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咽下去,又呛咳了几声,穆渊幽幽看着谭江月,虽面无表情,但就是叫人觉得满脸写着抗拒。
仔细瞧,苍白的面上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红。
谭江月仔细瞧他神色,收回了毛巾,凑过去笑眼弯弯道,“年年在瞪姐姐?”
“……”
“为何瞪姐姐?年年不想睡床上?”
“……”
“小时候喜欢藏在柜子里睡觉,年年现在还喜欢吗?”
“???”
穆渊好险没忍住驳了她的话。
萍姑吩咐人煮了药回到房中瞧见这一幕,面上泛起笑意,静静看着这姐弟俩。
“不行哦,年年生病了,自然要睡床上。”
穆渊忍了又忍,心道江年本人莫不是不太聪明,他姐姐才会如此耐心地解释“不要睡在柜子里”的道理。
“说好了,年年睡床上,姐姐铺个小榻就好了。”
闻言,穆渊悄悄松了一口气,舀了一勺热粥入口。
他动作很轻,但此时没有人说话,屋里一时安静地出奇,能听见他吞咽时轻微的咕噜声。
谭江月撑着脸颊看他,眼里笑意很浓,“这是胡厨娘煮的粥,她还记得你喜甜,煮了这碗甜粥呢。”
穆渊垂下眼喝粥,只觉得两道目光都慈爱地聚在他身上,萍姑的,以及谭江月……
“好喝吗?”谭江月眨眨眼问。
穆渊咽下那句“不要一直看着我”,轻轻“嗯”了一声。
声线微哑,丁点也听不出幼时的软糯,谭江月却如获至宝,瞧着他喝粥怎么也瞧不够。
好不容易才想起来催萍姑,“年年的药好了吗?”
“姑娘,还有一会儿呢。”萍姑起身道,“我瞧瞧去。”
萍姑出门后,谭江月侧过头来看男孩,正好迎上男孩的视线,他的目光微凝,仿佛已经用这目光看了她好一会儿,谭江月顿时紧张起来,“年年,现在可想起姐姐来了?”
目光里全是希冀。
男孩一字一顿认真道,“我没有……”姐姐。
却见谭江月眼里的光倏地黯淡了。
“……想起来。”
谭江月暗叹一声,“早些休息吧,明日带你见娘亲去。”
话音刚落,自然而然地牵起男孩的手,往里头走。
穆渊蜷了蜷手指,懊恼无比,他不想做“江年”的,倒没有诚实正直到一个谎也不愿说,而是不想冒充别人,他有名字,爹和娘一起取的。
方才不知为何就说出那样的话了。
穆渊思绪混乱,忘了挣脱谭江月的手,亦步亦趋地跟到了床边,被她按坐下。
俯身掀被子的时候有一股暖香弥散开来,穆渊终于回神,伸手捉住被子一角,垂下眼,有些无奈道,“我来。”
百花穿蝶纹的桃红衾被,一看就是闺房之物,一躺下鼻端全是香气,和她身上的气味有些相近。
此时萍姑端着药进来。
喝药的时候,穆渊只觉得这姑娘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目光里都是纯然的欢喜,他觉得有些不自在,先是微微侧过脸去避开了她的目光,一碗药喝到一半,又忍不住抬眼去瞧她。
少女的目光已经有些发怔,只是嘴角始终小幅度翘起,桃瓣一般的唇勾着浅淡的笑意。
她的坐姿放松,手掌撑着脸颊,将雪白的颊肉挤得微微鼓起,总是带着笑意的眼此时因为发怔显得圆溜溜,烛光将她的眼睫映出一丛纤细的阴影来。
哪怕是在繁华盛京,也寻不出几个这样出挑的女儿来。穆渊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这药有些助眠作用,穆渊没一会儿便来了困意。
今日实在很累,在马厩的时候饥寒交迫,哪里想得到会迎来这样的转折呢。
谭江月俯身将他的被角掖好,发丝轻轻拂过他脸颊,谭江月笑着说,声音很轻柔,“睡吧。”
穆渊的意识开始模糊,却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是哪里呢,这少女这般年纪这般家世,为何照顾起人来如此娴熟,京城中的大官之女哪个像这样的?
还没想明白,已经睡过去了。
谭江月看着男孩的睡颜,好一会儿,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已经比抱回家时要好多了。
“姑娘,我去大姑娘院子里要了些伤药。”萍姑拿着一个小瓷瓶走进来。
谭江月想起谭玉瑛抬着下巴的挑剔模样,不由笑了笑,从萍姑手里接过瓷瓶。
“姑娘,上药的活儿还是我……”话未说完,谭江月已经摇了摇头。
她一定要亲眼看看,别的人将她弟弟欺负到了什么程度,这痛她不能避开。
萍姑将床边的烛台一一点亮,跳跃的烛光将帷帐内映照得一片通明。谭江月则俯身将男孩衣裳剥开。
萍姑熬药的时候加了些助眠药物,基本可以保证男孩一觉睡到天亮——他太需要休息了。然而他的性子又过于敏感,到了一处陌生地儿,恐怕很难睡安稳。
烛光下,男孩平坦的背部纵横着几道鞭伤,不算多,但一道道都红肿狰狞,伤口中段已经发脓。
谭江月沉默着没有说话。
上辈子的江年就是在这个寒冬走的,饥寒交迫已经是她能设想出的最糟糕的境况,如今看来,他走时还带着这几道迟迟未处理的伤口。
“哎,难怪公子烧得那般厉害,怎么伤成这样……”萍姑眉头紧锁,连连叹气。
谭江月一言不发地打开瓷瓶,倒出药粉,随即均匀地涂抹在伤口上。
殊不知萍姑向她投来惊讶一瞥,无他,她的神情太过平静,不像是个十二岁的姑娘了,大哭、抽噎,她一样也做不来。
谭江月抹药的同时,萍姑用帕子沾了酒水,在男孩手心脚心擦了又擦。
男孩因为痛楚,浑身开始本能地颤,连手心也攥紧了,萍姑扳也扳不开,饶是如此,他也没有醒来。
好一会儿,谭江月替他合上中衣,开口笑道,“萍姑配的药不错,下次珠珠再闹着睡不着,可以让她试试这个。”
她口中的珠珠是谭府的三姑娘,谭江月同母异父的妹妹,名玉珑,珠珠是乳名。可以说是三个姑娘里头最为受宠的那一个,平日里也最会撒娇,六岁的年纪玉雪可爱,谭府上上下下几乎没有不喜爱她的。
最近谭玉珑每每说自己睡不好,在主院那里歇了好多次,都不肯回自己院子里了。
萍姑笑了笑,却觉得这个玩笑有些涩口。
不论是深夜里亲自给弟弟上药的姑娘,还是瘦弱带伤的公子,都离珍珑院里千娇百宠的三姑娘太远了。
萍姑微微摇了摇头,替谭江月铺好了榻,就在床的外边儿,拍了拍衾被而后心疼道,“姑娘还是睡床上吧,横竖是亲姐弟,年纪也还小。”
谭江月已经钻进了小榻的被窝里,背对着烛光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萍姑,熄灯吧。”
萍姑不再说什么,合上门去了外间,谭江月则翻了个身,看向床的方向,帐幔里头只隐约能瞧见一个小小的鼓包,鼓包里是她失而复得的弟弟。
终是心绪难平,谭江月觉得自己重生回幼时的意义或许便在此处。
幼年的江月懵懵懂懂,却过着最为幸福的一段日子,出生于书香门第,三代进士,父亲更是令安元年的恩科状元,江月那时最黏父亲,一声声爹爹叫得甜,坐在爹爹腿上看书,跟着爹爹练书法,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完了却敢把墨迹抹在爹爹的鼻子上,调皮的、可爱的模样,以前的江月都有,比如今的谭玉珑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今她已没了爹爹,还好,她的弟弟回来了。
谭江月的呼吸渐渐平稳,入梦了。
梦里爹爹在教她练字,那只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握住她的,带着她落下一笔,最后写了个“月”字,完全是爹爹的笔迹,清雅又端正,小小的江月却骄傲地挺挺胸脯,“爹爹,瞧我写得多好!”
江状元向来是温柔的性子,此时也忍不住捏了捏小丫头的鼻尖,“羞也不羞?”
江年则坐在一旁咬着笔头,发现爹爹没有注意到他,便偷偷摸摸地溜到书房角落,去拨弄爹爹的长琴,胖乎乎的指头在琴弦上小心翼翼地摸,而后渐渐放肆,拨出“咚咚咚”的低沉琴音。
江月趁机告状,“爹爹,年年又不好好练字,年年没有月月乖。”
年年当真没有月月乖,后来年年因为贪玩儿,走丢了。
……
梦境太美好,反倒让谭江月立时觉察出自己在做梦。
于是夜半时分睁开了眼,先抹了抹眼角,有冰凉的泪水,谭江月叹了口气,许是梦境放大了愁绪的缘故,她白日里很少回想那些,平添怅然。
掀开被子摸到床上,弟弟的手心还在发烫,谭江月拿起萍姑搁在一旁的帕子,倒了些酒水在上头,将他的手心脚心又擦了一遍。
而后又爱惜地拥了他好一会儿才回自己的小榻。
这一番折腾过后,谭江月次日起得晚了些,起来的时候发现江年已然醒了,正坐姿端正地喝粥,身上的玉白色锦袍衬得他肤色更白,整个人仿佛要融在晨光里。
收拾齐整之后,谁也看不出来这个男孩背上还有狰狞伤口,刚从饥寒的流浪日子中走来。
只是那头参差黑发实在不好扎,萍姑给他松松地束在脑后,鬓边的头发扎不进去便只好留着,额际的碎发垂下来,一两绺微微遮住眉眼。
“姑娘,瞧你睡得香,便让你多睡了一会儿,横竖也不算晚。”萍姑一边说一边走来,手里还捧着今日要换上的衣裳。
穆渊的目光往那衣服上一落,而后默默垂下头来。
不一会儿,身后先是脚步声,许是走得远了些,而后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
穆渊喝粥喝得更快了,恨不得耳朵可以闭上。
谭江月在屏风后换好了衣裳,又由着萍姑为她梳发,看着镜子里容颜稚嫩娇柔的姑娘,谭江月抿出一个浅笑来,“今天就带年年去娘亲那里,对了,娘亲有没有遣人来问些什么?”
萍姑还没有回答,谭江月便说,“肯定要来问问是不是当真找回年年了吧?以前娘亲找了那么多回都没找到,这回当真找着了,说不定娘亲还不敢相信呢!”
说着话,嘴角的笑意便没消失过。
萍姑迟疑道,“夫人,还未遣人来问。”
谭江月愣了愣,随即笑道,“找了七年都没有找着,情怯也是应该的。”
萍姑又道,“姑娘,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她手上的动作停住,凑到谭江月耳边悄声说,“我发现公子的耳后有一颗小痣,以前他是没有的。而且他的眼睛也不像……”
谭江月蹙起眉,“萍姑,你想说什么?”
萍姑咽了咽,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心里话说出口,“我在想,咱们是不是寻错了人……”
一贯温和好脾气的谭江月此时却面露不虞,“萍姑!痣和胎记不一样,是可以后天长出来的,且年年小时候眼圆脸圆,总不能十二岁还是那模样。此外,他说的还是京城的官话,一切都吻合,萍姑,他就是年年。”
她说话时却是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眼里藏着固执。
梳妆镜离穆渊有一段距离,还隔着道珠帘,两人说的话穆渊自然听不清,只看到谭江月端坐的背影,以及墨发被梳起来时露出的纤细颈项。
收拾齐整之后,谭江月在穆渊身边坐下,侧过脸来看他,“怎么只喝粥?糕点不好吃吗?这些糕点都是京城的点心,该是合你胃口的。”
穆渊看着眼前一碟碟糕点,红豆色,奶白色,金黄色,一齐散发着甜香,这是江年的口味吧?
正要说什么,一只沁凉的手贴上额头,谭江月笑道,“退烧了。”
而后身子微微后倾,神情放松地执起勺子,喝下第一口热粥,桃花眼便微微眯起来,像是餍足的猫儿。
察觉到穆渊的目光,那双犹带笑意的眼就这么看着他,她的眼睛很美,美得很特别,不知是否因为眼尾拖得长,显得两只褐色瞳仁较之常人间距近一些,看人时总给人注视之感,仿佛眼里心里唯有眼前一人。
细瞧之下,她的鼻梁一侧生有一颗浅色小痣,将目光点缀得越发动人。
穆渊移开眼。
“年年这样看我,莫不是想起什么来了?”谭江月弯着唇角凑近些。
穆渊却再次懊恼起来昨日说的那句“我没有想起来”了,一个慌要用无数谎言来圆,从此战战兢兢生怕被拆穿,他不想自己才出虎穴,又落入这个境地。
而谭江月从不会被他的沉默打败,当即又说,“吃饱了姐姐带你见娘亲去,年年从小就黏娘亲,见了娘亲说不定能想起很多来。”
穆渊想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以江年的身份。
谭江月心满意足地瞧他一眼,而后专心喝粥,她坐得端雅,用得不紧不慢,好似在品尝每一口甜粥的回甘,乍一看只觉得这姑娘修养极好,细瞧一会儿却觉得奇怪。
穆渊垂眸,想着是哪里不对,却想不出个所以然来,许久之后,便听谭江月轻轻搁下勺子,而后用清茶漱口,再慢条斯理地拈着手帕擦了嘴角。
“时候不早了,也该去见娘亲了。倒是你的头发,左右两边一长一短的,不如索性修到一般长。”谭江月看着他,目光带着征询,“可以吗?”
穆渊好似犹豫了一瞬,而后微微侧过身来,面朝着谭江月。
谭江月立时眉开眼笑,起身便去翻找梳子和剪子。
再回到桌边,他仍面朝着她端坐,黝黑的眼眸里是纯然的宁静。
乖得不得了。
谭江月心里软成一团,伸手将他的鬓发梳理得齐齐整整,而后用剪子比划出要修剪的长度——
在穆渊眼里,她手里的剪刀一寸寸靠近,顶端尖利,泛着银亮的冷光……
他以为自己可以克服的。
“啪——”
待他反应过来,已然将这把剪刀一把挥开。
额上生出细密冷汗,手也不受控制地胡乱挥舞,神情仓惶,姿态抗拒,谭江月担心他误伤了自己,伸手去捉他乱舞的手臂,谁想男孩瞧着瘦弱力气却不小,挣扎间直让谭江月的胳膊撞上了剪刀银亮的刀尖。
谭江月皱着眉扔掉剪刀,而后两臂展开,将男孩结结实实地抱住了。
他还在她怀里挣扎。
“年年,不怕了,不怕了……”她反反复复就这么一句。
多余的话也不知说什么,她对他的遭遇一无所知,只能从他过激的反应去推断。
可能有人制住了他,可能有人用剪刀在他面前比划。
谭江月红了眼眶,将男孩抱得更紧,就像小时候那样拥着他,毫无保留地拥着他,直到江年咬住她的肩,留下他的门牙印。
这一次他倒没有咬她,而是慢慢平静下来,轻轻喘着气,垂着眼,说,“……对不起。”
没有用,自厌的情绪淹没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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