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迎面碰见了林氏,谭江月立马展颜道,“娘亲。”
眼里一丝阴霾也无。
林氏幽幽叹道,“你祖母可是又罚你了?”
谭江月抿着唇点点头。
“月儿,过来,走近些。”林氏抬手招了招她,其实谭江月只比林氏稍矮半个头,林氏却仍像是抚摸小孩子一般摸了摸她的脸颊,“好孩子,你向来懂事。”
这便是她的安慰了,既温柔,又残忍。
谭江月笑得乖巧,心里却像是被堵住了一般,一股酸意左冲右突,谭江月强忍住,语气轻松地说,“娘亲,我也是这几年才懂事的。”
林氏微微一愣,再看谭江月毫无怨怼与阴霾的眼,只道是自己想多了,“好了,外头冷,快些回屋吧。”
“娘亲,您慢走。”谭江月目送林氏走远了,这才往自己院子走去。
铺开纸,谭江月倒并不敷衍了事,反倒一字一句抄写得认真,每个字都漂亮得让人爱不释手。
以她对老夫人的了解,老夫人喜书法,见地却浅薄,她喜爱的字一定是好看得特别明显的,架构要精巧,排列要整齐,字体要端秀。
天色渐渐暗下来,萍姑为她点上灯,眼里全是心疼,若是状元郎还在,姑娘定是千娇百宠地长大,哪里是如今这样的光景。
“好了。”谭江月收了笔,将墨迹自然风干后便去了老夫人的院子。
老夫人在用饭。
乜了谭江月一眼,“你误了时间。”
“祖母,孙女抄得认真,这才误了时间。”
老夫人轻哼一声,“我倒要好好瞧瞧你抄得有多认真。”
待展开了细看,先是一愣,而后嗤笑道,“你的字,和你的人一样不安分。”
话音刚落,谭江月心头怒意汹涌,眼眶也微微泛红,笑容却仍旧温顺,“请祖母训示。”
老夫人当她红了眼是因为委屈,方才因被惊艳而生出的恼怒这才消散了些,“你该去抄抄佛经静静心。你不识梵文,便把这几卷抄了吧。”
先前还不肯让她抄佛经的,如今见了她的字倒改了主意。
“祖母,孙女不才,识得一些梵文。”谭江月微垂着头,状似腼腆。
这下老夫人是当真意外了,“哦?你去学这个作甚?”
谭江月抬起那双漂亮的眼,满是孺慕地仰视老夫人,“因为祖母喜欢这些,孙女才会去学,然后自己也喜欢上了。”
老夫人没说话,微眯起眼打量着谭江月,似乎在辨别她这句话的真假,而后心里轻蔑地想,到底和林氏一个样,懦弱又下贱,越待她们不好,便越是敬爱你。
但心底升起的戒备心到终究是消散了,“罢了,你先起来说话,告诉祖母,你都看过什么经文……”
谭江月微微一笑,将自己准备过的东西说出来。
老夫人由先前的轻视,到后来竟也微微点头,寻思着可以给谭江月传一个才女之名,日后可以送给更显贵的人。
这日,谭江月回屋的步子轻快了些。
老夫人这样轻慢地品评她的字,殊不知自己早已是他人的猎物。
夜里,谭江月躺在床上,计算着上一辈子的那个日子……南山雪崩的日子。
此地南山顶上有个多罗寺,寺前有很长很长的山路,为了考验信众的诚心,必须一步步上山,方能得见真佛。
那一日的雪崩,顶上的多罗寺倒好好的,只是山路上的、山脚下的香客被埋了不少。
刚回到十二岁那会儿,谭江月满脑子都是如何不惹人怀疑地除掉老夫人,她搜寻着记忆,找到了这个契机。
正要入眠,头顶传来一阵瓦片松动的声响,谭江月睁开眼往上头看,却只能看见黑漆漆的一片,遂披衣起身,抱着胳膊出了门。
只见一黑衣侍卫站在她的房顶上,单手抱着酒壶,头上的雪笠微微一晃,“姑娘,吵到你了?”
谭江月仰头问,“谭七,你在我房顶上喝酒?你不觉得冷吗?现在是下雪天啊。”
谭七摇摇头,头顶上的雪笠又晃了晃,晃下些许碎雪来,“我看了书,书上说在雪夜的时候,在屋顶喝酒的人很有大侠气质。”
“……”谭江月一阵无言,“谭大侠,你那是看的什么书?”
“《冷酷杀手爱上我》,大姑娘说这本书很适合我,我就看了。”
谭江月脑补了下,几乎能想见长姐将这书递给谭七的时候面上那促狭的神情。
不得不说,谭七这直白如孩童的性子,让他成了太守府少有的不招谭玉瑛厌烦的人。
谭江月有时也觉得这样的性子可爱,当下想起困扰她的一件事来,便没着急回屋,“谭七,我问你一件事,你帮我想想。”
谭七抱着酒壶却没喝,专心听她说话。
“如果有一个人,她逼迫你娶了不想娶的姑娘,你为此难过、痛苦,你会想要除掉这个人吗?”
谭七没问她为何有这一问,当即说,“她为何逼迫我?是因为厌恶我,还是有利可图?”
“兼而有之。”
谭七又问,“我若下手除去她,可会有什么难以承受的恶果?”
“……别人都不会知晓,所以没有恶果。”
屋顶上的高大男子垂眸看着谭江月,果断答道,“那我会去做。”
他抱着酒壶,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有些悠远,“姑娘,这个世道就是如此,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心软只会害了自己。”
不料平日里看着有几分耿直傻气的人竟说出这般话来,谭江月愣愣地看他。
上头的谭七背对着月亮,神情有些模糊不清,“若那个人逼迫我,最好祈祷莫要落到我手里,若那个人逼迫了姑娘,姑娘莫要再心存善念。”
……
这几天谭江月被老夫人禁足,整日在屋里抄写佛经,便没有去看穆渊。
直到元月十五这一天,谭江月收到了京城寄来的信,她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写的什么。
统共两张信纸,第一张是为了离开这里,第二张是为了除去障碍。
谭江月看着第二张信纸,有些犹豫。
她没有杀过人,直接的、间接的,都不曾有过。
……
陇西不比京城,只有一天的灯市,入了夜,街头巷尾反倒亮堂起来,一盏盏花灯轻轻旋转,气质粗糙的陇西仿佛陷入了温柔又旖.旎的幻梦。
幼时的谭江月也曾像寻常孩童一般骑在爹爹的肩上逛灯市,路上碰见同僚,隐晦提醒江回此举不合身份,江回却笑,“现在我是月儿的爹爹,没有别的身份。”
那时候谭江月还听不明白这些话,于是抱着江回的头问,“爹爹,什么身份啊?”
江回笑了笑,捉着她的小短腿道,“月儿坐稳咯,爹爹带你去看灯王。”
“爹爹,什么是灯王?”
“就是最好看的那盏灯。”
小小的江月立马举一反三,“那月儿就是孩子王!”
江回忍俊不禁,笑了好一阵。
谭江月看着镜中的自己,里头那个容颜尚且稚嫩的小少女,眼底却是一片沉甸甸的怅然,于是拢了拢衣襟,嘴角渐渐抿出一个温顺的笑,这才出门去。
走出院子,见林氏一左一右地牵着谭玉珑与谭玉琢,谭江月笑着唤,“娘亲,珠珠,琢儿。”
林氏也笑,“月儿快来。”
却没有多的手来牵她。
谭江月很懂事地跟在后头,谭玉珑有时会转过头来与她说话,谭江月便走在了谭玉珑旁边,牵了她另一只手。
上了马车,谭江月放下门帘,坐在林氏对面,“娘亲,我想去找年年一起逛灯市。”
林氏还未说什么,谭玉珑先着急附和,“二姐姐,我也要去!”
谭玉琢也道,“我也去!”
林氏为难,两个孩子便一人拉着林氏的一只胳膊晃啊晃,林氏拗不过他们,只好应了,“月儿,等会儿你看着点弟弟妹妹。”
这回老夫人也出来游玩,林氏要去搀扶着她,总不好也跟着去了。
两个小的立时欢呼,一会儿抱着林氏撒娇,一会儿又来拉谭江月,马车里热闹得紧。
“娘怎么说的?在马车里要乖乖坐好,不要乱动。”林氏脾气软和,连训斥人也是软声细语。
好不容易马车停下,两个小家伙才消停。
老夫人从前头那辆马车里下来,立时便有酒楼的掌柜笑脸相迎,“谭老夫人里边儿请。”
她没急着进去,转过身来冲两个小家伙招手,“珠珠,琢儿,快进来。”
“祖母,我们要去找哥哥!”珠珠欢快地答,“娘已经答应我们了!”
“找谁?”老夫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立时五官皱起,“这大好的日子找他作甚,听祖母的话,快进来。”
“可是……”珠珠正要反驳,便被林氏捏了捏手心,“母亲,珠珠他们不去了。”
于是只好进酒楼,两个孩子都藏不住沮丧。
这个酒楼他们每年都来,实在是没有意思。
谭江月正思索着如何去找弟弟,便听老夫人提及她,“江月也进来,祖母带你认认人。”
这里头都是些达官贵人,还有他们的子女。
上辈子她不曾看透老夫人的意图,现在再看,老夫人竟这般早便盘算起了如何卖她,且……不加遮掩。
谭江月悄悄抬眸看了林氏一眼,林氏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滞,却半个字都没有说。
其实心里早就有数,只不过还是没忍住多看了这一眼。
而后恭谨答道,“是,祖母。”
老夫人正上下打量着她,末了点点头,“还算得体。”
“祖母谬赞了。”谭江月微垂着头,好似被夸奖了那般腼腆又柔顺地笑,直看得老夫人在心里嗤笑蠢笨。
不过也能好掌控一点。
于是带着谭江月去见了当地的世家豪族。
“这是秦家的公子,与我们家是世交,你唤一声兄长。”
“这是韩家的……”
有时候老夫人会着重介绍与她同龄的世家公子,有时说得更多的却是某个小公子的父亲,而那人恰好……丧妻未娶。
谭江月心里一寸寸冷硬,面上仍旧得体应对。
如今看来,老夫人是后来才起了心思将她嫁给穆三郎的。
等老夫人带着谭江月见过了一圈“世交”之后,再回到雅间,却发现林氏抱着谭玉琢喂食,而珠珠儿却不见了。
“林氏,珠珠呢?”
“珠珠不是在……”林氏抬眼朝另一处小几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原本该在那里的人此时却不见人影。
于是急急忙忙唤了门口的丫鬟进来,两个丫鬟对视一眼,脸色煞白,一个跪地哭道,“老夫人,夫人,三姑娘方才让我们去寻掌柜,说是要吃冰糖乳酪。”
另一个对上老夫人骇人的目光,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都闭嘴吧,连个小孩子也看不住!”老夫人重重一杵拐杖,气道,“还有你!瞧你当的好母亲!”
林氏嘴唇颤抖,“珠珠,我要去寻珠珠……”
“当年能弄丢江年,如今又弄丢珠珠,你……”老夫人大喘了口气,挥起拐杖就要打林氏,那拐杖是实心的,打下去一定很疼很疼。
谭江月脚步一动,却不知出于何种心思硬生生停下来。
老夫人的拐杖悬在空中,没有打下来。
谭江月这才求道,“祖母,先找珠珠要紧,酒楼里那么多人,总有人看见她去哪了。”
老夫人重重哼了声,“还不快去找!”
闻言,她身后的丫鬟们也垂着头出去寻人。
忙乱了好一阵,无果,偌大的陇西城要找一个小孩子,如同大海捞针。
林氏哭得快晕厥过去,谭江月不断地回想当年弟弟走丢的时候娘亲有没有这样难过,却有些记不清了。
看着林氏的眼泪啪嗒啪塔直落,谭江月心情有些复杂,“娘,珠珠儿或许是去找年年了。”
她蹙起秀眉,柔声细语地安慰,“方才也有个丫鬟去通知父亲了,到时候衙门出动,很快便能寻到,娘亲……你莫哭了。”
林氏拉着谭江月的手,抽抽噎噎道,“月儿你不知道,这附近有个很大的拐子窝,势力强横,又善隐蔽,大人出兵好多次都寻不到他们老巢,要是珠珠落到了他们手里……”
谭江月应该继续安慰她的,此时却提了声问,“娘,你说年年是不是就落到过他们手里?”
所以才浑身的伤,见了利器反应激烈,显然受过非人折磨。
林氏完全听不进去了,“珠珠……我的珠珠……”
谭江月的一颗心往下落,嘴角一抹冷笑极快闪过,“娘,我去寻珠珠,你好生待在这里。”
她急匆匆去了猪肉铺,却见铺面已经关了,叩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来开门。
有人好心提醒,“姑娘,这家的人都出来看花灯了,要买腊肉还是明天来吧。”
“多谢。”
她沿途寻找,无果。
谭江月叹了口气,拖着疲累的步子往酒楼走。
上一辈子直到她嫁去京城,珠珠都是顺风顺水的,根本没有这番坎坷,难不成今日这一出是因为她这个变数?
可她明明什么也没做,哪怕珠珠得了娘亲那般多的宠爱,她也不曾对珠珠说过一句重话,起过一个坏心思。
周遭人来人往,人人的面上都挂着幸福的笑容,年轻夫妇互相喂了口糖葫芦,温柔的母亲牵着小女孩的手护着她不被人流冲撞,还有笑得肆无忌惮的孩童骑在父亲的脖子上。
落寞的情绪如潮水般漫上来。
看见街边一个算命铺子,铺开的白纸上写着,“天下之事,无所不知”。
口气很大。
谭江月走过去,“先生,请问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小女孩,这般高,眼睛很大。”
算命先生道,“姑娘,一两银子一个问题。”
谭江月没走,也没掏银子,深深瞧了算命先生一眼,而后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若是答对了,我给你十两银子。若并未答对,我分文不给。”
算命先生点点头。
“我从何处来。”
算命先生捋了捋胡须,“你从来处来。”
“……”
谭江月转身就走,也不打算问他珠珠的去向。
她何时竟信这个了,此时竟不觉生气,反倒好笑。
没走几步,算命先生那故作深沉的声音从后传来,“姑娘,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多谢。”
就当是陌生人的祝福了。
谭江月出了灯巷,看见张灯结彩的酒楼。
酒楼门口,舞龙的班子刚结束了表演,留下一地狼藉,一辆马车驶过,露出方才被遮挡住的人。
谭江月微微屏息,却见那是个半大少年的背影,他牵着个小女孩,立在门口一动也不动。两旁的花灯轻轻旋转,灯下的雪花回旋飘舞,男孩没有撑伞,发上已经落了好些白。
很快老夫人从里头出来,先是将小女孩搂进怀里,“珠珠“”珠珠”地唤了两声,而后一拐杖狠狠砸向面前的男孩。
“砰——”
隔了这样远的距离,仿佛都能听见那声闷响。
也不知是不是天冷的缘故,他像是被冻在了原地,拐杖砸下来,他来不及躲,单薄的身子肉眼可见地一颤。
不远处,谭江月目眦欲裂,惊怒交加。
这一瞬,她将老夫人恨进了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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