽住他的腰,一手帮他提稳了灯。浅浅的郁金花香。
“冷姑娘,又见面了。”
银环抬头,熙熙攘攘人群涌动,来人面目俊朗,算不上顶顶好看,笑容却是顶顶动人。
“嗯。”银环扶着他的手臂站稳,“我鞋袜掉了。”
楚留香眨了下眼。身边人来人往,他们在人海里像是两块驽钝的顽石,分开流水,一动不动。
他笑了,眼眸清澈,带着漫天星辰无边温柔:“我带你去个方便的地方整理好不好?”
银环颔首:“多谢。”
于是他便被某人揽着腰带到了屋顶上。楚留香扶着银环坐稳后自己才在他身边坐下,他们头上是明朗玉盘,脚下是华灯不夜。
银环从头至尾神色浅淡,快摔倒时不慌张,被人帮下不喜悦,突然上了屋顶也不害怕惊奇。他自有一份淡然,好似哪怕全世界在他眼前一瞬崩塌也是寻常。
楚留香几乎要怀疑白日里那位说琴声难听的女孩子,是不是面前这个自顾自除了鞋子整理袜子的姑娘了。不过是一曲琴声,值得她放进眼里说一句难听么。
楚留香撇开目光,将灯放在手边。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原因无他,身边的姑娘估摸是觉得袜子一点点调整太慢,索性脱了重新穿。是个好大胆的女孩子。
银环套好鞋袜,踩在瓦片上适应了片刻,觉得舒服了。
他瞧了眼自己方扣过袜子的手,默默将荷包从腰间摘下来,直接就着荷包将糖咬进嘴里。屋顶的景色可比街上好多了,登得高瞧得远,烟花升上来炸开都离得近些,还不用被人挤来挤去。
银环对身旁一直摸鼻子的人又道了声谢。
楚留香瞧着吃糖吃得香,笑着逗他:“那么,不知冷姑娘要怎么谢我?”
银环含着糖,下意识捏了捏手中的荷包,很好,还剩下最后一颗。
他将荷包递出去,最后一颗糖莲子被他捏了上来,就在口上,楚留香很容易便能看到拿到。
但他却没有拿,反而长长重重的叹了口气:“冷姑娘一共同我道了三声谢,原来三声谢只能抵一颗糖啊。”
冷银环将嘴里的糖咽了,默不作声的将手收了回来,当着楚留香的面将糖吃进了嘴里。好了,现在一颗也没了。
糖莲子顶在他的脸侧,将脸颊顶出来一块,圆嘟嘟的,一下将他的年岁拉小了好几岁,这下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
但他一开口又全然不是那么回事了:“你待如何?”
楚留香笑:“敢问姑娘芳名?”
银环将荷包放下,他将目光放到楚留香含笑的眉眼上,下意识摊开白皙瘦长的左手:“手拿来。”
楚留香又一次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将手心打开手背放在银环的手掌心。
银环握住他的手往自己膝盖上拉了拉,他以指为笔正要写字,却发现错了手。他换过来,右手手指搭在楚留香的手指上,左手写字。
楚留香的体贴总是在细微处提现的淋漓尽致,他面不改色,好像左手写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忘记了自己本该用左手写字也是理所当然的。
略凉的指尖,细腻的皮肤,轻而痒的触感。楚留香觉得掌心的痒一路顺着血肉传进了心里,巴不得银环写重些好止了痒,又巴不得再轻些怕银环越用力他越是心痒。
银环写下一个字便瞥楚留香一眼,楚留香便将这个字念出来。
“冷。”
他当然知道她姓冷,店小二都这样喊了她,大抵就该是这个字了。
“银。”
头上有烟花的呼啸声,脚下有人群的喧哗声。他们这一处却格外的安静。
“环。”
银环落下最后一个字,楚留香弯着眉眼勾着嘴唇笑:“冷银环,银环。”
他蜷曲起手指缓缓握紧收回,像是将银环写下的字握进了手掌心里。他望着银环的侧脸,笑着道:“很好听的名字。”
银环掀起眼皮,面无表情:“三个字,三声谢。”
他顿了顿,又道,“我没洗手。”
楚留香忍了忍,没忍住“噗”的笑出声。他偏过头,握成拳头的手抵住自己的嘴唇,闷闷的笑。
银环的糖吃完了,他舔了舔嘴唇,唇上的胭脂也被他舔秃了。他想吃糖。
“带我下去吧。”银环偏头,以手背碰了碰楚留香一直轻微抖着的肩膀,他顿了顿,道,“我请你吃糖。”
楚留香这辈子前二十三年再未来的数十年,有人请他喝酒有人请他吃席,却只有这一个姑娘请他吃糖。
他瞧见楚留香抵在嘴唇上的手,毫无波澜的脸终于露出一点儿嫌弃的神色来:“也不嫌脏。”
楚留香刚忍下去的笑又被他一句话勾得从唇边溢了出来,低沉的撩人。
“冷姑娘,我猜一猜好不好?”
银环只想去买糖吃,并不很想知道他要猜什么:“不好。我要下去。”
楚留香无奈,张开自己的手:“那么冷姑娘愿意被这只手抱下去么?”
银环瞧着他,无声胜有声,他从嫌弃那只手扩大到了嫌弃他整个人。
“换一只。”
楚留香无赖的将两只手互相搓了搓。
银环:“……你说。”
楚留香笑呛着了,怎么会有这么有趣的女孩子。比他所见的所有姑娘都要漂亮,都要有趣,都要不同。
这年楚留香二十三岁,还有一分未被岁月磨去的少年气。他天生安定不下来,注定了是个漂泊浪荡子。但当他许多许多年后回忆起银环来,还是觉得那是他一生里遇见的最让他觉得有趣,觉得好奇,想要去探究去了解透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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