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 人也容易浮躁。
祁温良大梦一场, 人不似从前那般老练沉稳了, 他有些急躁。
但也不算坏事。
他急着多花心思在自己身上,他急着处理好和祁子安的关系, 他急着摆脱一切令他不悦的事务, 他急着让多年的筹谋有一个完美的地落幕。
现在, 就现在,该是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好在一切都已准备妥当, 现在动手,不会有什么纰漏。
不过, 动手之前, 他还得去看一看皇后。
这件事会牵涉到皇后。
芳竹将他领入凤仪宫,他才发现他这一次长眠对皇后的影响也不小。
此时皇后正在作画。
以往每一次进宫,皇后都会非常正式地接待他,母子间总有那么一点生分。
皇后守着皇后的规矩, 皇后持着国母的端庄,即使想要和自己儿子亲近,也总是亲近不到哪里去。
祁朝为了防止皇子和其母亲及家族感情过密,总是会将年幼的皇子移到皇子所,还美其名曰让皇子全心全意学习。
祁温良不到十岁就搬进了内宫,后来长大, 又搬入东宫。
其实论起来,他和皇后相处的时间算不上多。
在他的记忆中,皇后不像母亲, 更不像寻常女子,她没有爱好,也不会经常做某一件事。
从小到大,不管哪一次他来见皇后,皇后都按着规矩接见他——去正殿或者偏殿,坐到各自该坐的位置,唯一能算得上逾矩的,也不过是祁温良的一声“母亲”。
今日他来见皇后,皇后既不在正殿也不在偏殿,而是在凤仪宫内的小花园。
她铺展画纸,提笔落笔,没画花,在画天上的云。
“来了?”皇后相当随意地说道,“自己找个位置坐吧。”
出乎祁温良意料,她还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她边画边说,“从前,没进宫前,我是很爱做这个打发时间的。”
“后来,我该做的事越来越多,喜欢的事反倒不重要了。不管是女工、书法还是琴棋,我都该有所涉猎。”
“每样每日都要练上几个时辰,能留给自己的时间,就不多了。”
“再后来,宫里的尔虞我诈更是耗时耗力,我更没精力了。”
祁温良听着皇后的话,没坐下,反倒是站到皇后身后不远处,认真地看起来。
他毫不违心地夸赞道:“母亲画技精湛,形意皆具。母后还是少练吧。”
等皇后疑惑地回了回头,他才接着说道:“母亲不练,画得都这般好,要是常练,岂不是不给画馆那些师傅一条活路?”
这一波彩虹屁吹完,他微微一笑,用眼神向皇后表示自己是真心的。
“尽会捡些好听的说,”皇后自己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画,“差强人意的东西,竟被你吹上天了。”
她虽然谦虚,但说话时眼角含笑,声音也松快,想必是对自己的画挺满意,也对祁温良的马屁满意。
不过祁温良说话向来都能说到她的心坎里,所以她听了也就听了,没什么多余的反应。
祁温良看了看她的墨盘,发现墨水不多且快干了,便主动帮忙磨墨,一点也没嫌这样的事琐碎。
他一边研墨一边说道:“母亲心有七窍,一心多用是常事,就算要学别的,挤出时间也不难。”
“只要母亲有心,想要常常作画应当不是问题,什么这么多年,我都没发现母亲有着爱好?难道是儿子对母亲不够上心?”
他其实能猜到其中的原因,但难得和皇后闲聊,他便故意问了。
皇后摇摇头否认了他的说法,蘸了墨水接着画,“宫里是无孔不入的地方,只要被人发现了喜好,就总是会被钻空子。”
“要是让人知道我爱舞文弄墨,少不了在这方面拿我的错处。指不定哪天画的东西就会被曲解,接着就是定罪。”
“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皇帝看我很不顺眼。”
“况且,只要有人知道我爱摸笔墨,那我用的纸笔墨石,就都可能被做手脚。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与其时刻担心,不如少碰。”
“母亲说的是。”祁温良研墨完毕,放下墨条,又和皇后说了些别的。
都是些不重要的话。
他昏睡这些日子,皇后又惊又惧。
毕竟儿子都差点没了,总守着死规矩也没意思,她也不想再刻意束缚自己,随性多了。
等最后一笔落下,祁温良才说道:“这样忧心的日子,母亲以后不会再过了。”
皇后侧首,“什么时候?”
“就这两日了吧!”
祁温良抬头看天,夏季天气多变,祁温良提醒道:“风起云涌,要变天了,母亲的画没干,叫人搬进屋晾着吧。”
“雨点是不认人的,要是不小心沾湿的画,那就是这天的罪过了。”
皇后听懂了其中的意思,摆了摆手,“不碍事,一幅画而已。这一幅画,没了也就罢了。”
“我最钟爱的东西,我重要的东西,早就收好了。哪怕你不提醒,我还能让它被雨点欺负了不成。”
皇后胸有成竹,祁温良也不担心。
他确实怕接下来的事牵连到皇后,但皇后都发话了,他也不必顾及什么。
又寒暄了两句,他出了凤仪宫。
凤仪宫往西走一段,就是端妃生前居住的宫殿,她宫殿旁边,就是当年种流苏树的地方。
那地方靠近内宫,许多妃子的宫殿也在旁边。
祁温良大些之后,就不往那儿去了。
这次祁温良陷入梦境,流苏树一直都在,醒后每每想起,他都有些心绪难平。
现下他刚好在宫里,便打算故地重游,去看一看。
到地方后,他在宫道旁站定。
要看那树还需往里走一些,但树对年前就被伐倒了,皇宫里也不会留着树桩碍眼。
再往前走,也是什么都看不见。
他就那么站在宫道边上,静默不语,也不动。
耳边传来脚步声,祁温良回首,就看见珍妃。
珍妃向他行了个礼,祁温良也安规矩回了礼,但珍妃没走。
珍妃不仅没走,还屏退了宫人,似乎有话要和祁温良说。
如今她算是皇帝现存的妃子里最得宠的,所以脾气有些跋扈,就着么遣走了宫人和祁温良独处,也不怕有人议论。
她一开口,语气就有些轻慢。
“太子殿下不会是在等我吧?”
“娘娘说笑了。您是父皇的妃子,我等您做什么。”祁温良温和一笑,极有礼貌地回道。
珍妃拿扇子掩唇,但脸上笑意不减。
虽然遮住了半张脸,但仅凭一双眼,也能窥见她脸上的三两分癫狂。
她说的话也相当不像话:“太子殿下为何等臣妾,臣妾可猜不透。但这地方既不是去东宫的路,也不是去皇后宫里的路,倒是离臣妾宫里最近。”
“臣妾去见皇上,这条路是必经之路,说殿下不是在等我,说不通啊!”
她这话说得,像是祁温良觊觎她的美貌似的。
如今她二十七八,不算太老,但要说祁温良看上她,未免脸太大。
“随便走走罢了。”祁温良解释道。
许是觉得不够,祁温良点了点脑袋说,“上次见娘娘,是在凤仪宫的门口吧?怎么,一别数月,娘娘似乎病了?”
珍妃听他说自己得了疯病,便不想再陪聊了。
她是当真觉得祁温良故意等她,便直奔主题道:“如今我在陛下面前还说得上话,还照顾着陛下的饮食起居,殿下真不是找我帮忙的?”
“帮忙?”祁温良故作不解,“我何须找娘娘帮忙?娘娘只要做好每日都做的事就行。”
“对吧?”
本来珍妃不认为自己的秘密有人知道,但祁温良一问,她竟有些心虚。
这“对吧”二字,简直像尖尖的针,直往她心头戳。
“你真的无事找我?”珍妃问道。
问完,不等祁温良答,她便告退准备走了。
可她要走,祁温良反倒叫住了她。
“我确实没什么事需要娘娘帮忙,但娘娘没事需要我帮忙吗?”
他抬头望天,再次说了在皇后宫中说的话:“快变天了。”
“听说父皇近日身体不大好。天气多变,这一冷一热的,过两日父皇恐怕要病得床都下不了。”
“娘娘别怪我多嘴,现在也是时候考虑将来了。不然您以后恐怕不仅不能留在宫中养老,还可能连去寺庙修行都不能。您膝下无知无女,父皇又钟爱您,恐怕是要殉葬。”
殉葬,珍妃可不想。
但她还是嘴硬,“那关你什么事?你能当皇帝?我的去留你也做不了主。实话说吧,陛下连遗诏都拟好了,和殿下没什么关系呢!”
“正是如此,娘娘才需担心啊。”祁温良听了她的话表情都没变一下,“我脾气好,谁都不会为难,大哥的脾气可不怎么样。”
“娘娘受宠,跋扈惯了,柔妃娘娘没少在您手里吃亏吧,那……”
剩下半截,祁温良不说,珍妃也知道了。
祁温良许诺道:“我就算再不行,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保您下半生安宁总是能办到的。”
天上没有白掉的馅饼,祁温良又不是专职做慈善的,既然祁温良主动提出帮忙,那想必祁温良也需要帮忙。
只是祁温良知道她缺什么怕什么,她对祁温良却一无所知。
总归是落了下乘。
不过,除了下半生的安宁,她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所求。
失去儿子的仇,她已经报得差不多了。
“殿下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我必定竭尽所能。”珍妃叹了口气,“殿下可真是谈判的好手。”
她本以为祁温良要她篡改遗诏,但祁温良摇摇头,“我的事,早就准备好了,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娘娘只需要做自己一直做的事就好了,不需要多做些什么。”祁温良看着珍妃有些心虚的面孔,声音依旧温和。
“过两日会发生一件大事,父皇必定会召见我,要是当时娘娘随侍左右,就行个方便,让我和父皇单独说几句话。”
“也就算是帮我的忙了。”
说罢,祁温良先一步告退了。
珍妃留在原地,心里乱得很。
她不信祁温良只是好心,她知道,皇后母子不是简单的人。
但祁温良到底要什么,她真不知道。
她觉得自己得好好琢磨琢磨。
她将祁温良说的话回忆了一遍又一遍,除了心惊,没觉出别的。
祁温良两次说到她只需要做她一直在做的,那……想必是知道她做了什么。
除此之外,祁温良还提到两天后。
两天后啊,两天后会发生什么呢?。
两天后她能帮上什么忙呢?
不,或许这两天她就得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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