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鹤青被叫孙元景的急事叫了出去。
只是他刚走到外院,就见门前不仅站着孙元景,还有卢高萧。
钟鹤青皱了皱眉,刚要问一句什么,却见身侧倏忽有疾风掠过,有人影忽然越过他,向后院飞了过去。
他一愣,转身看去,只见不知从何而来的道士,竟自四面八方做起了阵法。
金光法阵骤然现于眼前。
“你们做什么”
孙元景两步上前。
“少卿不必害怕,你那娘子是冒用凡人身份的妖,我集结了京中捉妖师,这就将她拿下”
钟鹤青闻言,脚下一晃。
却见孙元景说完此话,便也同众捉妖道士一样,朝着阵法里飞身而去。
金光法阵自地底向上结起,又从八方点位围拢聚合而来,那阵法浓重的罡气连钟鹤青一个凡人都能察觉到了。
“住手,住手”
他急急朝着阵法里奔了过去。
“此女就在那里诸位,快快结阵捉妖”
捉妖道士的喊声如雷贯耳。
九姬有一瞬的恍惚,第一反应竟觉得这些捉妖师不是来捉她的。
可不是她,还有谁呢
有人用捉妖镜反来天光,那强光一下照到了她身上,刺得九姬两眼一痛,踉跄了一步。
她只听道士呼喊开来。
“此女果然是妖冒用凡人身份乃是大罪,兀那妖孽,还不伏法”
呼喊之间,她已看到孙元景孙道长提剑跃上了半空。
这阵仗,果然是来捉她的啊。
视野里早已没有了钟鹤青的踪迹。
九姬眼看着八方都有道士坐镇结阵,镇内还有近十名捉妖师,这阵仗可真是出乎意料的大,来的道士比王府那日还要多。
怎么有这么大的阵仗
九姬念及此,突然就想起了钟鹤青此番出门前后的话。
走之前,他连番嘱咐她一定要留在家里等他回来。
而今日,他提前回来了。
进了门就问下面的人,她在不在家。
见到了她在,更是盯着她看,目露笑意,还道了一句。
“娘子在家,我就放心了。”
是放心了什么
放心了他找来镇压她的大阵仗,没有扑空吗
九姬恍惚了一下。
他所有的忍耐、等待、试探、虚与委蛇,都是为了今天,是吗
心间惊诧震荡开来。
凡人都是这样狡猾到无有破绽的吗她难以置信。
只是她抬头看向半空的捉妖师。
他们就确信她会被困其中
九姬眼睛眯了起来,神思一敛,脚下一跃,向半空飞了过去。
漫天皆是捉妖师,镇压妖邪的
金光法阵罡气盎然。
钟鹤青心头乱颤,快步向阵法里跑去。
卢高萧只见钟鹤青脸色煞白,一双眼睛只紧紧看着他那“妖妻”急跑过去,也跟着急了起来。
平素这钟闻野比谁都聪明,怎么这种时候糊涂起来了
他只怕刀剑无言伤着老友,把胆子一壮,飞速上前一把抓住了他。
你别在进去,他们随便一个法术,就把咱们弄死了快跟我走开那妖自有孙道长来降孙道长可是把在京的有头有脸的捉妖师都叫来了必能把她降住”
他连着说了一句,只见好友忽的转头直直向他瞪了过来。
“是你是你叫人来降她的”
卢高萧被他问得一顿。
“对呀是我呀闻野你别痴了,她是妖,你娶回家的那是妖”
“妖是妖又怎么了”
钟鹤青突然甩开了卢高萧。
卢高萧猝不及防地被他甩在了地上,抬头看去,只见他已不管不顾地在阵法闭合前,闯了进去。
“天呢,天呢”
卢高萧惊诧不已。
而结界之内。
孙元景一剑向九姬斩来。
“兀那妖物,胆敢冒充少卿娘子,快快现出原身跪地伏法,我等自会留你性命”
九姬闻言一笑。
碍于幻珠,孙道长看不出她的真容,却还讲究规矩,给她留了条退路。
可她九姬却不肯跪地求饶,由着旁人来处置她呢
九姬手下一幻,持住一条金色长棒,反身迎了上去,瞬间与孙元景斗在了一起。
道士们不断催出的阵法光亮射眼,一人一妖斗法的闪光,更是将人的眼睛闪得发痛。
又有道士招呼着众捉妖师一起飞了过去,协助孙元景,将九姬团团围了起来,纷纷亮出了兵刃。
兵刃淬满了寒光,齐齐朝着她刺了过去。
地上,闯入阵法中的钟鹤青,在漫天的兵刃冷光间,眼瞳震荡。
“住手都住手”
他嘶声喊去,可短兵相接的当头,哪还有人能停得下来
男人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刀剑破空的声音中。
九姬腹背受敌。
一众道士自四面八方向她袭来。
只见一人当头朝她就是一棒打去,九姬侧身回退,双手举棒生挡了下来,与此同时,接连避开后背两剑。
正当她左右闪避之际,忽然一阵破空之声划破耳畔。
一条细鞭狡柔如毒蛇,诡异缠绕着向她腰间抽来。
周遭全是刀剑寒光,她再来不及避开这鞭。
生生被这一鞭,重重抽在腰上。
九姬腰身一痛,脚下连跌三步,险些从半空上坠落下来。
地面上。
钟鹤青指尖发颤,眼见她腰间,水绿色的衣裙上,猩红的鲜血渗了出来,瞬间染红了一片
,刺着人眼。
钟鹤青目眦尽裂。
他越发嘶喊着“住手”,可上面打斗的众人根本听不见,反而有个捉妖师用功法朝着众人喊道。
“众位道友都提提精神,咱们齐心协力,今次捉了这妖,少不得在衙门领个大赏啊”
这话说完,众人看向九姬的眼里都起了精光。
但那些精光和喊话,落在钟鹤青眼中耳里,他只觉如同长针扎向了他心头。
那是他家中的娘子,是他费心留在身边的人,可在这些道士眼中,却只是即将领到的巨额赏钱。
九姬被一鞭子甩在了腰间,痛意令手下的动作都迟缓了起来。
但围攻她的捉妖师却不会停歇,当下有人忽然向她甩来裹满罡气的拂尘,她急急避开,却被如剑的罡气割伤了手臂,向后退去,又被一枪刮破了小腿。
鼬玉尚在炼化之中,九姬十成功力只能使出三成。
九姬心下怒火噌起,却被压制得使不出力来,双眼渐红。
而那些只为领赏的捉妖师见她颓败下来,反而目露松快。
其中一人甚至轻蔑地嘲笑道。
“还以为是只大妖,没想到也不过如此。卑微小妖还敢冒用大理寺少卿娘子身份,妄图勾引少卿,谁给你的胆子”
那捉妖师嗤笑说完,九姬开了开口,回了一个字。
他没听清,“说什么”
九姬低头笑了一声,嗓音响亮了许多。
“我说,是我啊,我给我的胆子”
话音落地,九姬突然反守为攻。
她一掌凝力朝着那捉妖师直直击去,棕金色的光亮击在捉妖师身上。
只一下,打得那人一口鲜血吐出来,从半空直接坠落下去。
众人皆惊。
“妖物胆敢伤人罪加一等”
九姬却顾不得罪加几等了,她倏忽现出了妖身,矫健的狸花猫瞬间膨胀开来,妖力也随着幻化回原身而加倍释放出来。
一众道士被她周身妖气震得向后踉跄。
就趁这时,九姬上前扑到了一个捉妖师,踩着他的肩膀,直直向天顶的结界生撞了过去。
她周身幻化出金色光芒,好似金刚铸就的铠甲。
那结界登时被撞出了裂纹。
可是结界没碎
九姬心下不由地一坠。
这一撞已消耗了她大量的妖力,结界没能碎出空洞,她无法趁机逃离。
而道士们又都缠斗了上来,再这样下去,她真就要被抓住了。
然而就在这时,结界的八方之一,突然有一方界法松动地晃了一晃。
九姬不知这结界的松动从何而来,却立刻抓住机会又是一撞。
这一次,碎裂出了一个婴孩大小的窗洞
九姬登时向外跳去。
她大半身子都已跳出了结界之外。
要逃脱了
可尾上忽然一痛。
她回头看去,只见孙元景手中的锁妖绳好似一条荆棘长藤,死死缠住了她的尾巴,锁妖绳中幻化出的细刺,根根刺到了她的尾间。
九姬脸色白了下来。
结界在不断修复,孙道长灌入锁妖绳中的法力越来越多,更有方才被震开的道士又追了上来。
偌大的钟府过去三月她几乎可以随便地进出,但此时此刻,却变成了一只牢笼,她只要堕入,就再也没无出逃之日了。
九姬心下一沉,蓦地凝力于尾巴上。
他们既然要她的尾,她断了就是
就在她最后回头向尾看去的时候,目光不经意扫过了院中地上的一人。
男人双眼猩红地向上看来,不知是不是看到了她的窘境,嘶声喊了句什么。
可九姬却不待听清了。
她凝力一挣,猫尾生生扯断的瞬间,剖心一般的痛意直冲大脑,痛意令人几乎昏厥。
九姬却紧紧咬着牙关向上一跃,彻底跃出了结界,逃出了钟府。
“放开放开她放她走”
钟鹤青嘶声喊去,心肝俱碎。
可就在这一瞬间,半空仿佛有血雨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半条断尾也随着雪雨无力坠落。
啪嗒一下,一滴血落在了钟鹤青的眼角下。
男人伸手摸去,猩红刺目。
仰头看去,空中已没有了她的踪迹。
她走了
只剩下半条生生扯断的断尾,沾满鲜血地自半空落下,坠落在了钟鹤青脚前的青石板上。
“小九阿幺”
生生扯断尾巴,那得多疼啊
破损的结界没了再凝聚的必要,卢高萧闯进来看到了神色僵硬的钟鹤青。
男人眼角挂着半空飘落的血珠,血珠映衬之下他脸色更加苍白,怔怔地看着那根断尾。
钟鹤青一步一步,缓慢极了地走到那半条断开的猫尾旁。
毛茸茸的一段狸花尾巴,此刻沾满了血污,又落在地上沾了泥。
孙元景叫着他不要动那猫的断尾。
“妖血猫尾,说不定残留妖法,少卿莫动”
钟鹤青却恍若未闻,他蹲下身,双手将那截断尾拾了起来。
他用袖中白帕轻轻将猫尾裹了起来,一点一点地擦拭着上面的血污与泥土。
他一句话都不说,沉默伫立。
卢高萧却觉得周遭就要下起雨雪一般,寒云低压、湿气沉沉的。
他想开口,竟都不知道要说什么。
恰好孙元景这时飞身下来,开口便道。
“少卿快丢开那断尾,让我用法术收了此尾,狸妖虽然逃了,但凭此断尾就能找到她本尊,届时可要妖界协通捉拿,她
犯了这样的大罪,至少要流放枯海三十年不得回”
钟鹤青低头听着,忽的颤声笑出了声来。
他已经逼得她断尾脱身了,还要用她的尾巴四处捉拿,让她在妖界也不得安生,被流放枯海三十年吗
他这个她的凡人夫君,在方才她被围剿的时候,只会呼喊阻止,一点用都没有。
除了替她短暂地扯开了布置结界的人以外,还做了什么呢
他护不住她,也帮不了她,还要任着人,天涯海角地追杀她吗
不时,追缉无果的道士们也都返了回来,众人一回便道。
“此妖很是熟悉京城路线,亦善躲藏,生性狡猾的很,可惜没能追到了。”
“对了,她断尾在何处我等用绞碎她的断尾以血肉做法,应该还追踪到她的去处”
绞碎
钟鹤青听到这两个字,只觉心都被绞碎了。
他忽的开口看向众人。
“是钟某何时得罪了诸位吗是钟某请各位进门来的吗缘何、缘何要捉拿我妻”
捉妖道士们闻言皆是一愣。
“这少卿方才看见了吧那是狸妖,说不准还是个大妖”
可话音未落,他们就见那位少卿双眼泛红,问了过来。
“妖怎么了她是我钟鹤青拜了天地娶进门来的妻子,是妖又怎么了”
一众道士被问得彻底愣住了,都搞不清状况地向孙元景和卢高萧看了过去。
旁人不知情形,这两人总还是知道的。
两人相互对了一眼,孙元景愣了一会,刚要说什么,却听钟鹤青又开了口。
他将那包裹在他白色帕子的断尾,细细放进了怀里,强打了几分精神,突然跟一众道士开口道。
“此事是误会,也是钟某的私事,万不该有这样的阵仗。各位辛苦了。”
他嗓音低暗沙哑,但转头叫了早已看呆了的观星。
“观星去账房把赏银拿来。”
他看向一众捉妖道士。
“虽是误会,但各位辛苦一遭,该拿的银钱还是要拿的。”
孙元景和卢高萧都在他这番怪异的行径中,怔了怔。
所以,虽是误会,钟鹤青却还是认了这结果是吧
那毕竟是妖啊,钟鹤青怎么会真的维护一个犯了妖法的妖呢
只是两人心中的想法还没落定。
就见钟鹤青顿了一下,旋即,话锋忽的一转。
“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个误会,我知道她是谁,也知道自己娶得是谁,她更没有伤我分毫,反而、反而屡次救我性命还请各位高抬贵手,莫要再对她紧追不舍,亦不要将此事说于外人。
他嗓音低哑道。
“只当做今日钟府什么都没发生。”
话音落地,钟鹤青拱手同一众捉妖道士行了礼。
“钟某拜托各位了
。”
卢高萧和孙元景全然愣在了原地。
他不是认了这结果,是要替那妖尽力遮掩
生怕她被其他人和妖界盯上来
要替她把所有后路都扫清了。
观星瘸着腿拿来了银钱,一众捉妖道士,虽然没能捉到妖,却仍是拿了钱,便也没有追究下去的道理。
这世间的事,尤其是人与妖之间的事,他们见的多了,这里面说不清道不明的也多了。
众人都道不会乱讲,让少卿放心。
而且方才是起了结界才捉得妖,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里面的事,知道此事的人除了道士们,也就只有钟鹤青、卢高萧和小厮观星了。
道士们领了银钱,做了保证,散去了。
观星虽然见到了大场面,但日日与郎君娘子相处,只觉此事就如郎君说得那般。
反倒是卢高萧心下不安起来,他只看着好友吩咐完这些事之后,一句话都不说了,亦不再看他一眼,只垂着眼帘,看着怀中的那截断尾。
“闻野你”
他刚把手搭在钟鹤青肩上,就见男人冷淡至极的一眼瞥了过来。
他从没在好友身上见过这样的眼神,他惊得把手连忙收了回去。
“你这我这不是怕你被妖迷惑了吗人没有妖力,妖也不能像人一样在世间生活,你跟她根本也”
他说着,见钟鹤青眼神更加凌厉仿佛冰刀割人,又急急改了口。
“反正也这样了,你就当她从没来过就是了。”
人总还要继续过人的日子。
孙元景虽然觉得今日的事怪诞极了,但这会在这位少卿的眼神下,也不便多言,亦跟着点了点头。
“对呀少卿,事已至此,只当此妖从未来过也就罢了。”
钟鹤青不许人追究,此事也没有人能再追究了。
可他们却见钟鹤青忽的哑声笑了起来。
从未来过吗
男人低笑不已。
可他笑过、抬头,眸中如聚磐岩,一字一顿。
“我、若、偏、不、呢”
东京城外,火神庙。
九姬逃至此地时,天已经黑透了,空气里湿沉沉的,有雨要落。
她避在火神庙帷幔间。
不知是不是要下雨了的缘故,火神庙没什么人,也可能这庙本来就小,连诵经点香的小道士都没有,又或许道士都去城里捉她了,此处反而成了灯下黑。
不过,除了最初紧追在后的一拨道士,被她几个闪身甩掉了之外,这许久都没有捉妖道士追来了。
是跟丢了,还是什么旁的缘故总不能是抓了一半,被叫停了吧
九姬低声嗤笑,她想不到内里缘由,只是猫身蜷缩在火神帷幔的锦缎里,伸出舌头,轻轻舔舐着断处的伤口。
一下一下,痛意让她无法加快。
可这么久了,还时不时冒出血珠来。
一直出血可不是什么好事,万一被道士做法跟上来就麻烦了。
九姬留了半截猫尾在身上,勉力变回了人身,扯下一条布带将尾巴断处小心缠了起来,又施加了一道法术。
体内没能炼化完成的鼬玉,隐隐有了压制不住的迹象。
她只能一边调息一边唤须尺出来帮忙,只是这时,放出去的听觉突然捕捉到了一个急促渐近的脚步声。
火神庙外的寂静树林里,那脚步声明晰又熟悉极了,从树林边缘向火神庙的方向走了进来。
不巧,是她那凡人夫君。
九姬一怔,暗暗警觉了起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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