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江月其实很不习惯看到这样的眼神, 尤其心疼她的人年纪还比她小,于是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
“姐姐。”一只手搭上她的腕, “不论姐姐做什么,我都站在你这一边。”
这一瞬, 谭江月几乎以为穆渊知道了些什么, 抬起眼看他,却没在他眼里看到别的意思。
穆渊对她弯唇笑了笑, 而后将窗帘拉开一点,从缝隙中看外头的雪势, “姐姐,最近的雪已经小很多了, 谁能料到南山竟会雪崩呢也是老夫人时运不济。”
谭江月轻轻点头,并未察觉方才穆汶并未提及“南山”, 而穆渊却知道雪崩发生在南山。
她垂眸点头的时候,穆渊又瞧了她一眼。
“姐姐是什么时候学的梵文”
谭江月这才觉出些不对,反问穆渊, “年年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姐姐在整理爹爹的遗物时我看到了一本羊皮封装的书, 里头全是梵文。”
谭江月稍稍松一口气, “梵文就是爹爹教我的啊, 爹爹为了揣摩书法, 曾研究过梵文的字体架构。爹爹走后我就用他留下的书自学。至于年年说的那本羊皮书,应当是一本账册。”
谭江月的马车走得比穆汶要早, 等穆汶用完早饭启程, 谭江月已经走出一大截了。
穆汶也不着急, 慢悠悠地在后头跟着,隔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的任务本就是保证谭江月安全抵京,只要谭江月在他视线范围内就好。
没一会儿,穆汶的马车里传出一阵阵琴音,叮叮咚咚的,称得上悦耳动听,只是谭江月此时正拿了一本书看,肩上还睡了个穆渊,这美妙的琴音变成了干扰。
谭江月忍了一阵,伸手去遮穆渊的耳朵。
但穆汶并未有半点收敛,手底下舒缓的琴音越渐激烈高昂,像是战场上两军交锋战马嘶鸣。
谭江月只好无奈放下书,见穆渊眼睫轻颤,大概是被吵醒了。
“姐姐”穆渊坐直了身子,伸手揉了揉眼睛。
“年年你说得对,那个汶公子有时候还是挺讨厌的。”
穆渊听了这话,被吵醒的郁闷消散一空,翘起嘴角点点头,“是吧。”
可谭江月对穆汶的讨厌没有维持多久。午间,穆汶那里又飘来一缕缕肉香,还有浓郁的鸡汤味儿,不止如此,他还开了一坛陈年好酒,醇厚的香气长了脚一般往谭江月的马车上跑。
“年年,汶公子的酒,闻起来好像还不错。”谭江月啃着炊饼说。
穆渊撩起眼睫看她一眼,“姐姐,你不能喝酒。”
“嗯。”
“你容易醉。”
“醉了就睡一觉啊。”谭江月说,“年年别误会了姐姐,我没有问他讨酒喝的意思。”
穆渊没说话,就这么看着她。
“真的”
话音刚落,马车外头响起穆汶的声音,他在食物上头向来不吝啬,“月儿妹妹,喝鸡汤吗炖了很久的。还可以喝一点点酒暖暖身子。”
谭江月默默咽了咽,忍受着香气的折磨,撩开窗帘道,“多谢汶公子美意,我们已经吃过了。”
“月儿妹妹,要是小叔知道我在吃香的喝辣的,月儿妹妹却在马车里吃炊饼,他定然不会饶了我。月儿妹妹就算帮我这个忙。”不知不觉,穆汶已经开始以“我”自称,试图在言谈间拉近与谭江月的关系。
“汶公子放心,我不是那等爱告状的人。”
“那是当然。只是小叔若问起这个,我也不好撒谎。”穆汶道,“而且,我已经让月儿妹妹的仆人来盛汤了。”
他既然先斩后奏,谭江月也不好再拒绝。
没一会儿,萍姑果然送来了鸡汤,谭江月和穆渊一人一碗。
鸡汤熬得浓郁,味道确实不错。谭江月回想着前世的穆家,那时候穆家内斗很厉害,穆浔也没让她见过穆家其他人,只偶尔从下人那里听来些消息,拼凑不出内斗的全貌。但有一点,那个失踪的前首辅竟然回来了,在朝堂中掀起了轩然大波,和穆家二老爷关系也十分紧张。还有这个汶公子,最后也是死了的,为穆家长房二房之间的矛盾又添了一把火。
谭江月又喝下一口鸡汤,想着下人口中那句“汶公子的死,是还了渊公子的命债”。
啧,穆家真乱。
再看现在这个生龙活虎的穆汶,谭江月心道,到底还是个干净的少年,牺牲在家族内斗之中有些可惜了。
“年年,”谭江月问,“你说穆家那个渊公子,会是何种模样”
穆渊几乎屏息,而后慢慢放松了一瞬间绷直的身子,“姐姐怎么想起这个”
“汶公子虽待我友好,却多少有些强硬在里头,之前和太守大人说话时那态度更是不像个晚辈。”谭江月放下汤碗,用手帕擦了擦嘴角,“他的举止之间都是厚实的底气。我就在想,他的父亲才刚当上首辅,而那个渊公子,一出生便有个首辅父亲”
穆渊眼睫微颤,垂着眸听。
“应当是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子吧。”谭江月笑了笑,“一出生就有了全部,有最有权有势的父亲,最好的老师,人们见到他都要小心翼翼讨好。这样的环境长大的孩子一般会是两个极端,要么霸道跋扈不可一世,要么温柔纯良善解人意。”
穆渊袖中的手暗暗攥紧了。
曾经他是第二种,以为人间全是美好。父亲二十八岁才有了他这个儿子,虽待他严厉,但除了功课之事不容商量,其余的事情都会满足他,娘亲更是言传身教,期盼他长成一个温柔知礼又博学多才的男子。二叔在翻脸之前也常常考校他功课,然后点着穆汶的头说他不如弟弟学得好。至于小叔,对他而言倒不像叔叔,反倒像个会带他玩耍的大哥哥。
一切都符合谭江月的猜测,他那时候不知道大雪的时候会有多少人吃不上饭,也不知道陇西的马厩那样那样冷。
直到他被全心信任的二叔丢到了拐子窝里去。
如今穆汶在外头沐浴阳光,举手投足都是良好家世带给他的底气,穆渊却躲在马车里,生怕被曾经的堂兄看见。
谭江月掀开窗帘的时候,他都要往阴影里缩。
穆渊忍住了胸腔里翻腾的恨意与不甘,抬起眼来,甚至弯出了一个笑,“姐姐,渊公子是好是坏都没有意义,毕竟人都不在了。”
“也是。”谭江月轻叹一口气,“可惜了。”
听说是得知父亲失踪后便一病不起,要是他再撑个两年,前首辅便回来了。
离京城只剩两日路程,风雪渐渐小了,马车驶入了一片树林,谭江月掀开窗帘,看到一棵棵本该光秃秃的树上竟像是结了一片片雪白的小花,层层叠叠,美不胜收。
“年年,快看,是冰花。”谭江月兴奋地去拉穆渊。
“嗯,很美。”穆渊往外瞧了一眼,他见过很多美景,冰花也不算稀奇,倒是谭江月趴在窗边怎么也看不够的样子比较好玩。
“正好我们在这里用了早饭再走。”谭江月说着,兴致很高地下了马车。
后头的穆汶见她停了,也跟着停下马车,“月儿妹妹,我看前头林子里有间竹屋,应当是有人家,不如我们去屋子里取暖。还有年年弟弟,在马车里屈就一晚肯定冻坏了。”
昨晚确实很冷,但穆渊被谭江月抱着一晚上没松手,醒来时都要冒汗了。
穆渊不想出去,但谭江月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年年,我们可以去这农户家里煮一锅热粥,暖暖身子再上路。”
跟着穆汶走了这一路,谭江月再也吃不下炊饼了,有个锅煮些肉丁粥也是好的。
穆渊见谭江月眼睛亮亮的,唯有点点头,戴上帷帽下马车。
“年年弟弟为何总是戴着帷帽”穆汶走上来,掩不住对穆渊的好奇。
谭江月其实也觉得穆渊行为反常,用讨厌汶公子来解释有些牵强,但在穆汶面前第一反应便是维护他,“年年身子弱,吹了风会生病。”
穆汶点点头,目光也从穆渊身上移开了。
一行人往竹屋方向走,那屋子前头栽了几棵梅树,红梅开得正好,将朴素的竹屋点缀出几分风雅气质,越是走近,便越不像一处农户,更像是隐士的住所。
穆汶的侍从上前叩了叩门,不一会儿,便有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开门的是个青衣小童,仰头看了这侍卫一眼,又往外头的谭江月和穆汶等人看去,而后二话不说将门拉开。
“”谭江月微微蹙眉,觉得不对劲。
再看那穆汶,很是自来熟地踏进院子,直奔竹屋门口,冲里头喊,“小叔我把月儿妹妹带来了”
“”
谭江月立在院子里,一股凉意从脚底直往上窜,她想转身就跑,鞋底却像是黏在了雪地上一般,腿也僵直得迈不动。
她想起那一纸婚书被快马加鞭送到谭府,她以为是个寻常的清晨,谁知命运又一次发生转折。
想起她得知穆浔与爹爹的关系之后扶着柱子又是哭又是干呕,而后去质问娘亲,娘亲告诉她,她小时候曾说过要嫁给那个爱抱着她玩耍的浔叔叔。
想起新婚那晚,她用满是恨意的、通红的眼看着穆浔,他背影落寞地出去。
“来了。”一道清雅嗓音响起,而后谭江月眼睁睁看着竹屋的门一点点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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