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齐让已经记不清上一次像现在这样走在皇城里是什么时候。
大雪还在洋洋洒洒地下个不停,却不算太冷,让临出门时江维桢塞过来的袖炉显得有些多余。
青石路面上覆着厚厚的积雪,来往宫人匆匆走过,留下一连串杂乱的脚印,很快又被漫天飞雪掩盖。
“好长时间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了”
江维桢感慨着,低头看了眼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的许戎,瞧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笑了一声,放开了拉着他的手。
许戎愣了愣,仰头看了看江维桢,又看了看身边的齐让。
“去吧,”齐让点了点头,“自己玩,别摔跤。”
“好”
许戎乖乖应了声,迈开小短腿就向前面跑去。
裹着裘衣的小孩像一只毛绒绒的动物,从背后看起来圆滚滚的一只,齐让也忍不住弯了弯眼睛,然后就察觉到了身边的视线“怎么”
“以前没想过你居然会喜欢小孩儿,”江维桢歪了歪头,“不然就真让太后帮你在世家女里挑一个”
“你真信她想让我成亲,还和世家女”齐让轻笑,“况且”
他微垂眼帘,声音不高,语气却有几分淡淡的冷意,“拿婚事当筹码这种事有过一次就够了。”
江维桢沉默了一瞬,轻轻拍了拍齐让的肩膀“那不是世家女也行,只要你喜欢。我就是想等我以后回了北关,你也不用孤孤单单的。”
“你比我清楚,喜欢是这皇城里最没用的东西,”齐让摇了摇头,朝前面看了一眼,直接转了话题,“许戎跑去哪了”
“嗯”
江维桢抬头,发现前面果然没了许戎的影子,只有两道深深浅浅的小脚印一路向前延伸,朝着御花园的方向而去。
“这小不点还真能找到御花园在哪,”江维桢失笑,“过去看看吧,别让他掉荷花池里。”
齐让摩挲着袖炉“好。”
这种天气里御花园是不会有什么人的,一路朝着荷花池走去都是静悄悄的,除了鞋子踩到雪里发出的细微声响。
许戎果然已经到了荷花池旁,却并没有去看心心念念的鱼,反而是蹲在雪地里认认真真地团雪球。在他身边还蹲着一个裹着厚厚狐裘的背影,已经团了两个硕大的雪球。
“哥哥,你好厉害”许戎伸手戳了其中一个,“这个是雪狮的头吗”
“不是雪狮,是雪人。”
难得见到这么大的雪,原本准备去梅林散步的齐子元忍不住就在这荷花池边堆起了雪人,却没想到这小家伙居然自己跑了过来,还一点不见外地帮起了忙。
倒也省的自己一个人无聊。
“你要是帮我的话,我们就堆一个阿咬”齐子元说着,伸出微凉的手在那张肉乎乎的脸上捏了一下。
许戎被冰凉的手指激到整个缩了缩脖子,目光却还在雪球上“可是我只帮阿爹堆过雪狮,不会堆雪人。”
“雪人其实好堆的很,”齐子元说着,将一大一小两个雪球叠在一起,拍拍补补之后,又捡了两块圆圆的石头安在上面当眼睛,“你看现在是不是就有点像你了”
许戎眼巴巴地看着这个比自己还矮的雪人,半天没说话。
齐子元以为他是觉得不像,正要解释这还不是最终版本,忽然听见他特别小声地开口“哥哥堆完阿咬,可以堆阿爹阿娘吗”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亮晶晶的眼睛里带了点怯意,却又没法掩饰其中深深的期待。
齐子元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就想起很久以前自己看过的一部动画,被领养家庭遗弃的小男孩,在看见别的小朋友都跟爸爸妈妈回家之后,给自己堆了两个雪人当爸爸妈妈。
眼前的小孩甚至长着跟那个小男孩一样的大眼睛。
“想阿爹阿娘了”齐子元伸手摸了摸许戎的头。
许戎低着头,声音里带着抽噎“想。”
“哭了”齐子元低头,正对上一双通红的眼睛,里面还有明显打转的泪珠。
许戎用力揉了揉眼睛“没哭,阿公说我是男孩子不可以哭,也不可以说想阿爹阿娘。”
“男孩子也可以哭呀,”齐子元坐到雪里,将他抱到腿上,用袖口替他擦了擦眼泪,“我也想我的阿爹阿娘了。”
“你也不能和他们见面吗”许戎仰起脸,发现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哥哥也红了眼睛。
齐子元闭了闭眼,低低叹了口气“现在还不能。”
其实穿过来这几天,他一直让自己沉浸在对当下的适应中可能是遇到太多问题让自己不得不绷紧神经,也可能是从心底里在刻意逃避。
此刻,对着这个虽然才见了没两面,却是这个皇城里唯一一个不用小心翼翼去对话的小孩,就好像打开了一个口子,那些被掩藏的情绪从里面一点一点地涌了出来。
其实穿过来的每一天,努力活下来的每一天,他都无比想念遗落在现代的一切。
朝夕相处的室友、同学,严厉的总是点名的老师,总是被自己抱怨的食堂,怨声载道的早操,还有哪怕见不到也像信念一样支撑着自己的父母。
“哥哥”许戎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齐子元的脸,“你要哭了吗”
“没,”刚说过男孩子也可以哭的齐子元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脸埋在许戎后颈轻轻蹭了蹭,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我就是有点冷。”
许戎明显不信,想要扭头去看,却被紧紧地抱在怀里回不过头。
齐让和江维桢走近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一大一小两个毛绒绒的团子依偎在一起,仿佛在冰天雪地里相依为命的两只幼兽。
“那是”
齐让轻轻摇头,打断了江维桢脱口而出的惊讶,却还是惊动了雪地里的两人。
齐子元扭过头,茫然地看着两个不速之客“皇兄”
他还保持着跪坐在雪地里的姿势,仰着一张脸,额前的发蹭得乱糟糟的,加上通红的眼睛,还有脸上未干的泪痕怎么看都有点可怜。
齐让有一瞬的沉默,目光凝在那微红的鼻尖上,刚好看见一滴泪从齐子元眼里滚落,顺着脸颊一直滑到颈间。
“打扰陛下了。”
齐让盯着那滴眼泪看了一会,在江维桢难以置信的目光里,从怀里摸出一块锦帕递了过去。
熏过的锦帕泛着一股清冷的香气,就好像是齐子元前一天才赏过的梅,让他情不自禁地想要伸出手,下一刻又突然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在脸上摸了一下。
“我朕,朕可能有点着凉。”齐子元看着微湿的指尖,故作镇定地开口,“不然就是刚刚沾到的雪。”
“嗯。”
齐让应了一声,却没收回拿锦帕的手。
齐子元犹豫了一下,伸手将锦帕接了过来,胡乱在脸上擦了两下“谢谢皇兄。”
“无妨,”齐让偏转视线,看向还蜷在齐子元怀里的许戎,“还不从陛下身上起来”
“好。”
许戎应了声,乖乖地爬了起来,还不忘回过头去拉还坐在雪地里的齐子元。
江维桢抱着手臂,目光在这莫名亲昵的一大一小间来来回回扫过“不是说要去看鱼吗,在这儿玩什么呢”
说着话,将许戎拉到身边,替他拍了拍身上的雪。
“在堆雪人呀,”许戎由着江维桢动作,一只手指着完成了大半的雪人,“哥哥说这是阿咬。”
“哥哥”
江维桢轻轻挑眉,扭头看向齐让,却没得到回应。
齐让正低着头,看着脚边那个小腿高的“雪人。”
大梁是有塑雪狮的风俗,为的是祈愿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所以堆好的雪狮个个威风凛凛,惟妙惟肖,却从没见过眼前这种,圆头圆脑的,还嵌了两块石头算是眼睛
“那个,”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在雪人上,齐子元不太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还没堆好呢,等陈敬回来”
话还没说完,陈敬匆匆忙忙地沿着假山边的小路跑了过来,手中拿着一根胡萝卜和两根树枝。
“陛下”陈敬急急地喘了口气,“找到了”
“谢谢”
齐子元接过胡萝卜,插到那两块石头下方,又将两根树枝插到“雪人”的两侧,自己蹲下来看了一会,用手指画了一张向上扬起的嘴。
他搓了搓手,回头朝着许戎招了招手“堆好了”
加了“鼻子”和“手臂”的雪人其实也没有好看到哪里去,却莫名其妙地和站在跟前笑眯眯的齐子元格外契合。
上一瞬还埋头在一个小孩背后哭得两眼通红满脸狼狈的人此刻正弯了眼睛笑得没心没肺。
哪怕一双手已经冻得发红。
“陈敬。”齐让转过视线,看向兢兢业业守在旁边的陈敬。
陈敬整个人莫名地紧张起来“太上皇有何吩咐”
齐让没说话,反而是将一直捂在手里的袖炉递了过去,冲雪人前的齐子元抬了抬下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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