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之乱后的第七日,官家亲自下了旨意,为叛乱中身亡的百姓祭奠送行。
偌大的东京城,内城、外城和城外,共有一十七厢一百三十四坊,皆挂上了白,纸钱随风而飞,随着逝去之人的魂魄离开人间。
他们有些是在战乱的兵刀下身死的,有的是被叛军抓到杀掉的,也有的是死在了妖物、尤其是琥尊的妖力之下。
其他都还是凡人之祸,但死在琥尊等妖手下的,而是出于凡人这具肉体凡胎的脆弱。
唯独在庞大的妖力下存活的,只有钟鹤青。
彼时站在城门口,他送着那些和他一样中了妖术,却没能幸免于难的凡人同族离去,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悲凉。
他默然站在城门边,也缓缓抛出了纸钱。
不想有百姓认出了他来,“少卿,少卿也在”
百姓们还不晓得他如今已经不是少卿了,但钟鹤青从不在意这些称谓。
他跟众人点头,却见有众人上前便要给他磕头。
钟鹤青还没明白状况,却见后面的人连声呼喊着,“少卿在这,大理寺的钟少卿就在城门口”
这一喊,呼呼啦啦来了好多人,钟鹤青认不清这些百姓都是谁,也不知他们为何在此,可却挡不住众人都涌上前来,纷纷给他叩头。
钟鹤青连道不要行这般大礼,但百姓们却道应该。
“祸乱那日,若非是少卿一直站在路口,喊着我们这些人就地藏身避难,兴许我们今日,也在被送走的人里面了”
“是啊,我家娘子带着孩子吓到在了地上,就是您一手扶了起来。”
“我家的亲眷,都是少卿一直催促着,跑进了大理寺里面,一个都没丢”
“还有我家”
钟鹤青这才明白这些百姓都是谁。
他记不住这一个一个的人,但这些人却全都记得他,都认识他。
“多谢少卿相救,多谢少卿救命之恩”
钟鹤青怔怔站在城门口,他总觉得自己其实没做什么,但这些父老乡亲,眼中却都看到了他,不仅作为当年流落到坊间的钟家子弟,也作为如今独当一面的大理寺官。
钟鹤青走马上任大理寺卿之后,将王岫弄得乌烟瘴气的大理寺,重新整顿了一番。
他单门分出了一部分人手,与道录院共同结伴,专司处理各地的妖案。
并非是他倾斜于妖,而是妖界的灵气确实在各地溢散开来,似颖陈州这样的地方不止一处,之前东方氏各地屯田买地,替虎族和鼠族占下了不少有灵脉的凡间地盘,如今东方氏大厦倾倒,这些地盘重新回到世人视野之中。
朝廷不可能也把百姓驱逐出去,但妖灵又确实会选择这般灵气丰饶的地方栖居。
妖界与凡间之间的交叠显然已不可避免。
既然如此,与其遮遮掩掩,还不如两族一同做出努力。
钟鹤青在大理寺单分了人手处理妖案,但妖案还是要越少越好。
他写了信同彦麟和妖廷商议,从前只有凡人保护凡人,妖约束妖,难免是要有疏漏的,而且寻常的凡间百姓,只看到了妖祸害人的一面,因而不免心生害怕。
他以为,既然两族杂居开始,那便让妖也参与到保护肉体凡胎的凡人之中来。
凡间道士捉妖,都可以在道录司领赏,那么妖捉拿了在凡间犯事的妖,也应该有一个地方可领取赏银灵石。同样的,若是凡人伙同妖害人,又或者故意残害的妖,抓到这等凡人的,照样可以领赏。
这般相互监督,相互约束,才是两族共享世间土地、灵气的长久之道。
彦麟看了信便当先觉得这般很好,妖廷一直在思考灵气溢散后该怎样做,如今虽是经过了一场祸乱,却也有了合宜的办法。
这也算是妖界对凡间此番的补偿与承诺了。
中了颠倒众生之术的狸妖们,此番休养了半月才都渐渐恢复过来。
年阿婆的女儿便中术很深,待她身子恢复,第一件要做事,就是请九姬带她去钟府,亲自给钟鹤青道谢。
钟鹤青听闻此事连道不必,但年阿婆一家人还是来了府里。
年阿婆一家人都跟钟鹤青正经行了一礼。
钟鹤青真觉自己彼时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
这会,他又看到了那只还没化形的小小狸花猫,小狸奴扬着脑袋向他看来,钟鹤青略一伸手,狸奴就腾的跳到了他的手中,就如那天,他从慌乱的人潮中,将小小猫儿救下来一样。
九姬多看了她掌心里的小狸花一眼,那小狸奴同她一样通身狸花,也同她一样双眸闪着棕金色的光亮。
她似有所悟地目光落在男人脸上,而他也正好转头看来。
目光相接的那一瞬,男人唇角抿了笑,九姬则跟他翻了个白眼。
他在那时,自琥尊手下救下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不知可否有一瞬想过他自己,他自己也是凡人,最寻常的凡人而已。
晚间,某人又给妖主办了些紧要的差事。
这次的差事办在了他的书案上,是九姬特特要求的,她可是专门买了几本凡人的春画长了一番见识,但看是一回事,实操又是另一回事了。
反正她初生牛犊不怕虎,非要在书案上试一试,以彰显她妖主威风。
钟鹤青还是劝了她一回的,太师椅上也就罢了,书案上到底不太体面。
但九姬不肯,非要挽尊一番,显示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
钟鹤青劝说无效,只能应了她。
只是真正等到实操的时候,人湿热滚烫书案却坚硬冰凉,两厢一冲,再加上环境异于从前,九姬先缴械投了降,幸而某人早早做好了准备,用毯子将这位妖主裹了,仍旧回了帐中
不管怎么样,差事还是办了的,且这差事回到了原本的地方,就办的更好了,导
致九姬第二天像劈了个叉,扯了筋一样,坐在桌前吃早饭,还有些酸。
更不巧的是,今天还是定好了要回山之阿的日子。
万事才刚落定,钟鹤青肯定是没办法陪她回去。
不过九姬这次回去,准备找几个擅长在凡间建造妖宅的妖众,将钟府和山之阿妖宫连在一起。
只要将钟府化做妖宅,直接与南山妖宫连成一体,那么九姬就不比花上好几日打个来回,她想要去东京耍玩,或者钟鹤青来山之阿同长老下棋,都只需要跨过一道门即可。
但山之阿距离东京城着实有点远,她粗略打听了一下,怎么也得大半年才能完工。
眼下她还是只能走妖路返回了。
吃早饭这会,九姬懒洋洋地不想动,钟鹤青给她夹了些小菜放在碗中,九姬没什么胃口地吃了两筷子就算了。
她腿下酸着不好动弹,便就支了个胳膊在桌案上,盯着他瞧。
九姬瞧来瞧去,突然道了一句。
“你近来是衙门的事太忙了吗朝廷虽然给你升了官,但也没见多几石俸禄,怎么忙得都长白头发了”
就一根,可九姬看着不得劲,上手就给他拔了下来。
拔下来才发现,下面还埋了两根。
九姬一连拔了三根,见白发没了,才哼哼道。
“你可得长命百岁地陪着我,不能长白头发。”
钟鹤青摇着头笑着,又点了头应了。
“知道了,我不长就是。”
说得好像他能控制一样。
但九姬不由地嘴角翘起来,那一点点要离开的不快情绪散了大半。
庭院树下,春风满园。
吃过饭,他亲自送她去了东京妖坊,带着山之阿的妖众们回妖界去了。
山之阿。
远远地还没进城,城外的山路上,就站满了眺望等待的妖众。
九姬带着人刚一出现,山路两边全都沸腾了起来。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主上带着咱们的人安然回来了”
九姬身后的妖众们,无不是因为被浒宗欺压,才从山之阿自己的家园里离家出走,此刻,他们是遭遇了一番磨难,可还能重回家园,实在很难不令人激动。
前面迎接的人涌来,身后流浪的人返家,亲朋好友们又重新聚在了一起。
九姬站在人潮之中,也被人潮包裹,她看着或哭或笑、或急或安的妖众们,总不太波动的情绪也跟着一浪一浪地拍在心头。
而妖众们,再不会忘了带着他们守住家园的人。
如果没有戳破虎族和浒宗的阴谋,经过这番战乱,所有山之阿的城民,都将失去自己的家。
他们再没有家园了,会被驱赶离开,离开他们一代又一代住了几千年的乐土。
“主上,回来吧”
“主上,我们需要您”
“主上,您是
我们唯一信重的主君”
夹在人群里提前回来的双姒,第一个落下了眼泪来,她看着妹妹,遥遥朝她提示。
“快说好,快点答应吧。”
近前,嫦熙和长老们也叫了九姬。
“主上快应下吧。”
九姬眼眶微烫,天空有飞鸟成群飞过,虽然九姬早就做好了会山之阿继续当这个妖主的准备,但此刻,还是又应了一遍。
“既然大家都叫我主上了,那这主上的称呼,我九姬就领了”
她放开嗓音,高声回荡在山阿之间。
“山之阿这片土地,永远属于我们狸族”
她的话音没有落下,山中呼声此起彼伏。
“山之阿永远属于狸族”
山之阿的混乱被嫦熙和长老们清肃了大半,但有些还需要妖主亲力亲为的事,着实让九姬忙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九姬还三次收到了某人的来信。
信是从驿站送到端氏县,又由着章徽章道长,转到端氏县妖镇的里正霍杉处,再有霍杉给九姬送到妖宫里来。
是麻烦了点,但九姬收到信还是弯了眼角。
可惜的是,哪怕是在凡间逗留这么久,她认识的字也不多,还得叫了双姒替她读信。
好在男人总是细心妥帖,猜到会是双姒替她读信,没有说什么不好让双姒看到的话。
她这边接了钟鹤青的信,也只能让双姒代笔回信,双姒笑得不行。
“堂堂妖主,还是认几个字吧,不说博览群书,处理族内族外的事总是要的。”
这话有道理,九姬也听了进去,回信时就让钟鹤青给她捎写凡人启蒙的本子、字帖来。
她也催促寻来打通钟府和南山妖宫的妖众,尽快地开始工期。
万事都如春日发端,百废待兴,重新开始。
只不过复兴的喜事中,从妖廷传来一个不太好的消息
琥尊在九洲王城受审的时候,一直作伏法认罪的姿态,但却在某夜,趁人不备忽的暴起,击杀了七八个妖廷的卫兵、伤了十多妖众之后,逃了。
二太子大怒,拨下数百妖兵往各地搜寻,九姬听闻此事,就立刻分派了人手,也帮助妖廷搜捕琥尊。
此妖危害极大,照九姬的意思,断不能留他流窜世间。
可惜琥尊确有些本事,受了伤的情况下,被搜寻半月还没有下落。
九姬倒是想亲自寻此人了结了他,以报当日偷袭重伤之仇,可惜她琐事缠身,只能在山之阿继续等消息。
杂七杂八地事又忙了些日子,才找到机会得以喘了口气。
这日是九姬和双姒母亲的忌日。
她和双姒一起去看望了母亲,当年父亲和她们的兄弟姐妹都在外死去之后,母亲遭受重大打击,没撑过一年就没了。
她临走前陷入昏迷,还一直念着丈夫和儿女们,他们到底是被何人所杀,一
直未有定论,九姬当时自己都是浑浑噩噩的,后来更是洗掉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曾去过眠水洗过记忆。
此时在母亲坟前,也没能记起被投入眠水下的往事。
姐妹二人只是静静在母亲坟前呆了许久,又一路安静地走回城中。
不过到了城门口,九姬想起什么。
“你之前都给钟鹤青算了命,不若今次给我也算算吧。”
她才上次双姒给钟鹤青算出他们二人的结果,不是太好,但时过境迁,一切渐渐安定了下来,再算必然有所不同了。
双姒也正想着再复算一次。
两人回到了从前的家里。
双姒解下葫芦上的三枚铜钱,亲自为妹妹起卦卜算了一番。
可她刚算去没多久,冥眼忽得被刺,双眸自眼角落下了两滴血泪来。
双姒”
九姬吓了一大跳,连忙拨开三枚铜钱,断了这卜算。
双姒缓了一气,才道自己没事。
“没事怎么会双眼流血”
双姒默了默,“是我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看到了天机。”
天机不可偷窥,那是上天的旨意,而非人间的定数。
九姬挑了眉,她也怔了怔。
“是我身上有天机,还是钟鹤青”
双姒说不清楚,她只是紧紧拧眉看着妹妹。
“我只看到你二人的命线相互缠绕,和上次一样,仍旧还在一片血雾之中。”
祸乱散了,但拢在他们命线上的血雾,没散。
东京城。
这些日钟鹤青让孙元景给自己寻了一位习武练气的道士师父。
他这样的年纪修道是晚了,但每日腾出些时间修炼一番,引导灵气灌入体内,总还是能起到延年益寿的用途。
凡人无法享有数百年的寿命,但能留在世间多一日,是他对她此生最紧要的承诺。
他每日上衙前早起三刻钟打坐练气,到了晚间下衙,再同师父一起修习。
只不过,不知是不是忙碌不得停歇的缘故,原本引灵灌体是好事,但他总觉得疲累不安。
尤其这几日,早间观星给郎君束发,也在他发间发现了几缕变白的头发。
“郎君还是歇几日吧不然娘子回来,该不认识您了,若只问小的,家中怎么来了个花白头发的老大爷,小的如何回话呀”
钟鹤青瞥了他一眼。
这小厮嘴里就没有好生说话的时候。
“哪里就生出这么多白发了没得又夸大其词。”
观星素来爱夸张,钟鹤青是不予理会的。
但又过了几日,他照向铜镜的时候,连自己也看到了鬓边多出来的几缕白丝。
心口不适的感觉再次出现了。
这日钟鹤青跟随习武练气的师父修炼,还没走到后院,突觉一阵天旋地转。
再醒来时,已经躺到了床上。
孙元景不知何时带着太医和道医都来了,太医只能诊断出他像是中了一种毒,而道医则查出了他所中之毒是为何物。
“是什么毒”钟鹤青隐约猜到了些许。
孙元景面色沉沉,“是虎毒,你中了琥尊屠戮凡人射出的虎毒。”
钟鹤青没有太多意外。
那时琥尊放肆屠杀凡人,那些和他一样的凡人同族,几乎是一瞬间就死在了妖力之下。
钟鹤青以为自己被避厄石牌所救,石牌替他挡住了死亡的降临,可琥尊的妖力何其的厉害,那块小小的石牌只能替他挡住一部分,另一部分却悄然渗进了他的心口之中。
他到底只是个凡人而已。
“此毒还能解吗”男人倚在床边,低头落下的青丝一眼看去夹满了白发。
孙元景问过了道医,道医也没见过这般强力的虎毒,只能试着去解。
可这毒最致命的一点,便是会侵吞人的寿命。
那些死在当场、白了头发的凡人,无不是在一瞬间就被吞掉了所有的阳寿。
而钟鹤青,他那么尽力想要延长一点的凡人的寿数,此刻却在被虎毒大口大口地撕咬,一旦撕咬殆尽,他将再不能驻留人间。
孙元景说出这些话来,眼泪都溢在了眼眶之中。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找到逃窜的琥尊。只要琥尊一死,由他的妖力射出的虎毒就会自然而然地失去效用”
妖廷已经派人到处在找了,只是还没有找到琥尊的下落。
钟鹤青默了默,又点了头。
“那就等等吧,也许很快就有消息了。就先不要告诉九姬。”
他抬眸恳切地看向孙元景,让他替自己暂保秘密。
可话音未落,有人突然推开门,闯进了房中。
门发出咣当一声响,与她急切的话语交错在一起。
“这样大的事,你是要瞒着谁”
九姬一步跨进了房中,只是等她看到帐中坐在床上的人,双腿发僵地定在了原地。
他还穿着平日里的衣衫,还是平日的脸色,但满头青丝却白了一半,垂落在肩旁。
九姬脚下颤了起来,但她转身就走。
“我这就去,找到琥尊,杀了他”
“阿幺”钟鹤青见她转身就往外而去,急急伸手去拦,险些掉下床榻,“你不要去。他如今正走投无路,最是阴鸷凶悍之时”
但九姬却只攥了双手。
“那又如何他早就该死,总的有人送他上路”
九姬眼眶发烫。
只有琥尊死去,她的凡人夫君才能留住那本就不多的阳寿活下来。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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