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天,大厅湿冷,凳子边放了一个碳炉,红彤彤烧的火热。堇瑟蹲着往里面瞧,“夫人……这碳真好,都不见烟。”
顾和烟道:“……以前家里没烧过这个?”
堇瑟摇摇头,“从没见过这么好的碳,一点烟都不见,以前夫人年节回魏家小住,奴婢也没见。”
匣子里还有,手掌大,两指宽,磨得平整光滑,顾和烟心道:“这恐怕不是碳,而是煤。”顾和烟脑子一团乱麻,隐隐觉得这东西和工人受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又实在没有头绪,“先回房。”
堇瑟站起来:“夫人,这个搬回屋吗?”
顾和烟道:“现在才什么时候,哪儿用得着烧这个,先熄了。”
顾和烟回屋坐下不久,秦潇言就回来了,秦潇言把油纸伞立在门口,然后朝着顾和烟走过去,顾和烟拍了拍自己旁边,“快坐。”
秦潇言站着没动,而是微低着头看着顾和烟。
秦潇言本来就生的高大,顾和烟分不清他在看哪儿,她没觉出什么地方不妥,遂问:“怎么了?快坐呀。”
秦潇言:“鞋子湿了,没觉出来?”
这是顾和烟特意选的一双绣鞋,象牙白,上面银线绣花,花蕊上还有珍珠,十分好看,还能装,谁叫吴婉说来就来,总得让她看看。这双鞋好看是好看,可也真真的薄,出门没走几步就湿了,和吴婉说了一会儿话就把这事儿忘了,回来之后也没想起,“我这就脱了……”
秦潇言蹲下,手攥住顾和烟的脚踝,绣鞋小小一只,还没他的手掌大,脱了鞋和袜子,秦潇言把人打横抱起。
顾和烟没想还有这么一遭,脚踢了几下,“你干嘛啊!”
秦潇言:“去被子里,省着受凉。”
顾和烟咬了咬下唇,“那你把鞋拿给我就好了……”
秦潇言把人放到床上,“我去拿鞋。”
秦潇言不仅拿了鞋袜,还端进来一盆水,“暖一暖。”
水是热的,烫的顾和烟眼泪汪汪,她把脚伸进去待了一会儿就受不住出来了,“太烫了,我不洗了……”
秦潇言摇摇头,出门把水倒掉,等回来时他坐到床边,顾和烟眨了眨眼,“今日徐夫人过来了,还送了东西,过会儿让堇瑟拿进来给你瞧瞧,我估摸着和前阵子工人受伤有关。”
秦潇言点了点头,然后把手伸进被子里。
顾和烟往后躲了一下,却被秦潇言捉住,她紧张地朝门口看,“你别,别这样……”
秦潇言大概也是紧张的,看都不看顾和烟:“好好待着,别乱动。”
顾和烟面色潮红,“我真不冷,比真金还真,你不是抱过吗!”
顾和烟感明显觉秦潇言攥着她脚的手僵了一下,她趁势把秦潇言手踢开,“堇瑟,快把徐夫人送的东西拿进来!”
堇瑟把碳炉搬了进来,见顾和烟缩在床角倒是一愣,“夫人,可要烧着?”
顾和烟赶紧点点头,“要的,等一下,先给我找双袜子,鞋也要。”
顾和烟脸上的红褪了一半,她眼角也是红的,人缩在里面好像被狠狠欺负过一样,堇瑟不敢多想,毕竟秦潇言当初可是连洞房都没有……她低着头小声道:“奴婢这就去。”
顾和烟恨恨穿好鞋袜,堇瑟也把碳炉烧着了,顾和烟道:“匣子里还有,比碳好用,潇言,你看颜色是不是你那日在医馆见的。”
秦潇言蹭了一点,“它长于地下?”
顾和烟点点头,“从地下挖出来,挖出来之后被磨成这样,顾家没有,不过我从别的地方见过。”顾和烟也没胡说,她真的见过黑煤球。
秦潇言只当是顾家的亲戚,便没深究,这样一来就解释的通了,安岭县的男人去哪儿上工,徐家又为何这么有钱,那些工人因何受伤,还有秦潇楠说的,来的到底是什么人。
所牵甚广。
倘若徐家真把这东西卖给盛京的高门世家,如今窑矿坍塌,这件事恐怕难以善了。徐家出事,安岭县也会受牵连。
秦潇言:“只是不知徐家现在境况如何。”
顾和烟道:“若是好,徐夫人也不会找过来了。”
屋内一阵沉默,徐潮声就算找秦潇言,也只能帮着周旋一阵,最后看的还是徐家能不能拿出煤来,现在下着雨,能拦一会儿是一会儿。
顾和烟现在终于明白为什么赵阳期满则走累的皮包骨头了,安岭县有地头蛇,地头蛇背后还靠着世家,也不尽然是靠着,世家龌龊,有用则用,没用,恐怕会把你吞的渣都不剩。
秦潇言才来这儿,绝不能让那些人再插一脚。
顾和烟道:“矿窑塌了,也不会一点不剩,徐家肯定不止这一座矿窑。你别担心,这不还有我呢吗。”
秦潇言点点头,“嗯,有你。”
入夜,雨淅淅沥沥还没停,顾和烟没急着上床,而是坐在窗边的桌子旁,听雨打芭蕉,“希望这雨明天也不要停。”
秦潇言道:“能多拖些时日最好。”他琢磨的比顾和烟还要多些,现在盛京来人,恐怕不日就要把东西送过去,而这几日阴雨绵绵,雨停了,天若是冷下来,盛京的人恐提前要,这才是真正为难徐家的地方。
顾和烟青丝披散,抱着双膝不动,眼看就坐了小半个时辰了,秦潇言站起来剪了剪烛芯,“和烟,该睡了。”
顾和烟哦了一声,不情愿地站起来,她总觉得这雨不停,事情就不会来,但雨总有停的时候,到时候该怎么办。
躺在床上,顾和烟一点睡意也没有,秦潇言向来睡姿端正,躺在床上一晚上都维持一个姿势,抱着她睡也是,也不知道他胳膊到底麻不麻。顾和烟又翻了几个身,秦潇言动了一下,顾和烟瞬间不敢再动,秦潇言呼吸有些乱,她小声问:“吵到你了?”
秦潇言因为顾和烟睡不着,但却不是被吵的,他以前也是等顾和烟睡着他再睡,“不是,想起了一件事。”
能让秦潇言半夜睡不着的肯定是了不起的大事,快让她也听一听,“什么啊?说给我听听!”
秦潇言睁开眼,顾和烟正眼睛发亮地望着他,“给你暖脚,被搅了。”
顾和烟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这算什么事儿啊,洗一下就很暖和了,就是你小题大做……哎!你干嘛!”
秦潇言把顾和烟抱进怀里,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秦潇言也愣了一下,“……睡吧。”
顾和烟只惊了一下,现在被秦潇言抱着心又落回原处,甚至比刚才还要踏实,“你这么抱着我,明早怎么办?”
秦潇言:“明早?”
顾和烟道:“对啊,明早你起的肯定早,把我弄醒怎么办?”
秦潇言心里无奈,顾和烟每天醒的并不晚,“我轻些。”
“轻些有用?再轻也有动静,我和你说,你松开我,让我自己睡,那你明早起床我就不知道了。”
秦潇言抱的更紧了,他怀里是珍宝,是明珠,却偏爱喋喋不休,“当初,是你非要我抱着你。”
顾和烟戳了戳秦潇言胸口,“翻旧账,小气鬼。”
秦潇言攥住那只手,“再不睡就别睡了。”
顾和烟:“……谁说不睡了,就睡。”秦潇言这边的确和他说的一样暖和,顾和烟以为自己会和以往一样早醒,但是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屋里比昨日亮多了,顾和烟支着身子坐起来,恍惚间意识到天放晴了。
顾和烟:“不下雨了……”
堇瑟点点头,“连着下了两夜,也该晴了。”
顾和烟道:“晴就晴吧,等会儿出去看看。”
堇瑟:“夫人,那可看不得,外面起了好大风,虽有太阳,但也是冷的,大人叮嘱了,等没风才能出去。”
顾和烟:“那先梳洗吧。”
用过饭,顾和烟裹了披风就出去了,地上还有水,墙角堆了一小堆落叶,她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就顶不住了,又钻回屋里。顾和烟忍不住想,“秦潇言今天穿的多不多,冷不冷……”
中午,秦潇言没回来,顾和烟吃饭都心不在焉的。秦潇楠看在眼里,在他们家,除了小不点秦阮,就顾和烟一个嫂子要宠着,不过嫂子有他哥,现在他哥不在,他……只需要看着嫂子不跑就行。
只要顾和烟有一点点出门的意向,他就立马拦住!
顾和烟放下碗,“下午我想出去一趟。”来到安岭县,除了去了一趟吴家,又去了一趟县衙,顾和烟还没去过别处。
秦潇楠慢慢抬起头,“嫂子,今天外面有点冷,潇然出去都冻傻了,不然改天?”
顾和烟:“若是实在冷,我就回来。”
秦潇楠:“那我也去,我哥说了,可不能让你一人出去,丢了可咋整。”
顾和烟:“……你哥还说过这句?”
秦潇楠挠挠头:“后面那句我自己加的。”
安岭县没什么好逛的,顾和烟走了一圈,觉得没意思透了,“不逛了,回去吧。”
秦潇楠觉得,这得分人,顾和烟要是跟他哥逛,逛到天黑都逛不够,跟他,啧,坚持一炷香都是奇迹,怪也只能怪他不够优秀。
顾和烟掉头往回走,看见路口悠悠驶过一辆马车,那辆马车后面还跟了好几辆。
秦潇楠在顾和烟后面,“这是徐家的车?”安岭县除了徐家,还能有谁这么有钱,一下七八辆马车。
顾和烟心道,“应该是盛京来的人,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才对着秦潇楠道:“回去吧。”
盛京来人直接住进了安岭县最好的酒楼里,一路风尘,小二立刻准备热水供这些贵客梳洗。安岭县平日少有人过来,这么多人都快把酒楼住满了,不过小二也得心应手,因为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一群人来安岭县。这里面还有几个熟面孔,小二都记得。
其中一个姓陆,是盛京某个侯府的管家,虽然是管家,可比一般人气派多了,身后一群人跟着,哪里像个仆人。
倒是走在最前面的小二不认得,白头发白脸,跟掉进面粉里一样,说话声音尖细,还翘着兰花指,娘里娘气的。不过被陆管家围着,想来也是个大人物。
小二把热水送过去,就被大人物给叫住了,“这屋子怎么这么湿潮,洒家刚坐了一会儿,就受不住这冷。”
小二点头哈腰:“客官有所不知,安岭县昨天夜里刚下过雨,这才冷了下来,客官要是觉得天寒,小的现在就给您烧上炭盆。”
那人呷了口热茶,“别,烧碳烟大,洒家闻不得那味儿,不是有金饼吗,拿金饼来烧。”
小二愣住了,“客官,金饼都是过了白露才送过来,现在酒楼里没有。”
“没有?”
陆管家出言道:“以往的确是这样,要过了白露才能往各处送金饼。孙公……大人,不如先用碳将就一下?”
孙公公眉头一皱,“陆管家可是没听见刚洒家说的?现在没金饼就让人去取,如今已经到了安岭县,离徐家不过几步远,还怕取不到金饼?”
陆管家也有此意,“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小哥跑一趟,知会一声徐老板,虽然有不过白露不送金饼的先例,但是如今情况有异,实在冻人,想来徐老板会理解的。”
陆管家一身墨色锦袍,头上待着帽子,脸上蓄着美须,端的是彬彬有礼,说话也颇有腔调。
小二点头哈腰,“小的这就去找徐老板,还请客官稍等一会儿。”
小二从屋里出来,精神恍惚,被秋风一吹,额头冰凉,他伸手一抹,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头的汗。他马不停蹄去了徐府,却被告知徐老板不在。“那我在这儿等一会儿,不打紧。”
“老爷有要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白费这个功夫作甚,酒楼是老爷的,出了事难道会置之不理?快些回去吧。”
店小二又回到了酒楼,“客官,真是对不住,我们老板不在,屋里冷已经让人灌了好几个汤婆子,还请您多多包涵。”
孙公公摸了摸手指,他掀起眼皮横着店小二,“可知徐老板去哪儿了?”
店小二道:“老板去哪儿,我怎么好过问。”
孙公公道:“那你先下去吧。”
店小二松了一口气,“还请客官稍等片刻,一会儿把饭送上来。”
孙公公:“还是算了吧,这天气一冷就没什么胃口。”
店小二干笑着赔罪,说了不少好话才把孙公公哄得高兴一点。小二从屋里出去,孙公公脸上的笑立刻就没了,“徐潮声这是故意躲着呢。”
陆管家给孙公公斟了一杯茶,“他大概不想变动。”白露之后送金饼,这是早就定好的先例,现在他们说改就改,徐潮声定然是不愿意的。
孙公公哼了一声,“这事儿能由着他?他徐家要是不想做这桩买卖,自有别人来做。”
陆管家:“理是这个理,可是徐潮声根基已深,不好动。”
盛京的人一来,徐潮声就得到了消息,他在书房转了几圈,“秦潇言在哪儿?”
徐管家道:“秦大人应该还在县衙。”
徐潮声:“我过去一趟。”还不等出门,小厮就递来消息,酒楼里的贵客要金饼,还把陆管家的话学了一遍。徐潮声当即摔了一只花瓶,他又摔了玉如意,气还没消,指着门口骂道:“真当我是好欺负的!要金饼,他用的起吗!”
徐管家:“老爷,切莫意气用事,如今当以大局为重。”
徐潮声手撑着桌子,眼中发狠,“大局个屁!要金饼?怎么不自己去挖!”
徐管家低下头,“老爷,还是先想想办法吧。”
徐潮声粗喘了几口气,“去县衙。”
县衙已经焕然一新。
徐潮声让人通禀,衙役道:“大人已经回去了。”
徐潮声磨了磨牙,“回去了?”
衙役:“嗯,今日县衙无事,大人就先回去了。”
徐潮声胸口发闷,“回哪儿去了?”
县衙一愣,“自然是回家啊,还能回哪儿。”县令夫人那么好看,自然是回家陪夫人,不然还去哪儿。
徐潮声笑了笑,冲着衙役拱拱手,“多谢告知。”从县衙出来,徐潮声脑子清醒不少,秦潇言不会在躲他吧,徐潮声盘着核桃,一路来到家门口,秦家和他家正对着,朱红色的大门,门口立着两座石狮子,徐潮声敛了敛心神,上前敲门,“秦大人可在?”
黑脸护卫打量了徐潮声两眼,“徐老板?”
徐潮声咳了一声,点了点头。
黑脸护卫:“我家大人不在,请回吧。”
徐潮声按住了门上的铜锁,“等下,不在?可我听县衙衙役说秦大人回来了。”
“说不在就不在,哪儿来这么多废话!”啪一声,门被关上。
徐潮声这回明白了,秦潇言就是在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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