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神情难得有些脆弱,谭江月立在床边,无奈又好笑,还有一点心酸。
转身去桌上拿来了伤药,又有些不忍心弄醒他了。
于是稍稍扯开锦被,而后俯身将男孩挖出来一些,扯松了衣襟,撩起衣角,男孩瓷白的背部纵横交错着三道鞭痕,上一回见伤势很不好,所以才会发烧。现在伤口已经在结痂了,正是最疼痒难耐的时候,却没听他提过哪怕一回。
谭江月在伤口肿起处轻轻涂上药粉,心里却很无措,她不知道年年是长成了懂事又善忍的孩子,还是单纯地不再依赖她。
如今他的背上又添一道淤青,是老夫人的拐杖留下的。
此前的谭江月也曾想过让年年留在太守府。她离开谭家是为了避开嫁给穆三郎的命运,而非回京城过好日子。
京城老宅只剩祖父一人,爹爹去世后祖父便神志不清,据说隔三差五地发疯,娘亲不放心两个稚龄孩童呆在那样的祖父身边,这才带着孩子一道改嫁。前世也不曾见祖父有好转过,因此谭江月想过让年年托庇于太守府,由娘亲照看着。
可现在……谭江月看得很清楚,娘亲担不起这个责任,就算她离开陇西前除去了老夫人这个最为霸道跋扈的人,年年也不能好过。
所以这次回京,她会带着年年一起。
谭江月的指尖抚过男孩的血痂,心里又涌上一股酸涩的恨意,娘亲啊娘亲,她大概都不曾看过弟弟这一身的伤吧?
刚找到年年的时候,她不曾来问过,谭江月为她找了“情怯”的借口,在老夫人院子里,娘亲虽性子软弱不敢力争,到底为他们说了话,那时谭江月心里悄悄地燃起一簇小火苗,盼着她能做得更多更好。可后来,年年离开谭府后,娘亲竟然一次也没有瞧过他。
谭江月再也无法替林氏找借口了,不上心就是不上心,她做不来也演不出为人母该有的模样。
“嗯……”男孩哼了声,感觉到有人在触碰他,立即睁开眼来瞧,却正好撞上谭江月黑沉沉的眸子,平日里含着笑的桃花眼,此刻却殊无笑意,仿佛盛着一些沉重又无法道出口的情绪。
“……姐姐?”穆渊感到背上一阵麻痒,是她在给他上药。于是忍住了裹紧自己的冲动,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她,“姐姐在想什么?我……没事的。”
他把被子捞上来一些,“很快就能好。”
烛火映照下,谭江月很快敛了情绪,眼里也浮起浅淡的笑意,“年年在害羞吗?还有最后一点没涂好。”于是又无情地把他的被子扒拉下来。
穆渊无奈地趴平,“……”
末了将他的寝衣放下来,却不许他平躺,谭江月按着男孩的肩说,“趴着不舒服也可以侧躺,总之背上的伤口不能碰到床,否则你梦中不小心蹭掉了血痂,对伤口不好。”
穆渊无奈地点点头,知道她是为自己好,便没有反驳。
他又来了睡意,眼皮渐渐合上……不料下一瞬,他的被子被掀开了一条缝,一丝凉意钻进来,而后有人在他身后躺下,暖融融的香气立马将他裹挟。
“姐姐?!”穆渊想要转身,却被身后的谭江月按住了身子。
“别动,年年睡吧,姐姐会看着你,不让你蹭到伤口的。”谭江月的声音柔柔地传到穆渊耳边,却将他的困意驱散一空。
穆渊哪里和女孩子躺过一张床榻,当下艰难开口,“姐姐,我不习惯……”
身后先是沉默,而后是谭江月带着感慨的声音,“姐姐知道,年年不比以前那样依赖姐姐,对姐姐也有了陌生感,但是……今晚年年就当姐姐不在这里吧,如果这样想,年年可以轻松自在一点的话。”
哪一家的姐姐要用这样小心翼翼的语气和弟弟说话呢,穆渊嘴角动了动,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他侧着身子,先是僵硬无比,而后强迫自己慢慢放松下来。
身后人的香气,是那种皂角和香膏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甜暖的香气里夹杂着一丝丝清新。穆渊闭上眼,又想起她走过巷口时递给他糕点的那一幕,和脏污又狼狈的自己比起来,她那样洁净美丽。
而现在,她躺在自己身后,手搭在他的肩上,却小心地与他隔了恰好一拳的距离,既怕隔得远了被子空荡荡,让他受了凉,又怕隔得近了碰到他背上的伤口,蹭掉了血痂,伤口好得慢。
若非他冒充了她的弟弟,她大概只会赠他糕点与手炉,而后洁净美丽地远去。她不会多驻足哪怕一刻。
穆渊阖上眼,说不清是罪恶感更多还是满足更多,直到后半夜才入睡。
……
翌日,穆渊准时睁开眼,感受到身后的人将脸搁在了他的颈窝,软软滑滑,带着酣睡一晚之后的温热,她的鼻息很轻,凉凉地扑在他肩上。
身子仍旧隔了他一拳的距离,不曾碰到他的伤口。
穆渊没敢动,睁着眼睛僵着身子,直到萍姑进来叫他们起床。
看见萍姑进来,穆渊更是不自在,生怕萍姑用古怪的眼神看他们,于是动了动身子想要起来,谁知萍姑只是稍稍惊讶了一瞬,而后十分自然地将热水放在一边,嘴上唤道,“姑娘,姑娘?该起来了,今日的早膳有糖桂花油锤和芥辣鱼饼。”
“嗯……”谭江月的脸蛋仍旧挂在弟弟肩上,先是哼了几声,而后咕哝道,“我的那份多点辣,年年的不用上了,他吃不得辣。”
“……”不,他吃得。
穆渊嘴角微动,还是默默咽下去,江年吃不得辣,他便只能吃不得辣。
谭江月很快起床,将自己收拾妥当,刚刚睡醒时的软糯口音很快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大方得体。
坐到小桌旁,看着穆渊面前的甜粥,笑道,“你现在养伤,不能吃辣的,乖。不过这个油锤可以吃,甜的。”
哦,原来吃不得是因为养伤才吃不得。
穆渊稍稍松了一口气,认命地喝起粥来……啧,太甜了。
“二姑娘,”两人正用着早膳,老夫人院子里的白葭来了,立在门口提高了嗓音道,“老夫人命奴婢带句话,让江公子回京城老家去,莫要留在谭府。”
白葭说完便走,没走几步,身后的屋内传来一声,“知道了。”
很平静,没有半点哀求的意思。
谭江月的面色没起半点变化,继续用早膳,倒是穆渊笑了笑,“姐姐,我们可以顺势回京了?”
“她没那么容易放过我。”谭江月道,“待会儿我去见她,你不必去了,我担心她拿你撒火。”
她垂下眼,舀了一块鱼饼,扑鼻的鲜香,遂道,“可惜了,带不走厨娘。”
辰时未到,谭江月拢好了披风往老夫人院子里走,今日雪势稍减,她将披风递给白葭之后并未等待太久便得了老夫人的召见。
老夫人甚至没有让她背诵佛经。
说到底,昨日她的怒火是冲着年年来的,因而并没有晾着谭江月的意思。
“江月,若是为你弟弟求情,那便回去,我心意已决,不会留那小子在府里。”老夫人跺了跺拐杖,“他一来,珠珠都快忘了自己是谭家的嫡小姐!四处乱跑,一口一个哥哥,简直乱了规矩!”
“祖母息怒。”谭江月道,“孙女今日前来并非为求情,而是如祖母所愿,带年年回京。”
“带?”老夫人敏锐地捕捉到谭江月话中的字眼,“你带他回去?”
“是,正好祖父也在唤我们回去了,爹爹去世后,祖父一直由仆人照料着,膝下没什么晚辈孝敬。如今祖父来信,身为孙辈岂有不应之理?”谭江月取出信来,“祖母瞧,这是他写的信。”
“他不是疯了么?”
“祖父现在偶有清醒。”
“罢了,信给我。”老夫人伸手扯过信,大致扫了眼,却眼尖地看到第二张信纸上说的‘慧音大师讲经会’,“慧音大师?他会来多罗寺讲经?”
谭江月垂首答道,“正是,这次大师的讲经会讲究一个缘法,所以并未对外公布,只给很少一些人送了邀请函,祖父便有一张。但他上了年纪,不方便亲来,便嘱咐孙女代他听了。”
老夫人手一伸,“邀请函呢?我瞧瞧。”
谭江月便把花笺递给她,老夫人一瞧,是梵文写就,花笺上的香气已经很淡很淡,墨迹也很干,应是许久之前写的。
“这讲经会,我去了。”一边说着,那布满皱纹的手不住地摩挲信笺上的梵文,“你年纪还小,大师的讲经会这样天大的福气,你还承受不起。”
“祖母?”谭江月不敢置信地看她。
老夫人恼火地跺了跺拐杖,“听见没?”
“……可是祖父让我把讲经会的内容转达给他。”
老夫人不耐烦道,“你也看了些佛经,大可随意编一些给他听。而且你也说了,他现在神智时好是坏,说不定早就忘了这等事。”
“祖母……”谭江月面上浮出些委屈来,又作出不情不愿的模样应下,“是……”
老夫人满意地睇她一眼,不再说什么。
“祖母,信上说让我们尽快启程,祖父已经联系了京兆尹大人,届时樊大人会派人接应我与年年。”谭江月道,“为免樊大人等得太久,我以为月底之前就该启程。”
老夫人一听京兆尹大人会派人接应这对姐弟,正色问,“你祖父可说了让你们在京城住多久?”
“祖母,他说的话都在信上了。”
老夫人抖抖信纸,没瞧见,“慢着,莫不是就此去了京城再不回来了吧?江月,你莫要忘了,你在京城也只待了五年,在谭府却住了七年,这些年好吃好喝供着你,你总不能拍拍屁股就走人。”
“祖母……孙女时刻记着您和太守大人的恩德,哪敢忘呢?”
老夫人点点头,“记着便好。昨日有不少人对你还算中意,都是些世家公子,家世好,有权有势,都是好姻缘。你须知道,祖母是不会亏待你的。”
谭江月作出害羞模样,“祖母,孙女才十二,没有想这么多……”
“十二还小了?十二三岁定下亲事的比比皆是。”老夫人哼了一声,而后想起来什么似的,“上回去穆家参加大典,听说三郎最近在寻找金钗之龄的少女,许是喜爱你这个年纪的姑娘,我便把你的画像也送了去。江月,你生得尚可,说不定就叫他看上了呢?”
只是那时候老夫人拿不出谭江月的画像,于是回陇西之后急急命人赶了一幅,这才遣了邮驿送去了京城。
闻言,谭江月蓦地抬眼,袖里的拳头也攥紧了,“祖母……我听人说,穆三郎与我爹爹生前是好友。”
“好友又怎么了?”老夫人看着谭江月,虚着眼睛笑,“江月,祖母不会骗你,穆三郎容貌出众,又惊才艳绝,很早便有玉郎之美称,这婚事若能成,绝对是你的大造化!”
“可是……”
“可是什么,若你担心三郎会介意你是江年之女,你不告诉他不就成了?”老夫人道,“你娘改嫁来这儿的事情也没几个人知道。”
是的,毕竟不甚光彩。江状元噩耗传来两个月不到,江府的主母便不见了踪影,而后在陇西诞下珠珠,年纪,只比谭江月小六岁。
几乎没有人知道江夫人改嫁到陇西,也没人知道陇西太守的继夫人是当年神秘失踪的江夫人。
谭江月没有想到,祖母这么早就想着将她嫁给穆三郎。
“若是三郎中意你,你便别回江家了,万一他当真介意呢?”老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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