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谭江月去见了回府的太守。
谭太守当年曾和林氏青梅竹马,只可惜林氏家道中落,谭家哪里会考虑和这样的没落门庭结亲,谭太守无奈听从父母之命取了门当户对的姑娘,也就是嫡长女谭玉瑛的生母。
如今一个鳏,一个寡,便又凑到了一起,圆了当年遗憾。
谭江月走在路上,想起了方才整理爹爹书信时看见的情书,那时爹爹的字迹还略有青涩,字句之中的情感含蓄又热烈。他喜欢的娘亲,是那个躲进他的乌篷船避雨时,害羞地不敢看他的姑娘,是那个衣着并不华贵,气质却清新淡雅,细致如白瓷的姑娘。
那时,谭江月心潮起伏,意难平。
太守三十又六,保养得宜,小麦肤色,眉眼英挺,因为爱笑眼尾生出了两道鱼尾纹。谭玉瑛便是随了他的长相。
他与谭江月交集很少,偶尔看见了也只笑着点点头,嘱咐两句,没有多的话。
如今看着谭江月递上来的信,面上总算显出几分讶色,扫了谭江月一眼,又继续看信。
谭江月只给了他第一张信纸,上头分毫没有提及讲经会之事。
“你祖母怎么说的?”
谭江月正要答,谭太守却收了信纸,“罢了,等会儿我亲自问她。至于你,去京城之事可与你娘商量过?”
谭江月慢慢摇了摇头,“我不知该如何与娘说。”
“该与她说的。”谭太守略踱了两步,笑道,“不如这般,今晚你跟你娘睡,我便去书房,正好有些公文还未看完。”
谭江月愣了愣,终究点了头,“多谢大人。”
……
她其实还未收拾好心情去见林氏,昨日在弟弟面前说了些心里话,埋在最深处的委屈和恨意便翻涌起来,久久无法平息。
她看着爹爹的情信,看着梦里也在喊娘的年年,便感到一股酸涩在心里左冲右突,如果她这时候见到了林氏,一定没有办法继续用依恋的、濡慕的眼神看林氏。
入夜,谭江月先是在净室里沐浴过,抹了香膏,而后对着铜镜散开墨发。
萍姑立在她身后,轻轻揉按她的头,嘴上问,“姑娘要去与夫人同睡,可要准备什么?这个香炉要不要带去?姑娘是用惯了这个香的。”
谭江月摇了摇头,“不必。”
她或许,去去就回。
萍姑并未多想,到是穆渊多瞧了谭江月一眼,觉得她好似在酝酿什么。
谭江月在寝衣外罩上厚实大氅,而后拎着一盏灯去了主院,萍姑要送,被她拒了。
灯火昏暗,只照亮了眼前的方寸之地,周遭只能听见她一个人的脚步声,踩在积雪上又陷下去,咯吱咯吱的。
夜风刮来,枝头的红梅轻轻颤了两下。
谭江月伸出手,攀住最低的那条梅枝,而后掐去了一朵红梅,攥在了手心里。
主院的灯火很亮,暖黄从窗口透出来,倾洒了一地。谭江月叩了叩,而后推门而入,“娘亲,月儿来了。”
林氏听见声响,立马起身道,“月儿快过来,娘已经给你打开了被子。”
谭江月撩开珠帘往里走,看见床头的烛火将林氏的眉眼映照得精致又美丽。
床很大,林氏坐在床边显得很娇小,不远处的梳妆镜上还有未放回去的香膏。
谭江月走近几步,并没有听林氏的话坐到床上,而是脚步一转,走到了林氏的梳妆镜前,轻轻一踮脚,便坐在了梳妆台上。
稍稍大一点之后,谭江月再也没有做过这样无礼的举动,所以这一坐当真叫林氏讶然,与此同时,还有些不妙的预感。
母女俩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梳妆台上,隐隐呈对峙之势。这注定是一场不善的对话。
谭江月没管林氏的惊讶不解,手里把玩着那朵红梅,语气和缓却暗藏锋芒,“娘亲,今日我整理爹爹的书信,一封封的看了,爹爹喜爱的景色、吃食,爹爹为我和年年取名时的祝愿,还有爹爹写给娘亲的情信……爹爹走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其实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好多的趣事都是娘亲你跟我说的。我将这些往事记得牢牢的,如数家珍,现在又去说给年年听。”
“娘亲,爹爹的书信全部放在我的院子里,娘亲可有去看过?”
灯火映得林氏美丽极了,她眼睫一颤,避开了谭江月的目光。
“爹爹走后,祖父便神志不清,你说他三天两头地摔茶盏、花瓶,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你觉得不安、害怕又压抑,便带着我与年年离开了。”谭江月轻轻吸了一口气,接着道,“可是祖父一个人在京城,独子不在了,亲戚又唯恐惹上麻烦,只有老仆照顾着他。这些仆人整日面对疯疯癫癫的祖父,为何没有和娘亲一样走了?”
这句话近乎指控,林氏脸色微白,“月儿,你和年年还那么小……”
谭江月却没打算听她说,“两个月不到,娘亲便和从前的竹马联系上了,而后年年走丢,娘亲大概也曾伤心过,可没多久,娘亲怀上了珠珠,日日盼着珠珠的降生,摸着肚子笑得很温柔……可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在夜里哭。我真的好想爹爹,好想年年……”
她蓦地红了眼眶,接下来的话也微微颤抖,“娘亲,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让我笑,要讨喜一点,懂事一点,这样才能过得好。珠珠出生后,谭家上下一片喜气洋洋,我连哭都不敢大声,生怕被路过的仆人听见了,去老夫人那里告状。”
“月儿……娘对不起你……”林氏颤了颤嘴唇,眼中含泪。
“娘亲,太迟了,我都变成如今的模样,要是爹爹在我面前,一定认不出我。怎么小时候的娇气包,现在是这样的性子呢?”谭江月敛起方才有些失控的情绪,淡淡道,“娘亲,你是不是忘了我小时候的样子了?那时候我为了个喜欢的玩意,可以哭闹一整天,想要赖在爹爹身上,便怎么哄都不下来,三天两头还要告弟弟的状。亲一口爹爹,再亲一口娘亲,我的一天才正式开始了。”
“都说珠珠活泼可爱,可如果我的爹爹还在,娘亲也没有改嫁,我不会比珠珠沉闷一星半点。”谭江月微微叹了口气,“娘亲,你是不是只要看着珠珠,便觉得日子过得喜乐,从前的事都烟消云散。只要看着我,便想起在京城的那一段日子,想起爹爹去世,想起祖父发疯,想起年年走丢……娘,你是不是看到我,就会想要逃开?”
林氏嘴唇直颤,眼泪直流,“没有,没有……”她连连摇头,可谭江月已经不是小孩子,她看得出,林氏被戳到了痛处。
谭江月深吸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
这场面看上去倒像是她对不起林氏,一个流泪,一个沉默。
“娘,我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谭江月摊开手心,红梅静静躺在上头,“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娘亲对年年也这般冷漠。年年刚到谭府的时候,娘亲没有来问过吧?”
她伸手扯了一片花瓣,而后松手,花瓣悠悠地飘落到深色的羊绒毯上。
“年年离开谭府之后,娘亲也没去找寻过吧?”
说着,又扯了一片花瓣。
“娘亲没有看过年年背上的伤,是也不是?”
“老夫人用那实心的拐杖打了年年,娘亲你可有一点表示没有?”
“你可有问过年年此前都在哪里,读过什么书,有没有收到过磋磨?”
手心的梅花已经光秃秃,数片花瓣静静躺在地上,谭江月道,“没有,都没有。”
“月儿,那是因为我当真不确定他是不是——”
谭江月叹了口气,将林氏打断,“说句不孝的话,我一直在考验娘亲,娘亲一次次地让我失望。”
林氏红着眼眶看她,“月儿,我们好好说话,你听娘解释。”
“我正在和娘亲好好说话。娘,我现在没有使什么小性子,我的每句话都发自内心。如果娘亲把这些当做气话会好受一点……”谭江月笑了笑,“请便。”
林氏沉默下来。
谭江月坐在梳妆台上微微调整了下坐姿,晃了晃腿,想起来什么似的问,“娘亲,你听过一种名为‘菟丝子’的藤花么?”
她把玩着那朵光秃秃的梅花,没看林氏的神色,自顾自地说下去,“菟丝子喜寄生,缠在别的花卉草木上生长,很多人都觉得,若没有了可依附之物,菟丝子便活不下去。其实并非如此,她只是自私自利,又不肯付出代价,所以才会选择这样省力的、利己的生存之道。”
林氏抬眼看过来,瞳孔轻轻缠着,仿佛不能承受更多。
“娘亲觉得,自己像不像这菟丝子?”
这话像是一柄尖刀划破了窗户纸,露出锃亮的刀刃来。
林氏忍不住捂上心口,“月儿……”
谭江月从梳妆台上下来,理了理衣裳,定定地看了林氏一会儿,动了动嘴唇,终于说,“娘亲,你配不上爹爹。”
留下这句话,她拢了拢披风,抬脚往外头走。
撩开了珠帘又放下,哗啦哗啦。
林氏隔着道珠帘看着谭江月的背影,只觉得心里千疮百孔,她出声唤住谭江月,“等等,月儿。”
谭江月驻足,却没转过来。
“月儿,你这次去京城,是不是不回来了?”
林氏的直觉是这样告诉她的,因为谭江月今晚字字句句锋利如刀,就像是在与过往做了断似的,全没留下余地。
谭江月没瞒她,“对,娘亲。老夫人想要掌控我的姻缘,我焉能如她所愿。”
“……”
“娘亲,你有半个月的时间可以出卖我。”
谭江月撩了撩披风,跨出门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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