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炭火烧得旺,茶香和熏香混在一起,谭太守的额上渗出些薄汗来。
他紧紧盯着谭江月与穆汶,只见穆汶负着手,底气十足地说,“江状元与我小叔是好友,你若是他的女儿,小叔自然不会亏待你。穆家也会待你如上宾。”
谭江月没有半点动容,追问道,“穆三郎的不亏待,又是怎么个厚待法”
是要再一次娶了她,以为这是对她好
穆汶几乎觉得这是个贪得无厌的姑娘,可她眼里偏偏没有贪婪,反倒一片清澈。
“此事,小叔自有安排。”穆汶心底也不知道穆浔的想法,因此唯有这般高深地答。
谭江月注视着他,看出这个身份尊贵的少年心里满满的傲气,她忽然觉得没劲,好似从一个牢笼出来之后,又要走进另一处牢笼,只是那个牢笼更为宽敞华丽。
高高在上的世家公子用一根柳枝逗着笼中的她,盼她歌唱。
上首的谭太守见谭江月没说话,好似在思量,便寻了机会插口道,“月儿,有些玩笑话不能乱说,这不仅有损你的名誉,你娘听了又怎么想,她和江状元一个有夫、一个有妻,怎能胡乱扯到一起”
实则是在说,要是外人知道了娘亲不到两月改嫁谭府,对她名声有碍,恐怕这些指指点点都足够压垮她了。
上辈子的谭江月也是这样顾忌着娘亲的名声,然后被谭家嫁去了穆家,人人羡慕她高嫁,却不知道以她原本的身份,嫁过去有多尴尬恶心。
出嫁前夕,她头一次质问了娘亲,娘亲攥着手帕说,“月儿应当不记得了,你幼时,曾说过想嫁浔叔叔的。”
谭江月那时候便感到了一股穿透心房的凉意。
娘亲自我安慰的借口可真拙劣。
“我也不想把他们扯到一起。”谭江月垂着眉眼,稚嫩却漂亮的脸蛋上是超越年龄的沉稳,还有细看却无的锋芒。
这实在让穆汶听得有些懵。
他回想着小叔说过的话,世人听说穆家玉郎有意结亲,哪管他年纪已经廿八,想要攀高枝的都迫不及待把自家姑娘画像送来,矜持些的也送了闺女的诗和八字,如果能在里面找到江月,一定要把她带出来。
因为会把这么小的姑娘送给一个老男人相看,江月的处境一定算不上好。
穆汶看下来,觉得谭江月是江回之女的可能性不小,但无奈的是谭太守咬死了她是亲生,穆家再势大,也不能夺人“亲女”。
现在只要只要江月能承认。
谭江月立得笔直,直视着上首的谭太守,“您说允我省亲,现在是否改了主意”
毕竟谭江月一行人到了江家老宅,原本还能低调些,可现在有这些人关注着他们的来处去向,曾经的事哪里还能瞒得住大抵谭太守答应谭江月回京看望祖父时也没想到会有今日这一出。
如今前有穆家找来了陇西,后有京兆尹等着接应江家姐弟,谭太守一时间沉默了。
谭江月看出谭太守的为难,轻轻行了一礼,而后道,“爹爹去世,娘亲改嫁并没有错。她在嫁给太守之前,带着我们姐弟住在娘家,林家没落,又待娘不好,她吃了一年的苦楚。好在得遇良人,如今有太守大人照顾娘亲,月儿也能安心地回京。”
她在逼迫太守的同时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如果林氏是守寡一年之后才改嫁,名声便能过得去一些,相对应的,珠珠的年纪或许要改一改,不过也不是什么难事。
一旁的穆汶没忍住露出一个笑来,又很快以拳遮挡,轻咳一声,“太守大人早先的话可谓以假乱真,都叫汶糊涂了,如今才听明白,原来事情是这样。”
到底少年心性,稍胜一筹便要得意地暗讽一句。
谭太守倒很稳得住,“家丑不可外扬,贤侄见谅。”他喝了一口茶,暗暗将气顺了顺。
近些年谭太守可谓春风得意,如今终于在谭江月身上栽了个跟头,他无论如何也没看出来,谭江月平日里温顺听话,关键时候竟将了他一军。
连她娘亲的名声都不甚顾忌,她是铁了心要走,这样的人,硬留着也扎手。
“罢了,你要回京,便回京吧。只是要记得常常来看你娘,她总是盼着你好的。”
谭江月恭谨应下,那模样和平日里别无二致,叫谭太守在这一瞬生出一些不妙之感,好似有什么坏事正在酝酿。
“月儿就此别过。”
谭江月行了大礼,在地上伏了很久,而后才起身朝外走。
穆汶在一旁看着,在谭江月转身后也拱了拱手,“太守大人,汶告辞。”
他以为谭江月会等他,于是慢悠悠的,颇有风度地整了整衣袖衣襟,才迈出花厅的门槛。谁知一出门便见谭江月远远的背影。
“哎月儿姑娘请留步。”
穆渊在马车上等待,面上仍旧平静,心里却有些焦灼。
他撩起窗帘往谭府侧门瞧没多久,便见有人从里头出来。从马车上往下看,纸伞遮住了她的脸,但那雪白的披风领,海棠色的裙角,是谭江月无疑了。
穆渊正要出声唤她,便见另一人紧跟着出来,他穿着素净的白衣,披风也是白底银边,整个人几乎要融在雪色里。
那人一头墨发用白色的发带高束在脑后,没有冠发,那么年纪不会超过二十,且家中应该有丧事。
谭江月的身边头一次出现了除他和谭七以外的男人,穆渊稍稍坐直了身子细看。
“小叔都说了,让我把你带回去。”那少年好似有些急,用那百试百灵的语气说,“月儿妹妹,就帮我这一次。”
大概从来没有人拒绝过他,那少年纵然作出这样撒娇的姿态,也能叫人看出他的底气。
与此同时,穆渊终于看清了那个少年的脸。
二叔的长子,他的堂兄,他们之间虽算不上亲密无间,到底是兄弟,也曾一起读书一起玩耍的。
穆渊却迅速地放下了窗帘。
他在穆家,或许已经是一个死去的人,穆汶见了他会如何做是接受不了二叔的残忍面目,还是将自己的下落告诉二叔,让二叔再一次对他赶尽杀绝
如今的穆渊已经不肯再相信所谓的亲人。
他有时候想,二叔除去他,可能是为了让穆汶成为宗子,日后接替二叔成为穆家的一家之主。有时候却又想不明白,为何二叔不是干脆利落地杀了他,而是将他送去那个贼窝里,用种种手段将他的尊严踩在脚底下。
二叔是有多恨他,才会这样折磨他
马车里,穆渊红了眼眶,指尖发颤。
而马车外,他的堂兄,周身皆是一流世家子弟才有的从容气度,正与他如今唯一的亲人很是自来熟地撒娇。并且随时都有可能上马车,看见本该死去、如今又借着别人的皮活着的他。
“汶公子,就此别过吧。”谭江月屈膝行了一礼,道,“我自己也能去京城,不必劳烦汶公子。”
“可是”
“若穆三郎问起,汶公子实话实说就好。”谭江月走到马车前头,转身道,“穆三郎既然当我是需要照料的故人之女,想必也会尊重我的意愿。”
她都说到这一步了,穆汶唯有叹气,收起那副撒娇模样说,“罢了,也不知道你这么个小姑娘怎么就这样倔,和我一道走多好,这一路上并不太平,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怎么和小叔交代”
“汶公子,我带了侍卫的。”谭江月一只手已经放在车帘上了,“不多说了,年年还在等我。”
闻言,穆汶愣了愣,思及小叔曾说找到了江年,只是怎么也不肯透漏江年的所在。
难不成那江年不在京城,而在这里
正要探头去瞧瞧这江年是何模样,便感到地面微微一阵震颤。
谭江月转头去看天际那座覆满白雪的南山,而后果断掀开车帘坐进去,“田七,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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