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落蜃草的粉末略沾到眼皮上,那灼热刺痛的感觉瞬间袭上眼球。

    自今早连用了两天之后,今日更是在一日之内,连续用了两次。

    眼上的痛意刺得钟鹤青几乎要睁不开了,但她这会净过手,从房中撩开帘子走了出来。

    长长的细眉,金棕色的眼睛,俏挺的鼻梁,和微微撅起的嘴角,一脸的不怎么高兴也不怎么不高兴、但谁都不能得罪她的表情。

    男人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那细针刺入眼痛的刺痛感,都在他目之所及的她原本的模样中,被他强行压了下来。

    他深深地闭起眼睛一息又睁开,正好金娘子叫人在院中的石榴树下摆好了饭菜。

    他走过去,朝她招手。

    “过来用饭。”

    不知道是不是被灶上的厨娘养刁了舌头,九姬竟然觉得今日的饭菜并不怎么合口,也或许,是还有话要讲却还没来得及讲的缘故。

    反正九姬这般三个月前,深居山里连人都没见过几个的妖,如今要跟她这“凡人夫君”开诚布公地说几句实话,尤其坦白自己确实冒充他的妻子跟他成亲的话,实在让妖哪哪都有点不得劲。

    偏他好似很是淡定,先是替她夹了半碗菜,这会又给她盛了碗鱼羹。

    “这鱼做的还不错,娘子觉得呢”

    “”

    好了,她现在已经明白他早就知道了,所以家里顿顿饭都有鱼。

    他这是把她当作聘来捉老鼠的狸奴喂呢

    九姬闷头吃菜喝汤。

    庭院里石榴树落下来一片叶子,飘飘悠悠地旋落在她头发上,九姬没理会。

    但有人却伸手替她摘了下来,她抬头看去,脸颊擦到了他的手边。

    九姬一顿,听见他道。

    “娘子的脸怎么有些热”

    热哪里热了

    九姬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没摸到异常的热,却对上了他细细落在她眼帘上的目光。

    这个人怎么还叫她“娘子”怎么还敢这样看她他不是知道她是妖了吗

    她满心的疑惑,却只见男人低头笑了笑。

    “娘子放心,我胆子比一般人还是大一些。”

    九姬“”

    还叫她娘子

    但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回他这话,继续闷着头吃菜。

    他也没再多说,又给她夹了一筷子糟卤鸭。

    庭院里的老石榴树在夏日的热风下漱漱作响,枝头鲜艳的榴花也在这一刻悄然绽放了几朵。

    一顿饭就快吃到了尾声。

    待金娘子把饭菜撤下去,钟鹤青便把院内所有人都遣了下去。

    院中人一空,九姬就知道自己该说实话给他听了。

    她也学着凡人的模样先端起茶喝了一口,喝过,清了一下嗓子。

    “你不都能看见吗我、我不是唐大小姐,”她说着,想起了什么,连忙补充了一句。

    “唐大小姐在成亲之前,就因惊马去世了,彼时情况紧急,我怕被道士怀疑捉拿,所以只能扮成了她的样子。”

    九姬见她见他没有太多意外地点了点头,心里暗道他看来早就猜到内里的缘由了。

    这凡人,真是长着八百个心眼子

    不过她还是继续说来,说唐大小姐的尸身一直被她收拢起来。

    “用了障眼法,寻常人是看不到的。”

    她说着,指了指房里的房梁上,“在那上面。”

    钟鹤青忍不住咳了一下。

    原来家中房梁上,一直安放着唐大小姐的尸身

    但他那妻不觉有任何问题,还道,“我用了避日蛛网来保存尸体,只偶尔我悄悄出门的时候,会把唐小姐挪下来。”

    九姬说着,见他还是没有太多反应,不知道自己都讲了那么多,他还想听什么吗

    总不能,让她把来到他府里,准备窃取鼬玉的事情也说了吧

    窃取禁药、还是鼠族族宝的事情,可比冒用凡人身份还要大。

    且这关乎着狸族族城山之阿的外围结界,事成于密,这事她怎么好说给他

    偏他虽不问,却耐心地向她看过来,等着她把所有都说给他听,甚至给她续了半杯茶。

    九姬“”

    这人,想知道的也太多了。

    她只能说了一句。

    “剩下的是紧要的大事,眼下就不要讲了吧”

    可巧观星突然前来通传,说大理寺丞廖春廖大人来了。

    钟鹤青一愣。

    廖春显然急的很,只能起身去见了他,这才晓得是宫中召见。

    “因为薛繁的事,各省的科举案查的更严了,原本又抓到了不少人,谁料连着两日,竟然有五六个嫌犯都在狱中突然自杀,官家震怒,召了荀大人也召了少卿您进宫”

    官家身子才刚好起来,妖案结了,科举舞弊案却好像愈演愈烈,眼下被查出来的嫌犯突然莫名其妙自杀,显然这其中有鬼作祟,难怪要龙颜大怒。

    钟鹤青不好耽搁,只能快步回了正院。

    他刚回去,她就问了他。

    “是有急事那你先去吧。”

    他看她神色非但没有什么不悦,反而松了口气,眉间都松开了来。

    钟鹤青只能道。

    “是宫中召见,我先过去了。”

    说着又道,“剩下的,我们晚些时候再说,好吗”

    九姬“”

    他怎么还惦记上了。

    她支支吾吾含混应了一句,赶紧催促他走了。

    金娘子又给她重新上了碗茶来。

    九姬饮了一口,一口气缓缓吐了出来。

    虽然话没说完

    ,但她好像有点知道了他的态度。

    他不怕妖,也没有责怪她冒了唐亦娆的身份,似乎也没有怀疑唐小姐的死与她有关。

    甚至还像金栗子欢迎小狸猫一样,对她还算欢迎。

    这人,性子虽古古怪怪的让人摸不清,但说起来,对她还不错。

    至少目前看来还不错。

    等她把鼬玉搞定了,走之前,不是不能给他透漏一点。

    思量及此,九姬就更松了口气。

    她支着胳膊托腮,另一只手把玩着刚刚又飘落下来的石榴树叶。

    她莫名就想到了,方才吃饭的时候,某人替她取下发梢落叶的事。

    钟鹤青还真有些胆量,真不怕她这“妖妻”。

    只不过他年纪轻轻的,怎么练成的胆子呢

    九姬算了算。

    他年岁双十上下,若是按照妖来算,可不算大。

    一般来说,妖的寿命是凡人的三倍,就如九姬照凡人的岁数来说约莫是十七,但算起来她的妖龄确有五十多岁。

    而世间活了二十年的妖也就六七岁而已,是小涂绒那样的年纪,而且除了原妖外的其他妖,出生之后是本体的样貌,要到凡人五岁上下的年纪,才会化形。

    当然也有化形晚的,虽然很少见但也有,就比如九姬,到了凡人十岁的年纪才化形。

    换句话说,她这等晚化形的妖都化形了,钟鹤青才刚刚出生而已。

    可不知怎么,她竟觉得他比自己似乎要老成许多。

    是因为自幼流落在外吗

    九姬不太清楚他从前的事,他自己也从来不提。

    这么一想,他不说他自己的事,反倒让她把话说了。

    她是不是上了他的当了

    夕阳的霞光同院中火红的石榴花融在了一起,九姬坐在树下是桌前,支着脑袋胡七胡八地思绪发散了开来。

    但不管怎么想,她曾以为的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结果却没那么糟糕。

    她还能再冒一冒少卿娘子的身份,至少还能撑到她稳稳当当地搞定鼬玉。

    好像,他待她确实挺好。

    钟鹤青同荀大人自宫门出来时,天都黑透了,荀大人又叫了他回衙门商量这舞弊案的事。

    舞弊案久查无果,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进展,嫌犯又纷纷自杀。

    两人商议到亥时的更鼓都响了起来,荀岳听见更鼓声才意识到竟然这晚了。

    “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少不得你去下面跑一趟。”

    他指了个嫌犯自杀最多的省份,替钟鹤青算了算时日。

    “若是连夜过去,兴许不多日就能给官家一个回禀。只是你就要辛苦了。”

    去岁秋闱的科举舞弊案子涉案复杂,钟鹤青是荀岳举荐,官家论功特批任命的官员,走的不是读书科举的路子,当时便没接手这案子,没想到转了一圈,还是轮到了他头上。

    他

    这在朝堂中孑然一身、没有关系牵连的大理寺少卿,反而成了破案的公正之人。

    钟鹤青应下,道不时就与其他几位同去的同僚,一道离京。

    深夜的东京城,只有樊楼还有饮酒作乐的人,其他坊间各处都已静歇了下来。

    钟鹤青回到府邸,门房都开始打了瞌睡,听见敲门声才连忙给他开了门。

    钟鹤青一路回了正院,见正院的灯也暗下许多,在夏夜的温风中摇摇欲睡。

    他进到院中,刚想问门口的小丫鬟一句,娘子是不是睡下了,就一眼看到了石榴树下的人。

    她确实睡着了,却是睡在了石榴树下的长竹椅上,金娘子替她点了驱蚊的香草,这会刚从房中拿了张薄毯要给她盖上,一眼瞧见郎君回来了,连忙行礼。

    钟鹤青自她手里把毯子接了过来,同金娘子道。

    “不早了,你也下去歇了吧。”

    金娘子闻言很是知机地连忙告退下去了。

    庭院里越发静谧,只剩下月光悄然在青石板上如清泉一般流转。

    男人用小毯子将她拢了起来,她闭着的眼帘微微动了动,但没醒,只是撅了一下嘴,像是谁在梦里让她不悦了似得,好在这不悦很轻,她大人不记小人过,没那么在意。

    钟鹤青不禁唇下弯了弯。

    眼上的灼痛感一直没有略去,涩而痛的感觉一直持续至今,但却在钟鹤青静静看着竹椅上的人时,灼痛稍稍一轻,而他眼前恍了一下,唐大小姐的模样又回到了她身上。

    今日连着用了两次落蜃草的功效都结束了。

    钟鹤青心下叹了口气。

    但今日王府相遇的事后,她还是回了家,也跟他好生说了几句话,他晚间去了宫里和衙门,她又在庭院里等他,等到天黑夜深睡着了其实,她讲的那些话,他大多都已经猜到了。

    而她选择留下跟他坦诚相待,钟鹤青心里的石头也早就落了地。

    他弯腰,又将小毯子给她拢了拢,然后臂弯一收,将竹椅上的人打横抱了起来。

    她总还是比旁人警觉得多,他略一抱,她就醒了过来。

    她眨眼愣了一息。

    “你抱我干嘛”

    若是旁的姑娘,估计羞涩都里来不及,她这反应,让钟鹤青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男人低低笑了一声。

    “夜深了,回房睡吧。”

    “哦。”

    九姬应完,才恍惚想起了今日发生的许多事。

    她瞧向这位少卿。

    “那个今天都这么晚了,剩下的事改天再说吧”

    她问去,就见他点了头。

    “也好。”

    他道,“宫里有命,令我出京办案,今晚就得走,不能在家停留太久。”

    而且今日落蜃草的功用都消失了,他已看不见她本来的面容

    了,他不想在他和她坦诚的重要时刻,再看见别人的样貌。

    九姬讶然,“这么紧急”

    “嗯。不过应该也用不了太久。”他只是临时督查嫌犯自杀的事,并非是全盘接手此案。他低头看向九姬,嗓音柔和了下来。

    “等过几日我回来,娘子与我再好生说说话,好吗”

    他果然难缠的很,不肯放过她。

    九姬脑袋等,但一想着,等他过几日回来,她应该已经搞定鼬玉了,也就点了头。

    “嗯好吧。”

    他眼角眉梢在她这句里,都染上了柔和的笑意。

    只是他还将她抱在怀里,九姬虽然不习惯被人抱着,但也没有同他怀里跳出去。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捕捉着她的目光,夏夜里,男人唇齿间的气息,她耳边来回萦绕,仿若丛间萤火,萦萦绕绕之间,弄得她耳边发软发痒。

    她侧了侧脑袋躲开他唇边的湿热气息,小鼻子缩了缩。

    她不习惯、不自在的小动作,都落在男人眼睛里。

    只是他面上不露分毫,仍旧抱着她慢慢往回走,柔声说着。

    “这几日我不在家中,后院修葺房屋,若是扰了你,就同关老管事说暂停几日。平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金娘子还有观星。观星白日里崴了脚,我把他留在家中了,只是他说话两句里便有一句胡言,你莫要都信了他就是”

    出个门絮絮叨叨地交代这么多。

    九姬暗自嘀咕,难道她是权瑞、涂绒这样的小孩吗他怎么操这么多心

    只是耳边更痒了,痒的她不由地往他怀里的方向躲了躲,没看到头上男人的笑意更胜几分。

    终于,他把她放到了房内的床榻上。

    九姬不用人抱,腾得就浑身自在了起来,同钟鹤青道。

    “那你快去吧,拿朝廷一点俸禄可真是辛苦。”

    说完,她已经准备拉了被子睡下了。

    却见本说着要走的男人还站床边不走。

    九姬看去,才听见他道。

    “娘子不必送我到门外,但好歹,也送我一眼。”

    不能就这样直接睡了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闷闷,口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但九姬不懂什么叫做“送一眼”。

    她不由地道,“难道我多看你一眼,你出门办差就能更容易一些吗”

    钟鹤青“”

    那倒不能。

    男人默了一默,九姬不知他怎么又沉默了。

    却见他突然将她的鞋子拿了过来。

    “反正娘子也醒了,那不如送我到门口吧。”

    九姬

    但他说完,就帮她把鞋子穿了,一路拉着她的手,大半夜地,强迫地让她把他送到了门口。

    直到他翻身上了马,才又同九姬道。

    “不早了。娘子快回去睡吧。”

    九姬你人还怪体贴来。

    但来都来了,她跟瘸了的观星一道,一直目送他骑马而去,在男人“体贴”地让她回去的眼神里,看着他渐渐融入夜色之中,才转身回去睡了。

    不知道他儿时是怎样过来的,究竟为何生出这般奇奇怪怪的性子。

    九姬是真不懂了。

    只是第二日她去找鼬玉的路上,可巧就听见了他儿时经历的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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