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府有地道,尤其在关老管事指挥着人修整后院的时候,稍一打听就打听到了。
只不过钟家的地道早已废弃多年,有些地方也早就不通了,也有些地方因为上面的地界都划给了王府的缘故,下面的地道也一并埋了,免得惹出祸事。
九姬装作是闲来无事,同关老管事讨来了从前钟府地道的图。
老管事虽然不晓得娘子要做什么,但自家郎君如今对娘子是怎样的疼爱,他老人家心里还是有数的,二话不问就把宅院的老图给九姬找了出来。
九姬坐在后院的凉亭下就看了起来,一眼就看到她让须尺锚定的几个位置之间,果然就有一条地下通道,而通道的入口竟然就在钟鹤青后院的书斋里。
原来绕来绕去,关键的位置还在他那书斋里。
再过两日就到了每月的初一,是月华最为稀薄的时候,妖坊里每到这天街市上开门的铺子摊子就少了起来。
而玉鼠洞宫也是一样,不开门对外营业,蜀禄又是个抠门的,唯有到了这日,才肯给打杂做事的仆从差役,休假一日。
当然,也不是一整日都没有人,而是一半的妖休半日,另一半妖再休另外半日。
他的抠搜与压榨妖坊里人尽皆知,要不是妖坊灵气盛,在里面做活能顺带着吸吸灵气,就蜀禄给的那仨瓜俩枣,才没人会去。
但不管怎样,这日都是九姬从凡间破开结界潜入、一声不响地窃走鼬玉的好机会。
她在凉亭旁的竹林里走动盘算,不想却听见隔着一片竹林的另一边,观星正被关老管事训斥。
瘸了脚的观星此刻耷拉着脑袋站在他祖父关老管事身前,九姬听见关老管事问他。
“我听说,你最近又胡说八道了,说什么郎君饿晕了的话,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吗”
九姬眨眨眼,心想这话虽然夸张了些,但也没什么,只当是玩笑,连钟鹤青都是不生气的。
可关老管事却让观星伸出了手来,一手板直接抽到了他手上。
啪
那皮肉被狠狠抽打的声音,令九姬都暗觉发疼,果见观星脸都白了,紧紧抿了嘴颤着身子不敢说话。
他祖父关老管事又开了口。
“有些事郎君不想说,我不想说,也没什么人敢提,但你多少该知道才对。”
说着默了一默,长长叹了口。
“郎君不是自己走失的,是被人故意掠走的。”
“那年,郎君才三岁,老太爷和老爷在大理寺经手了一个赈灾饷银和赈灾粮失踪的重案,这案子旁人查不了,先皇点名让当时任大理寺卿的老太爷亲自来破。谁曾想,这案子眼看着就要破了,郎君却被人掠走了。”
他道郎君丢失那日,钟府阖家上下全都出门去找,可怎么都找不到。
那么小小的孩子,能去哪里
一连两日毫无音信,突然有人往府里扔了信,说若是钟家还想要孩子
,这案子就不要再审下去了。
此信一出4,钟老太爷父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可那年的洪灾波及四省,这一笔失踪的赈灾饷银和粮食,一下子就绝了受灾百姓的活路,百姓没了活路,树皮草根都掘得一干二净,满地都是活活饿死的饿殍。
彼时的大理寺卿钟老太爷上承皇命重担,下担百姓深信。
若是就此罢手,岂不是让那些国之蛀虫逍遥法外
接到威胁信的那晚,老太爷将自己关在祠堂内一整夜。
第二日从祠堂出来,他就下了令,要继续查,不光要查,还要细细地查,狠狠地查。
但这一查,就相当于宣判了被掠走的郎君的死刑。
很快,大理寺瞄准了一帮漕运上的官员,又在这群人里,盯住了一个范姓的漕运命官。
抓捕此人的当天晚上,钟府门口扔来了一个血淋淋的孩童大小的包袱。
彼时钟鹤青的母亲直接晕死了过去。
钟府外面的路上围满了百姓,钟老太爷没让任何人插手,亲自去将那个包袱拾了回来。
“彼时,老太爷步子都是颤的,”关老管事忆起那日,双眼隐有水光,“有不少围观的百姓都喊他别捡了,别捡了,直接下葬入土,百姓们边乞求边不住哭泣,但老太爷还是将包袱亲自捡了回来,抱在怀里,带回了府邸。”
九姬愣了愣。
隔着沙沙作响的竹林,她看见关老管事也停了停,而后忽的抬头看向老天。
“老天到底还是给了钟家一条生路老天爷拾回来那孩子擦净满身血的时候,突然发现脚跟处没有郎君生来就带小小的黑痣,这不是钟家的孩子,这是恶人杀害的旁人的孩子。”
他说之后钟家又开始各处寻找,才晓得那范姓官员一边掌管漕运,一边却养着水匪,他让水匪绑走了钟鹤青,几经转手藏了起来,可水匪内部出了矛盾。
某夜水匪之间大打出手,三岁的钟鹤青和其中一个水匪落进水里后就没了下落,流落到了何处,没有一个人知道。
关老管事说钟家找了好几年,钟鹤青的母亲惦念幼年被掠的儿子,思念成疾,可惜直到病逝之前,都没有任何钟鹤青的下落。
而钟鹤青的父亲来来回回走那条水路几十遍也有了,却也没找到丝毫线索。
寒来暑往间好多年了无音信,直到老太爷一位学生的学生进京赶考,说曾经在一处码头上见水匪械斗,一个水匪被人打得头破血流地躺在雪地里,没人去管他。
只有一个小男孩,穿着一身满是补丁的衣衫,惊慌地跑到那水匪旁边。
他见水匪满身是血,小小的脸上白了一片,六岁上下的模样,一边伸手替水匪堵住身上的血口,一边竟然脱下自己身上的薄薄小袄,慌乱地捂在水匪身上。
男孩脱下衣裳,臂膀上竟还有两处淤青。
那匪贼似乎也看到了他臂上的淤青,奄奄一息的神色变幻了几息,忽的抬手一把推倒了男孩。
他躺在血泊里动弹不得,嘴里却还是没有半句温言。
“滚滚开老子要死了,以后饿死了也没人管了,当然,也没人打你了呵你最好去找到你亲爹,听说,听说是有钱人家,我本来还想去要一笔钱,没想到算了算了”
那水匪话没说完就死了。
当时路过看见的那学生已经登了船,他只遥遥看着那孩子愣愣地跪在雪地里,眼见着水匪血越流越多,却没了声息,慌乱地不住摇晃着匪贼,把脱下的衣裳都去堵匪贼身上的血窟窿。
他没哭出声,眼泪却咣咣铛铛地砸落下来
可惜学生的船开了,帮不了什么,等他过了些日子又路过这码头时,忍不住打听了那匪贼和孩子的事。
匪贼自是死了,那人一贫如洗,他生前没少打骂孩子,可也用自己仅有的钱养着小孩。
他死后,孩子没了人护着,就只每日在街上流浪,或许有人会可怜他,给他一块炊饼,又或许,一日都得不到一块口粮。
只是那孩子不会偷不会抢,甚是不会大声乞讨,只会小声问一句,“能、能给我一口饭吃吗什么都行”
用码头上的人话说,“那是个傻的,指不定哪天就饿死了。”
学生听了又各处找了去,最后在一颗枯树下,找到了小男孩,男孩抱着膝盖团成一团,早已饿晕了过去。
关老管事说着,眼眸里全是悲伤。
“这还是第二年那学生进京赶考时,听闻钟府的事,才忽然想起来的。彼时老太爷和老爷连夜驱车赶马去了那码头,却听说小男孩半年前,就被路过的一个浆洗老妇人看着可怜带走了,带去了何处,又同什么人经历了什么,就没人知道了”
九姬听着恍惚了一阵。
或许就是这个错过,让钟家十多年都没能找到钟鹤青,直到他自己在审案之事上崭露头角,才被发现认祖归宗。
这些事情,九姬从来都没有听钟鹤青提起过。
但关老管事却又一手板抽到了观星手上。
“你怎么敢拿郎君饿晕的事说笑也就是郎君脾气好,万事不同你计较,你要是再胡言乱语,说什么饿晕的话,下次就不是打手了。”
他说着,又想到了什么,声音越发低沉了下来。
“还有这饿晕、饿晕,你说得时候不觉得很像厄运吗郎君是什么命格你不知道吗”
钟鹤青是和唐大小姐相反的极阳的命格。
极阴之人亦招致阴秽之物,而极阳者则厄运缠身。
钟鹤青少时的经历,似乎也正印证了这一点。
关老管事第三下手板抽到了观星手上。
“以后不许你再胡说八道,不然,以后就不要留在郎君身边了”
关老管事又训斥、警告了观星许多话,九姬没再听了
。
她只想到了钟鹤青极阳命格厄运纠缠的事情。
不知道能不能弄到些东西,做一个替他消除厄运的吉物。
他命格如此,这也算是她与他相识的这一场,临别赠予他的别礼了。
入夜,一只狸花猫披着溶溶月色,潜入了钟鹤青的书斋。
只有一个守门的小厮在楼下呼呼大睡,九姬小施术法,让他睡得更沉了,然后照着关老管事先前给的图纸,悄悄蹿上了二楼。
地道的入口竟藏在二楼之中,若她没有钟夫人这层便利,真难说要摸索多久才能找到地方了。
二楼空无一人,明明是他自己的书斋,再没旁人进来,他却各处置放得一丝不苟,好似他并非是此处的主人,而是一个临时的来客,人不在此,便要收拾得整整齐齐。
哪来的许多讲究
九姬一跃跳上了他的桌案,瞧着那齐齐叠放到没有一丝紊乱的书册,伸出猫爪子替他拨乱了一些。
这样看着舒服了点。
她本还想直接将那放在桌案边的画卷替他拨下去算了,谁想略一动,画卷竟然自己展开了来。
书斋里月下的狸花猫四爪立在画册旁边,低头看去,却见画册里竟然也有一只狸花猫立在庭院中的月光里。
画里的月光照亮了庭院那可正开着鲜艳榴花的石榴树,猫儿就半坐半立在石榴树下的石桌上。
九姬看着画里的狸花猫,身影在月光下倏忽一变,幻回人形坐到了钟鹤青的椅子上。
她拿起那画卷多看了两眼,画里的狸奴模样倨傲又慵懒,通身的狸花栩栩如生,一双眼眸更像是被细细点画了,似乎画画的人为了画好这双眼睛,费了许多工夫。
九姬看向了落款的地方,那里没有提名,却落了一颗暗红色的印章,九姬还是认得的,那是钟鹤青的小印。至此之外再没旁的名字了。
看来画画的人不是旁人,是他自己。
九姬眨了眨眼。
他还会作画,虽然她赏不出好坏,但至少她这个被画的人、不、猫,瞧着还是满意的。
九姬瞧着画上的自己,嘴角勾了勾。
不过他干嘛画她
他很闲吗
但九姬也想到,自己以原身与他遇见好像是他在王府撞见她之前的事,如果那时候他就能确定她的原身模样,那么又是在什么时候就发现了她不是唐亦娆,而是狸妖九姬呢
难道是用了落蜃草之后,就偷偷观察过她好久,发现了她的踪迹,也偷偷窥见过她的原身
他是人,她是猫,他都亲眼看到她原身了,居然还不害怕,在这跟她有模有样地“过日子”
他这
他这人也太厉害了些。
九姬赶紧把画卷卷起来扔到了原来的地方。
这凡人怎么会有那么多藏起来的心思
九姬要被吓到了。
她坐在他桌案前愣了一会,才意识到她是来寻找地道入口的。
今日正是圆夜朔日,玉鼠洞宫唯一休歇的日子,错过今夜还要等一个月。
九姬可等不得了,当下先顾不得她那“凡人夫君”,在书斋里小心摸索了一番,就发现了地道的位置,直接潜入了下去。
起初的部分还算通常,到了后面逐渐荒废了,通道的方向一直朝着王府后院,也渐渐入了她用须尺锚定的区域了。
就在九姬于暗中摸索的时候,须尺忽然一动,朝着她前方一个隐隐的亮点去了。
此间都在地下,哪里有什么光亮,但那处却有细微如萤火的白玉荧光,九姬快步上前,伸手触碰过去,有结界。
就是此地
鼠族选了这个地方来藏匿鼬玉,真可谓煞费苦心,这里是钟家荒废的地道,再往前就是王府的地界了,如果不是专门找来,谁会碰到这里呢
九姬暗暗啧啧,口中破开结界的术法已低声念了出来,接着紫光凝于指尖烧向结界,而她则拢了须尺以银气护体,一点一点地进到了结界之内。
鼬玉藏身之地果然结界厚重,九姬额头上的汗都快落下来了,紫光持续烧了一刻钟的工夫,她才终于堪堪两只脚迈进了鼬玉的空间之内。
玉鼠洞宫四楼的景象渐渐出现在眼前,除了两个看守的小妖在角落里打瞌睡,再没有旁人了。
九姬看着鼬玉那光滑莹润的样子,听见此物的呼吸”声,已经完全慌乱了起来。
而她再不给这东西半点喘息的机会,直接探手抓了过去。
这里的空间再没有一点结界了,九姬径直把鼬玉抓紧了手中,鼬玉在她掌心里惊颤不已。
九姬却只勾起嘴角笑了一声。
然后,九姬轻轻一吸。
这鼠族的宝贝、整个玉鼠洞宫得以维持之物瞬间瘫成一滩稠稠的奶状物,入了九姬口中。
那一瞬的灵鲜滋味让九姬也忍不住舌尖颤动。
她倒是没忘了陪着她辛苦了数月的须尺,将这鼬玉瘫软后褪下的皮囊给了它。
根根须子直接扑了上去。
只是这时,蜀禄的训斥声突然从楼梯处响了起来。
“让你们守着鼬玉,谁让你们睡觉了都起来,发给你们月钱,是让你们来这里睡大觉的你们是不是不想在这干了那可正好,旁人想进还进不来呢”
蜀禄的声音一贯得刺着九姬的耳朵。
但此刻更重要的,是不能被他发现,不然被妖廷追捕的滋味可不好受。
九姬心思极快地转了转,忽然把送给须尺的鼬玉皮囊收了回来。
须子们都懵了,九姬只好暗道抱歉,说回头补偿。
当下她掌心一动,将那皮囊又重新置回了原处,然后略施幻术,让她皮囊撑了起来,真实与虚幻交错之间,好似鼬玉还在莲花座上,仍旧为玉鼠洞宫吸食周边的灵气。
而九姬则揣了须尺,迅速地自原路返了回去。
蜀禄对小妖奴刻薄的训斥声,持续了许久,直到九姬回到了结界外,借着术法偷偷窥视,才发现他说得口干舌燥了,这才哼了一声,道了一句。
“鼬玉没发生什么事吧”
两个妖奴连道没有,蜀禄嘀咕了一句向鼬玉的方向看了过来。
“我好似听见了一些波动之声。”但他看去,见鼬玉还在莲花座上悬着,光亮莹润,灵气流泻,并无变化。
他松了口气,又训了那两个妖奴几句就离开了。
隔着结界的九姬嘴角高高翘了起来。
方才她可太好心了,不光替鼬玉还原了模样,还帮玉鼠洞宫算好了三日的“余粮”。
这三日之内,玉鼠洞宫一切如常。
但三日之后,“余粮”耗尽,支撑整个玉鼠洞宫运转的灵气没了。
她很想知道,这玉鼠洞宫会怎样,宫司蜀禄又会怎样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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