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密奏至天子御案, 天子大怒,立刻着户部拨款赈灾,令人前往沂州, 调查难民一事。

    朝廷之事与容奚无关。

    他正指挥几名少年修建房屋, 供少年孩童居住。

    与十五名少年幼童定契, 容奚需衣食住行。容宅无法继续容纳十数人,须另造屋宇。

    几名少年皆十三四岁, 俱为干活好手,且学习能力不俗。

    容奚并非虐待几人, 只是想让其知晓, 不论何时,都须自食其力。

    且金吉利、刘子实俱助其修建。

    经几日休养, 十五人皆面色红润, 气力渐归。除修造屋宇的少年, 其余皆于院中, 听秦恪号令。

    容连不禁问容奚“阿兄,两位小娘子亦随儿郎们一起”

    十五名孩童中, 有两名小娘子。

    一位十四岁, 面容清秀, 极为瘦弱,双手布满厚茧,较沉默寡言, 观之沉稳懂事。

    一位八岁, 圆脸大眼, 面黄肌瘦,较为灵动。

    原以为,容奚收养两位小娘子,是让二人学习打理宅中俗务,未料竟让二人与小郎君们一同读书识字、强健体魄。

    容奚正用铅笔编写教材,闻言笑回“读书识字,并非男子专长,豪门贵族中不乏才女,其才情不比男子差,二弟应当知晓。”

    “阿兄所言,确实如此。”容连感慨一声,“然女子出嫁从夫,以打理内宅事务为首要,即便才情不俗,又有何用”

    容奚神色蓦然郑重。

    “古往今来,巾帼不让须眉者不在少数,”容奚反问,“二弟,女子有才能者众,若非世俗禁锢,其何需屈居内院”

    他所言,与容连素来认知相悖,却无从反驳。

    “二弟莫急,你可依每月考核评判,莫要被世俗遮眼,”容奚忽凑近他耳际,“你若沉沦世俗,又岂能与梁小郎君共续红叶之情”

    容连面颊一热,思虑半晌,推己及人,遂长叹一声,“是弟愚钝,听兄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他与梁弟之事,定受世人攻讦。若他以世俗眼光评判女子,又与世人有何区别

    “郎君”

    金吉利忽狂奔而来,手上沾泥,笑容灿烂。

    “吉利,何事”

    金吉利颇为自豪,“屋子,建好了。”

    容奚起身随他去看。

    几名少年见他至,俱行礼,目光热切。

    若非郎君,他几人早已冻饿而死,郎君是大恩人

    见墙体建成,容奚笑赞几声,道“待冯工木具造成,你等便可入住。”

    墙体用青砖水泥砌成,与寻常木造房屋不同,看似怪异,却足够坚固。

    少年纷纷拜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数日后,封顶完毕,托冯山所制木具亦被运来。

    书案较寻常高出些许,且内有暗屉,配高足椅,皆置宽敞屋内,作学习之所。

    卧房与学堂仅一墙之隔。二人合住一间,床榻为上下双层,旁置案椅,案上灯台陈列。

    孩童共十五,多出一人,与书生同住。

    书生姓崔名峰,读过几年书,未曾考取功名。

    此次遇难,被迫随同镇之人往青州而来。幸遇容奚仁慈,施粥救命,收留自己,心中颇为感激。

    他自知无能,然教授孩童识字,绰绰有余。

    高夫子年事已高,且还需在镇上学堂教书。容奚事务繁忙,无法管理学堂事务。崔峰正可担负教授孩童之职,亦可负责孩童平日内务。

    余下三位妇人同住,两名老者同住。

    “容郎君,您唤我”

    崔峰随金吉利入书房,恭敬问道。

    容奚起身,将一书册递予他,“你回去通读此书,若有疑惑之处,尽可来寻我。”

    这是容奚编写的基础算术。

    他借用后世数字及口诀算法,令少年稚童更易接受学习。

    崔峰好奇翻看,顿惊讶非常。

    “郎君,此种写法见所未见。”

    书册首页,容奚将大魏数字与后世数字一一对应,崔峰甚觉奇特。

    金吉利凑近一观,碧眸惊奇,看向容奚,“我知”

    言罢,将数字念了个遍。

    思及他来自异国,知晓数字确有可能,只是,能接触算术的,定非平民。

    金吉利身份,颇显神秘。

    “崔峰,你习过此书后,再教授孩子。”容奚嘱咐道。

    崔峰听从吩咐,捧书而离。

    余下金吉利,对容奚竖起拇指。

    又过数日,天色灰蒙,北风呼啸。

    容奚伏案书写,寒意由窗户席卷而来,他忽打冷颤,遂起身关窗。

    一只手突兀出现,撑住玻璃。容奚抬首,见男人身影现于窗外。

    “容大郎,”秦恪巍然伫立,遮挡寒风,“那书我已翻阅学习。”

    容奚“何书”

    “算术,”秦恪微微低首,眉目极柔,“甚好。”

    那日不慎亲吻之后,容奚一直心存躲避,借事务繁忙,甚少与秦恪相见。

    秦恪面上平静,心中却急。

    容大郎当真似兔,见险情,便藏于洞内,再不露头。

    “肆之兄谬赞,”容奚眼睫低垂,面色微红,“风凉,还请肆之兄移步,我且关窗。”

    秦恪闻言,果断转身离开,容奚心中微叹,待关闭窗户,回身过去,却见秦恪已立于身后不远处。

    无声无息,可与猫媲美。

    “冬至回京,我已与双亲阐明,若无心仪之人,终生不娶。”

    秦恪神色郑重,目光深沉,似有漩涡于内,轻易勾人沉沦。

    容色太盛,当真是作弊。

    容奚暗叹一声,终不再逃避。

    他本非优柔寡断之人,唯此事,尚不及容连果决。

    “秦肆之,我虽为井底之蛙,却也妄想与雄鹰比翼。”

    少年面容秀致,目光真挚,语调从容,然细观之下,可见其双手微颤,唇角轻抿。

    秦恪蓦然心软,迈步上前。

    “你非井底之蛙,你乃雏鹰,他日定可搏击长空。”

    他轻握容奚手腕,笑容绽放,满室生辉。

    “容大郎,比翼双飞并非难事,只要你愿,我定常伴左右。”

    不离不弃。

    容奚深感愧疚。既两情相悦,他又何需自寻烦恼不论今后如何,且惜当下。

    “秦肆之,”容奚仰首与之对视,眸弯似月,唇白齿红,“遇你之前,我此生之愿,不过与器皿相伴;见你之后,方知情爱一事,如无价之宝,可遇而不可求。”

    少年双颊绯红,“得见你,是我之幸。”

    秦恪心神震颤。

    少年甜蜜大胆之言,令他内心如巨浪滔天,激动兴奋至极。

    “容大郎,是我之幸,能与你相识。”

    秦恪松其手腕,欲揽其肩,房外忽传人声。

    “郎君,胡郎君来访。”

    刘子实打破屋内暧昧氛围。

    容奚后退一步,扬声道“请他入正堂稍候。”

    瞧他惊慌之态,秦恪轻笑一声,“我随你同去。”

    刘子实习武后,耳聪目明,闻屋内秦恪之声,心中惊疑郎君与郡王又在商议要事否则也不会门窗紧闭。

    正堂内,胡玉林正品茶等候。

    见容奚携秦恪至,笑容瞬间淡下些许,起身见礼后,问“大郎,你昨日传信于我,言冬日可生菜蔬,当真如此”

    容奚颔首笑道“玄石兄,随我来。”

    三人至院外玻璃屋旁驻足。

    透过玻璃,见其内青绿盎然,胡玉林顿生惊叹。

    他猛然捏住容奚手臂,目中炙热,“大郎,恕我口拙,你总令我惊叹。”

    秦恪迅速伸手,巧妙解救容奚手臂,面色淡淡,“胡少东,物以稀为贵。冬季蔬菜甚为少见,然所求者众,算是有价无市。”

    他强硬挤入容奚与胡玉林之间,容奚无奈一笑。

    胡玉林狭目微眯,笑答“郡王所言极是。大郎神技,以玻璃屋作为温房,利于蔬菜生长。”

    他探首瞧容奚,问“大郎欲高价易之”

    容奚颔首,半开玩笑道“近日新收一些孩童,奚欲攒些钱帛,供其成才。”

    “哈哈,”胡玉林朗声笑言,“此事我已听闻,大郎宅心仁厚,乡邻皆称道。”

    容奚摇首笑回“许是背地里,言我憨傻罢。”

    镇上百姓,虽佩服容奚行事,然深觉容奚收养十数孩童,颇有些得不偿失。

    胡玉林面色郑重,“大郎切莫妄自菲薄,你之胸襟,燕雀安知”

    两人言语调侃,秦恪被夹其间,心中暗堵。

    容大郎在他面前,从未如此过。

    “大郎且宽心,我定助你高价易出”胡玉林坚定保证。

    临别时,为表谢意,容奚送胡玉林一些新鲜蔬菜,胡玉林笑着收下,后不舍告别。

    目送车马远去,容奚正欲转身回宅,却听秦恪道“你在他面前,似有不同。”

    语调相当正常,然其中酸意,几欲弥漫整个容宅。

    容奚蓦然笑开,朗若皎月。他眉眼弯弯,皓齿俱露,颇显几分少年意气。

    “秦肆之,晚膳吃糖醋排骨,如何”

    秦恪不喜甜,不知容奚为何有此一问,但思及容奚爱吃,便道“你喜欢就好。”

    他回得一本正经,容奚又笑起来,深感大魏战神,颇有几分可爱。

    他凑近秦恪耳际,悄声道“我与玄石兄为友,相处之时,自然与你不同。”

    秦恪想问有何不同,就听少年接下一句,倏然如热流翻涌,心口滚烫。

    “与你相交时,自当矜持守礼,唯恐肆之兄嫌弃于我。”

    他忽攥住容奚手腕,眸光极幽深。

    容奚被他这般瞧着,脸上一热,欲挣脱手腕,却因秦恪力大,一时无法,遂瞪目道“此处为宅门,肆之兄莫要如此。”

    好的不灵坏的灵。

    “阿耶”

    “阿兄”

    宅门前,梁司文与容连异口同声。

    容奚顿惊,忙脱离秦恪手掌,故作镇定道“二弟,司文。”

    秦恪倒丝毫不惧,神色平静道“司文,你平日若无事,可教授学童习武,切莫贪玩。”

    见梁司文惭愧低首,他又看向容连。

    “容二郎明年乡试,还需持之以恒,切莫分心。”

    容连亦心生愧疚。

    思及这段时日,他与梁弟确实贪于玩耍,无心读书,深觉愧对阿兄,亦愧对先祖。

    “多谢郡王提点,连谨记于心。”

    梁司文见状,亦回道“阿耶教诲,司文铭记。”

    两人遂恭敬入宅,容奚叹为观止,不得不服。

    秦郡王用兵如神,抢占先机,不费吹灰之力,便使对手溃败逃窜。

    二弟与司文面红耳赤之模样,实在叫人心疼。

    忍不住竖大拇指。

    秦恪见他,面容顿如冰雪消融,春暖花开。

    容奚瞅瞅斑驳宅门,切身体会到,何为“蓬荜生辉”。

    至晚膳,糖醋排骨果然摆于食案。

    除秦恪外,其余人俱享受美味。尤其梁司文,恨不得吞盘而下。

    陈川谷见秦恪丝毫未动,不由眼馋道“秦肆之,你若不食,予我罢”

    言毕,就要伸手去够。

    秦恪伸手一挡,眸光冷厉,“谁说我不吃”

    话一出口,引几人围观。

    容奚心中暗笑,愈发觉得秦恪可爱。

    “阿耶,您不是不喜甜”梁司文天真问道。

    秦恪心道大郎辛苦烹调,岂能浪费

    遂以箸夹之,送入口中。

    微甜,微酸,这般感觉,颇有几分似曾相识。

    他蓦然抬首,与容奚相视,忽恍然笑道“甚好。”

    见大郎,心如蜜糖;见他人近大郎之身,心如陈醋。酸甜俱存,却叫人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梁司文与陈川谷简直震惊。

    堂堂战神何时改性了居然开始喜食甜肴

    容奚礼貌一笑,“肆之兄喜欢就好。”

    晚膳毕,崔峰来寻容奚,言心有困惑。

    容奚邀他至书房,于案耐心讲解。秦恪兀自坐于一旁,深觉崔峰资质愚钝,令容奚劳神。

    释惑完毕,崔峰目光极热切,对容奚充满崇敬,“容郎君,您之大才,峰钦慕至极”

    容奚温和笑道“此乃先人之法,我厚颜借用。学堂学子之事,还望崔郎君尽心。”

    “容郎君且宽心,峰定竭心尽力”

    言罢,告辞满意离去。

    烛光下,少年身形愈发消瘦,面容轮廓清晰可见,眉目清隽,肤如白玉,观之心生怜惜之意。

    “大郎,切莫过于伤神。”

    秦恪握其双手,察其掌心指侧已生薄茧,低叹一声,“万不可事事躬亲。若有杂务,可吩咐旁人去做。”

    “郡王教训得是,”容奚以额抵秦恪之肩,调侃道,“小人不敢不从。”

    秦恪顺势伸手覆其腰,揽人入怀。

    冷香入鼻,容奚轻嗅几下,唇角泛起丝丝笑意,伸臂与之相拥。

    咚咚心跳,于胸膛间来回窜动,渐渐纠缠于一起。

    “工坊来年三月方成,”秦恪温柔抚其发髻,“大郎可歇息数月,莫要再想其余劳神之事。”

    容奚久久未回。

    秦恪低首看去,见少年欲言又止,眼眸委屈,遂无奈笑道“你又欲行何事”

    “奚不才,欲制新肥,若农夫用于田地,或可提高粮产。”容奚无辜笑答。

    许是窗外月色撩人,又许是烛光摇曳人心。

    秦恪心中软得一塌糊涂,情不自禁低首,于容奚额鬓,缓落一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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