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弟弟”回来的第四天

    她根本不会考虑谭江月介意与否,像是对待一个漂亮的物件,说送人便送人,想的是送人之后能得到的好处,而非这个物件愿意与否。

    谭江月看得明白,老夫人说到底就是不肯白白放她离开陇西,要么在陇西定下亲事,要么等候穆三郎的意思,总要把她的婚事安排了。

    早就料到老夫人这一关难过,若是不除去她,势必要背上一桩婚事,不论是与陇西当地贵族,还是与穆三郎,谭江月都不想要。

    谭江月在老夫人跟前的蒲团上跪坐下来,仍旧柔眉顺目,却难得对她半真半假地说了句心里话,“祖父年事已高,又没有后辈子孙侍奉,孙女几乎不敢想象,他的神智偶尔恢复的时候看到的是何种荒凉,感到何种孤独。如今孙女与年年即将侍奉祖父左右,若孙女的婚事能由祖父做主,想必祖父也能稍稍感受到天伦之乐的滋味。”

    她撩起眼皮,看到老夫人的五官渐渐皱起来,是不认可,与发怒的前兆。

    老夫人是没有半点同理心的,不会对祖父的境地生出一点点的怜悯。

    谭江月接着说,“祖母与太守大人这七年的养育,孙女铭记在心,江家还算有些积蓄,孙女愿将几处铺面留下,若祖母想要孙女抄写佛经,孙女离开陇西之前会竭尽所能……”

    她还未说完,老夫人便截了话去,冷硬道,“谭家也不缺你那几处铺子,几卷佛经,七年的养恩你说得这般轻巧!当真是白眼狼!”

    看来是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老夫人嘴唇紧绷,脸色发黑,像是被人抢了东西一般,愤怒中还有些不敢置信。

    这是谭江月给老夫人的最后一次机会。

    老夫人执意不肯放她走,便莫怪她算好了时间设下计策,用天灾除去障碍,兵不血刃。

    她想要走,便是硬生生将自己从谭府撕也得撕下来!哪怕要见血,见骨,用人命来填!

    谭江月将眼里的狠色藏在最深处,伏低了身子,“祖母,孙女想去试试能否入得了穆三郎的眼。单凭一副画像不足以打动他,孙女想要去京城,若能接近他,便最好了。”

    老夫人看着她没说话,像是在思考谭江月为何改了注意似的。

    “祖母,孙女的生辰八字还在谭家的族谱上,娘亲也在这里,婚事自然由您做主,若是祖母不希望祖父干涉孙女的婚事,孙女便好生开导安抚一番。”

    提及林氏,老夫人的神情稍缓,以她对谭江月的了解,谭江月就算生出逆反之心,也绝对不会忤逆林氏。毕竟林氏是谭江月的生母,不提在京城的五年岁月,到了陇西之后谭江月举目无亲,唯有这个亲娘在身边,这样的情况谁不会对亲娘依赖得无以复加?

    幼年的江月被江回宠着长大,性子比一般的女童要娇气任性一些,可她到了谭府,还不是顾忌着亲娘的处境,硬生生成了现在这副温顺模样?

    老夫人顺了口气,问,“你当真是这样想的?计划说来听,我看看可行与否。”

    “孙女并没有什么详实的计划,只是祖母说了穆三郎中意金钗少女之后,孙女便想,京城那样多如花似玉的女儿,都不见得能入穆三郎的眼,因此孙女的画像作用必定不大。但是当年穆三郎能和爹爹相交莫逆,必定是欣赏有才之人的。孙女别的说不上好,但略读了几本书,习得几帖字,若在京城挣得了才名,那副画像会更有分量。”

    她说的和老夫人心里想的不谋而合,因而老夫人有些放松地往椅背上一靠,口上道,“算你有些聪明。江月,我允你去京城,但你要记着,你的婚事由我和你娘做主。若是哪天你突然改了主意,我心里不舒坦了,你娘也不会好过。”

    “是,孙女谨记在心。”谭江月深深伏下身子。

    正要走,又被老夫人唤住,“慢着,讲经会之事,不可与旁人说。”

    “……是,祖母。”

    老夫人点点头,挥手让她出去。

    而后,看着邀请函上的梵文,皱了皱眉,“怎么还开放给平民百姓呢?到时候莫不是污糟糟一团乱。”

    ……

    回去的时候,雪停了。

    陇西短暂地放晴了,日光撕开厚厚的云层,逐渐普照大地。

    走近院子,谭江月看见萍姑进进出出地将一些书信抱出来,摊开在院子中央的小几上。

    而年年也跟着帮忙,将书信整整齐齐地摆放好,每一张信纸都均匀地染上暖色的阳光。

    谭江月突然觉得这一幕有些静好,便没出声,拎着已然收起来的纸伞慢慢地走了几步,靴子在雪地上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姑娘回来了?”萍姑从书籍里抬起头,直起腰,笑着望向谭江月,“老夫人允我们回京了?”

    谭江月笑着点点头,而后走到小几旁,指尖轻抚着略有些粗糙的纸面。

    这些都是爹爹和祖父写过的家信以及闲来无事留下的墨宝。

    爹爹的字清逸,浓淡有致,变化自然,有水的禀性;祖父的字苍劲,磅礴大气,傲骨嶙峋,有山的气质。

    她能学到爹爹的六七分,却连祖父的三分都学不来,好在这些人都不曾认认真真地看过祖父的字。

    谭江月爱惜地抚摸,又是眷恋又是骄傲。

    好一会儿,看向穆渊,“年年,走,姐姐教你习字。”

    走进屋里,只见和煦的日光从窗棂外透进来,铺在谭江月的长案上。

    她铺了纸,研了磨,而后看着穆渊笑,“写什么呢?年年有没有想写的?”

    穆渊嘴角翘了翘,嘴跟吃了蜜一般,“想写姐姐的名字。”

    谭江月笑意愈浓,羊毫尖在纸上落下“江月”二字。她的“江”字有种懒洋洋的舒展,偏旁像是张开的叶片,几乎可以独立成字;“月”字则更见功底,其中浓淡变化恰似一轮将满未满的圆月,盈一分显得俗,亏一分又显可怜,现在这般便刚刚好,像是水银盘漏了些许出去,叫人看了便移不开目光。

    二字合在一起,便当真有些江上明月之感。

    穆渊只觉得震撼,这样的字,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写的。外行只能说一句好看,懂字的却知道,这至少需要十年的功底。

    “年年,他人都说爹爹的字一看便是温雅公子所写,且有别人模仿不来的灵气。方寒声方大儒也评价爹爹的字妙不可言。”

    穆渊听见了老师的名字,目光便从谭江月的字上移开,落到她面上。

    “也有人说爹爹的字精髓在于“水”。”谭江月笑意柔和地看着穆渊,“爹爹曾和我们说过,他以前学着祖父的字,只得其形,不得其意,究其根本,爹爹和祖父性格迥异。祖父直来直去,又很有文人傲骨,与人交往当真合了个‘话不投机半句多’。而爹爹却性子温柔内敛,便是与人意见不一,也能心存包容,在我心里,爹爹的人和字正合‘上善若水’。”

    “因此,爹爹临摹祖父的字,总是学不到祖父的精髓。一日午后,爹爹躺在扁舟上小憩,水波荡荡,直将他送入了莲叶深处,露珠落到爹爹面上,将他浇醒了。本是一桩寻常的少年趣事,爹爹却因此找到了自己的风格。”

    谭江月说着,笔尖无意识地在纸上落下一个“回”字,江回的回,正如石入水中漾开的涟漪。

    一圈、两圈……水的气质油然而生。

    与此同时,江回的形象也在穆渊心里生动起来。

    那样温和雅致、与人为善的人,难怪谭江月提起他时总是怀念又感伤,不知她有没有察觉,江回对她的影响早已不是童年的悉心教导、娇宠呵护,江回这个人,已经刻进了她的灵魂。以至于她如今的气质这样柔和,写出来的字也如水一般灵动。

    “年年,你可懂了?”

    穆渊回过神,点头,“懂了,姐姐。我应当没有对姐姐说过,我曾被一小户人家收养,有一回,一个谈吐十分不俗的人在我家用过一次饭,然后留下一副字。我见它好看,便起意临摹,可惜我写得不好……”

    谭江月略微睁大了眼,“年年被收养过?那……”

    她说到一半又顿住。

    反倒穆渊轻松接道,“养母诞下亲子之后,我便不住那里了。姐姐,我还想看姐姐的字。”

    谭江月心里泛起些酸涩,哪里还会追问,“好,你还想看什么字?”

    “我前些天在书铺读到康乐公的‘薄霄愧云浮,栖川怍渊沉‘,很喜欢这一句,姐姐便写这个吧。’”

    谭江月很欣慰弟弟在书铺也没忘了看书,并未多想些什么。

    她的墨迹流畅地在纸面上蜿蜒曲折,写出来很有些优柔矛盾的味道,正合了这诗句。

    穆渊却只看着那个“渊”字。

    她笔下的三点水和“江”字里头的三点水是如出一辙的舒展,哪怕“渊”这个字总给人以幽深逼仄之感,她也能写出一种“身在渊中,枕臂仰躺”的悠然自在。

    穆渊的嘴角悄悄地、一点点地勾起来,他喜欢这个“渊”字,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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