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回京(3)

    谭江月其实很不习惯看到这样的眼神, 尤其心疼她的人年纪还比她小,于是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姐姐。”一只手搭上她的腕, “不论姐姐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这一瞬, 谭江月几乎以为穆渊知道了些什么, 抬起眼看他,却没在他眼里看到别的意思。

    穆渊对她弯唇笑了笑, 而后将窗帘拉开一点,从缝隙中看外头的雪势, “姐姐,最近的雪已经小很多了, 谁能料到南山竟会雪崩呢也是老夫人时运不济。”

    谭江月轻轻点头,并未察觉方才穆汶并未提及“南山”, 而穆渊却知道雪崩发生在南山。

    她垂眸点头的时候,穆渊又瞧了她一眼。

    “姐姐是什么时候学的梵文”

    谭江月这才觉出些不对,反问穆渊, “年年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姐姐在整理爹爹的遗物时我看到了一本羊皮封装的书, 里头全是梵文。”

    谭江月稍稍松一口气, “梵文就是爹爹教我的啊, 爹爹为了揣摩书法, 曾研究过梵文的字体架构。爹爹走后我就用他留下的书自学。至于年年说的那本羊皮书,应当是一本账册。”

    谭江月的马车走得比穆汶要早, 等穆汶用完早饭启程, 谭江月已经走出一大截了。

    穆汶也不着急, 慢悠悠地在后头跟着,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的任务本就是保证谭江月安全抵京,只要谭江月在他视线范围内就好。

    没一会儿,穆汶的马车里传出一阵阵琴音,叮叮咚咚的,称得上悦耳动听,只是谭江月此时正拿了一本书看,肩上还睡了个穆渊,这美妙的琴音变成了干扰。

    谭江月忍了一阵,伸手去遮穆渊的耳朵。

    但穆汶并未有半点收敛,手底下舒缓的琴音越渐激烈高昂,像是战场上两军交锋战马嘶鸣。

    谭江月只好无奈放下书,见穆渊眼睫轻颤,大概是被吵醒了。

    “姐姐”穆渊坐直了身子,伸手揉了揉眼睛。

    “年年你说得对,那个汶公子有时候还是挺讨厌的。”

    穆渊听了这话,被吵醒的郁闷消散一空,翘起嘴角点点头,“是吧。”

    可谭江月对穆汶的讨厌没有维持多久。午间,穆汶那里又飘来一缕缕肉香,还有浓郁的鸡汤味儿,不止如此,他还开了一坛陈年好酒,醇厚的香气长了脚一般往谭江月的马车上跑。

    “年年,汶公子的酒,闻起来好像还不错。”谭江月啃着炊饼说。

    穆渊撩起眼睫看她一眼,“姐姐,你不能喝酒。”

    “嗯。”

    “你容易醉。”

    “醉了就睡一觉啊。”谭江月说,“年年别误会了姐姐,我没有问他讨酒喝的意思。”

    穆渊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真的”

    话音刚落,马车外头响起穆汶的声音,他在食物上头向来不吝啬,“月儿妹妹,喝鸡汤吗炖了很久的。还可以喝一点点酒暖暖身子。”

    谭江月默默咽了咽,忍受着香气的折磨,撩开窗帘道,“多谢汶公子美意,我们已经吃过了。”

    “月儿妹妹,要是小叔知道我在吃香的喝辣的,月儿妹妹却在马车里吃炊饼,他定然不会饶了我。月儿妹妹就算帮我这个忙。”不知不觉,穆汶已经开始以“我”自称,试图在言谈间拉近与谭江月的关系。

    “汶公子放心,我不是那等爱告状的人。”

    “那是当然。只是小叔若问起这个,我也不好撒谎。”穆汶道,“而且,我已经让月儿妹妹的仆人来盛汤了。”

    他既然先斩后奏,谭江月也不好再拒绝。

    没一会儿,萍姑果然送来了鸡汤,谭江月和穆渊一人一碗。

    鸡汤熬得浓郁,味道确实不错。谭江月回想着前世的穆家,那时候穆家内斗很厉害,穆浔也没让她见过穆家其他人,只偶尔从下人那里听来些消息,拼凑不出内斗的全貌。但有一点,那个失踪的前首辅竟然回来了,在朝堂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和穆家二老爷关系也十分紧张。还有这个汶公子,最后也是死了的,为穆家长房二房之间的矛盾又添了一把火。

    谭江月又喝下一口鸡汤,想着下人口中那句“汶公子的死,是还了渊公子的命债”。

    啧,穆家真乱。

    再看现在这个生龙活虎的穆汶,谭江月心道,到底还是个干净的少年,牺牲在家族内斗之中有些可惜了。

    “年年,”谭江月问,“你说穆家那个渊公子,会是何种模样”

    穆渊几乎屏息,而后慢慢放松了一瞬间绷直的身子,“姐姐怎么想起这个”

    “汶公子虽待我友好,却多少有些强硬在里头,之前和太守大人说话时那态度更是不像个晚辈。”谭江月放下汤碗,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他的举止之间都是厚实的底气。我就在想,他的父亲才刚当上首辅,而那个渊公子,一出生便有个首辅父亲”

    穆渊眼睫微颤,垂着眸听。

    “应当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吧。”谭江月笑了笑,“一出生就有了全部,有最有权有势的父亲,最好的老师,人们见到他都要小心翼翼讨好。这样的环境长大的孩子一般会是两个极端,要么霸道跋扈不可一世,要么温柔纯良善解人意。”

    穆渊袖中的手暗暗攥紧了。

    曾经他是第二种,以为人间全是美好。父亲二十八岁才有了他这个儿子,虽待他严厉,但除了功课之事不容商量,其余的事情都会满足他,娘亲更是言传身教,期盼他长成一个温柔知礼又博学多才的男子。二叔在翻脸之前也常常考校他功课,然后点着穆汶的头说他不如弟弟学得好。至于小叔,对他而言倒不像叔叔,反倒像个会带他玩耍的大哥哥。

    一切都符合谭江月的猜测,他那时候不知道大雪的时候会有多少人吃不上饭,也不知道陇西的马厩那样那样冷。

    直到他被全心信任的二叔丢到了拐子窝里去。

    如今穆汶在外头沐浴阳光,举手投足都是良好家世带给他的底气,穆渊却躲在马车里,生怕被曾经的堂兄看见。

    谭江月掀开窗帘的时候,他都要往阴影里缩。

    穆渊忍住了胸腔里翻腾的恨意与不甘,抬起眼来,甚至弯出了一个笑,“姐姐,渊公子是好是坏都没有意义,毕竟人都不在了。”

    “也是。”谭江月轻叹一口气,“可惜了。”

    听说是得知父亲失踪后便一病不起,要是他再撑个两年,前首辅便回来了。

    离京城只剩两日路程,风雪渐渐小了,马车驶入了一片树林,谭江月掀开窗帘,看到一棵棵本该光秃秃的树上竟像是结了一片片雪白的小花,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年年,快看,是冰花。”谭江月兴奋地去拉穆渊。

    “嗯,很美。”穆渊往外瞧了一眼,他见过很多美景,冰花也不算稀奇,倒是谭江月趴在窗边怎么也看不够的样子比较好玩。

    “正好我们在这里用了早饭再走。”谭江月说着,兴致很高地下了马车。

    后头的穆汶见她停了,也跟着停下马车,“月儿妹妹,我看前头林子里有间竹屋,应当是有人家,不如我们去屋子里取暖。还有年年弟弟,在马车里屈就一晚肯定冻坏了。”

    昨晚确实很冷,但穆渊被谭江月抱着一晚上没松手,醒来时都要冒汗了。

    穆渊不想出去,但谭江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年年,我们可以去这农户家里煮一锅热粥,暖暖身子再上路。”

    跟着穆汶走了这一路,谭江月再也吃不下炊饼了,有个锅煮些肉丁粥也是好的。

    穆渊见谭江月眼睛亮亮的,唯有点点头,戴上帷帽下马车。

    “年年弟弟为何总是戴着帷帽”穆汶走上来,掩不住对穆渊的好奇。

    谭江月其实也觉得穆渊行为反常,用讨厌汶公子来解释有些牵强,但在穆汶面前第一反应便是维护他,“年年身子弱,吹了风会生病。”

    穆汶点点头,目光也从穆渊身上移开了。

    一行人往竹屋方向走,那屋子前头栽了几棵梅树,红梅开得正好,将朴素的竹屋点缀出几分风雅气质,越是走近,便越不像一处农户,更像是隐士的住所。

    穆汶的侍从上前叩了叩门,不一会儿,便有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开门的是个青衣小童,仰头看了这侍卫一眼,又往外头的谭江月和穆汶等人看去,而后二话不说将门拉开。

    “”谭江月微微蹙眉,觉得不对劲。

    再看那穆汶,很是自来熟地踏进院子,直奔竹屋门口,冲里头喊,“小叔我把月儿妹妹带来了”

    “”

    谭江月立在院子里,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往上窜,她想转身就跑,鞋底却像是黏在了雪地上一般,腿也僵直得迈不动。

    她想起那一纸婚书被快马加鞭送到谭府,她以为是个寻常的清晨,谁知命运又一次发生转折。

    想起她得知穆浔与爹爹的关系之后扶着柱子又是哭又是干呕,而后去质问娘亲,娘亲告诉她,她小时候曾说过要嫁给那个爱抱着她玩耍的浔叔叔。

    想起新婚那晚,她用满是恨意的、通红的眼看着穆浔,他背影落寞地出去。

    “来了。”一道清雅嗓音响起,而后谭江月眼睁睁看着竹屋的门一点点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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