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动静,萍姑从外间进来,便见两人抱着一动不动。
谭江月偏过头来,笑了笑,“年年在跟我玩呢。”
萍姑这才点头,提醒道,“时候不早了,姑娘该去寻夫人了。外头冷,记得披上披风。”
谭江月笑眯眯地应下,而后拍了拍穆渊的背,轻声道,“没事了,我们快些准备,要去见娘亲了。”
而后转身去取下披风,将其一展披上穆渊的肩头,垂着眼动作轻柔地系好带子。
末了微微歪头,看着男孩被毛茸茸的兔毛领围住的模样。
他的眉眼因精致显得清冷,加之神色淡淡,几乎找不到这个年纪该有的孩子气,偏偏被这毛领一圈,几乎埋了他半张脸,露出的眉眼带了点淡淡的控诉。
因而被迫生出几分可爱来。
这可爱不情不愿又别别扭扭的,叫谭江月扑哧一笑。
“走了!”
谭江月的步子有些快,一手牵着穆渊,穆渊挣了挣,到底没有甩开她的手。
主院离得有些远,穆渊便走便计算着距离。
没有哪一家千金住得离父母这样远的。
再看身边唯有一个上了年纪的萍姑,那个叫谭七的侍卫也不是时时都在的。除此以外,竟是一个丫鬟也没有。
穆渊回想着谭江月说过的话……她和江年有个“走了的”父亲,说的必定不是谭太守。
“快到了。”此时谭江月回头冲他笑,她的背后,大片大片的雪花从檐角落下。
回廊上走来一个模样娇俏的丫鬟,见了潭江月有些惊讶,“二姑娘是来找夫人的?夫人此刻在老夫人那里呢。”
闻言,潭江月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和尴尬,“是我忘了,多谢春晓姐姐。”
春晓走后,萍姑歉然笑道,“我这记性是越发不好了,老夫人昨日从京城回来那样大的动静,我竟忘了这回事。”而后对谭江月说,“夫人昨晚今晨都在伺候老夫人呢,姑娘,咱们这就去老夫人的院子里吧?”
而后突然又犹犹豫豫的,“姑娘,老夫人必定要怪罪你的,不然我们改日再带着公子去?”
谭江月摇头,“不,祖母那里一定要去。”
而穆渊听见“京城”二字,早已起了好多念头,抬眼问道,“老夫人,是祖母?”
“嗯,虽不是亲祖母,不过等会儿见了她千万要乖一些,她很重规矩。”谭江月道。
“老夫人是京城人?”
谭江月到底不是真正的孩子,自然听得出穆渊对老夫人的好奇,却也详尽地与他说了,“老夫人是京城白家人,和京城穆家有些姻亲关系,这回去京城是为了庆贺穆家新一任家主的继位大典。”
提及穆家,潭江月神情微变,她尽量用自然的、旁观者的语气说,“年年听说过穆家吗,那可是数代王朝的宰相世家,素有‘铁打的穆家,流水的王朝’之美称……”
穆渊怎么可能没有听说过。
他甚至露出一抹极淡极淡、稍纵即逝的笑,是轻蔑的笑。
谭江月没能察觉,她说悄悄话似的凑到他耳畔,“所以咱们这个祖母,可以说她母家的不是,但千万不能说穆家的不好,先前有个丫鬟说了穆家一句闲话被她知晓了,直接——”
谭江月看着男孩苍白的脸颊,默默将“乱棍打死”咽了回去。
穆渊抬眼看她,好像在问她下文。
“撵出去了。”
穆渊这才移走目光。
“对了,待会儿除了老夫人,你应该还能看见珠珠,见了她,兴许你便能想起姐姐来。”谭江月笑道,“她生得和我小时候有些像。”
后头的萍姑听见这句没忍住插了句话,“我的姑娘哎,三姑娘什么时候像你了?”
在萍姑心里,谭玉珑的模样自然及不上谭江月,五六岁的孩子大多如谭玉珑一般软乎乎的一团孩子气,偏偏谭江月那么小的时候已然能瞧出日后的美貌来,可以说是萍姑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孩子。
“她可爱的时候最像我了。”
闻言,穆渊嘴角微扯,却不知自己眼里藏着一点笑意。
……
三人立在正堂之外,谭江月解了颈间的披风带子,递给上前来迎的丫鬟,“白葭姐姐,我弟弟高烧才退,能否等他进到屋内再解披风?”
名为白葭的丫鬟撩起眼皮瞧了穆渊一眼,冷淡道,“二姑娘,这是老夫人的规矩。”
“若是老夫人说起来,我定会——”
“二姑娘,莫为难奴婢了。”
谭江月还想说什么,却见穆渊已然解下了披风,递给白葭,白葭这才捧着披风弯了弯腰,“二姑娘,请诵《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这亦是老夫人的规矩,不会诵佛经者心不诚,自是不配见她的。
穆渊眨了眨眼,似是没有预料到老夫人是此等奇葩,他忍了又忍,嘴角也微微抽了抽。便是京城里赫赫有名的佛学大师也没有这样的规矩,这老夫人,在自己家里倒是很会逞威风。
谭江月却将他当作了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可怜,遂以平生最快的语速背诵出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没有断句的谭江月背到后头声音像是哑了火,而后大大换了一口气,接着背下去。
穆渊移开目光,嘴角隐约翘了翘。
“好了二姑娘,你们可以进屋了。”白葭受够了折磨之后终于退下。
进屋前,萍姑狠狠夸了谭江月一句,“姑娘你真行!”
谭江月却没笑,只伸手拂去了穆渊发上肩上的雪花,“我们走快些吧。”
甫一跨入正堂,便见老夫人端坐在上首位置,正与下边的娘亲说着话,而娘亲的身边一左一右坐着她的弟弟妹妹,谭玉珑以及谭玉琢。
另一边则坐着长姐谭玉瑛,正垂首喝茶。
谭江月进来后,夫人林氏极快地看了她一眼,目光又迅速扫过了穆渊,只是老夫人正与她说着话,林氏不好多看。
“若非你是我儿媳,穆家的事情我还不会跟你说。对了,琢儿也该启蒙了,我看等这场雪停了便让他去族学跟着夫子念书吧……”
好不容易结束了话题,老夫人又很快起了另一个。
“母亲,琢儿近些日子已经在看书了。”
“哦,看的什么书?”
……
谭江月立在下头,分明是那样突兀的位置,偏偏老夫人跟看不见似的,说得很是起劲儿,笑声也响亮,“哦呵呵呵我们琢儿这么聪明呀,都在看这些书了,看来是随他爹,是个头脑好用的……”
林氏凑趣道,“可不是,可惜我们珠珠没有随大人一两分本事,对读书写字是能避则避。”说着,亲昵地戳了戳谭玉珑光洁的脑门儿。
谭玉珑娇娇地叫唤了一声,皱着鼻子撒娇,“祖母,娘亲又说我了!我这些日子明明有好好念书的……”
最小的谭玉琢立马告状,“祖母,娘亲,姐姐昨日又玩了娘亲的胭脂!”
多么融洽。
谭江月站在这里像是个外人。
同样也像外人的自然还有穆渊,以及坐着的谭玉瑛。
她仍喝着茶,不紧不慢的,只是嘴角微勾。
将茶杯一搁,谭玉瑛笑意未收,但那笑容在她英气的面容上显出几分锐利,倒像是在讥讽什么一般,“祖母,母亲,若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了。”
老夫人立时皱眉,“大姐儿,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一段时间不见,越发没规矩!昨日见你来迎祖母回府,还道你懂事了,比那些没有规矩没有教养的野孩子好了不知多少,如今再看你,真是让祖母白高兴一场!”
谭玉瑛起身,掸了掸衣襟,又伸了个懒腰,“祖母,您可别借着我指桑骂槐,还有,您这儿的熏香味道太浓,熏得我有些困了。”
说着,竟一步一步地往外走去,离开正堂之前倒是分了个眼神给谭江月,“‘野孩子’,你这是上赶着找骂么?”
而后又看了看穆渊,“倒有几分人样。”
而后消失在门口,也不见哪个上来拦她。
“林氏,你看她这副混不吝的模样!”老夫人气得扔了茶杯,杯子在谭江月的脚边碎开,谭江月几乎来不及思考,便将穆渊拉到一旁,背对着碎瓷片溅开的方向。
“母亲!”林氏忍不住了,却在老夫人一眼扫来的时候立时柔和了嗓音,“您别气,大姑娘向来嘴硬心软,今日她可是最早来的呢。”
老夫人果然缓和了神色。
林氏笑了笑,伸手招了招,“月儿,来,过来坐。”
穆渊没有多看这位林氏,目光一直在谭江月面上。
她的眼里没有怨怼,也没有委屈,甚至一丝黯然都没有,她扯了扯穆渊的袖口,那双漂亮的眼睛好像在对他说,“看,娘亲为我们说话了呢。”
穆渊收回目光,跟随着谭江月走上前,他几乎目不斜视,只是在一只手向他伸来时不自觉地侧身避开了。
一抬眼,入目便是林氏略有些尴尬的表情。
依谭江月的年纪,这位林氏应有三十左右,但她看上去仿佛花信女子,且五官标致,细眉水眸,美貌之余,又有十分特别的气质,仿佛书房里摆放的彩釉白瓷,优雅、洁净,又脆弱。
“年年,是年年吗?”
谭江月一瞧穆渊的神色便知他不愿开口说话了,遂接了话头,“娘亲,年年不记得小时候的事了,我还盼着他看到娘亲能想起来一些呢,还有弟弟妹妹,年年见了他们说不定能想起我们小时候的情形呢。”
谭江月这话一出,不止林氏,一边的两个小家伙都好奇地朝穆渊看来。
“年年,让娘好好看看你……”林氏眼眶湿润,招手让穆渊走近些,穆渊却看了眼谭江月,她正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拒绝了似的,遂慢吞吞走近了一步。
林氏的目光在他面上逡巡而过,竟有些想不起来江年小时候的模样了,待垂下眸看见穆渊腰间系着的玉佩,怔怔开口,“就是这个玉佩,你果真是我的年年——”
这时谭玉珑凑过来,在谭江月耳边问,“二姐姐,他当真是珠珠的哥哥?”
闻言,谭江月面上的笑容温柔可亲,“是啊,珠珠儿不是一直念叨着想要个哥哥吗?”
如果珠珠儿开口留人,最后老夫人极有可能会心软答应。
恰在此时,老夫人有些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来,“我看呐,哪儿那么容易就找到了走丢七年的孩子?怕不是哪里来的乞儿得了这枚玉佩,满心想着冒充你儿子吧?”
林氏哭声一顿,看着穆渊的眼里带上了犹疑。
“祖母,年年是京城的口音,我们这里的乞儿怎么会京城话——”谭江月还没说完,老夫人便训斥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谭江月咽下了未说完的话,老夫人却犹不饶她,“长辈说话时晚辈岂有插嘴的道理?真是没规没矩,怪不得昨日回来时一大家子都齐了,偏你一人不在,可是不将祖母放在眼里?”
果然说起了这个。
那时候,谭江月得了消息出门寻人去了。
想必老夫人也是知道的,也知道她寻的这个人是她的亲弟弟,却依旧拿此事说嘴,显然是故意刁难。
谭江月垂眸,不说话,也不辩解。
而老夫人见谭江月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方才在谭玉瑛那里受的气全部发泄出来了。
她握紧了梨花木椅的扶手,重重哼了声,目光在底下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刮了一圈,暗道美则美矣,不过是个玩物的命,这才轻蔑地移开眼。
转头一看,谭玉珑谭玉琢两个小的眼也不眨地看着穆渊,老夫人立时拍了拍膝头,“珠珠,玉琢,来祖母这里,快。”
谭玉琢最后瞧了穆渊一眼,而后屁颠屁颠地爬上老夫人的膝头。谭玉珑却有些不肯走了,“祖母,他是珠珠的哥哥呢。”
林氏还未说什么,老夫人先生气了,“珠珠快过来,不是什么人都能当你哥哥的!”
谭玉珑眨了眨葡萄眼,“可是珠珠想要有个哥哥……”
“就算他就是江年,那也不是谭府的血脉,算不上你哥哥,知道吗?”
“哦……”谭玉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谭江月目睹了她这一点头,心下凉了半截。
而老夫人犹在招手,“快,来祖母这里。”
谭玉珑慢吞吞地踱过去,提着小裙摆,一步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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