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
眼见木柱就要砸到山长和庄思宜,程岩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或许是想救人的欲望太强烈, 激发了他体内所有潜力, 又或者是上苍偏爱, 他竟没有被木柱压倒。
那根木柱架在他肩背上, 火灼的疼痛让程岩几乎闻到了皮肉烧焦的气味, 好在没将衣服引燃,他赶紧错身一让,把木柱推倒。
“阿岩”庄思宜艰难地回过头, 见烟雾中那道直挺挺的身影,稍稍放下了心。
“咳咳, 我没事,快走, 三楼要塌了。”程岩单手将用衣衫裹着的书搂紧, 匆匆往外跑。
慌乱中,谁也没注意到他另一只手无力地垂下,肩上血肉模糊。
等众人终于从假山上下来,书阁第三层已彻底被火舌吞噬, 熊熊烈火将周围照得如同白昼,四周堆压的雪纷纷融化, 地上一片黏湿。
“山长怎样了”有学生见山长趴在庄思宜背上,只当山长受了伤。
夫子们喘着气, 皆是一副劫后余生的模样, “没事, 山长只是晕过去了。”
他们回忆起刚刚的惊险, 就想关心一下程岩,却见程岩身体一晃,晕倒在地
程岩是被一阵冰凉的刺痛给惊醒的,醒来时,他感觉自己正趴在床上。
“嘶”肩背上疼痛袭来,让程岩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他这边的动静立刻引来屋中人注意,候一旁庄思宜立刻弯下腰,轻声道“阿岩,你醒了”
程岩缓缓睁开眼,被屋内的亮光刺了下,发现天已经亮了。
昨日种种挤占了他的脑海,程岩有气无力道“书阁”
“书阁的火已灭了,但三楼彻底烧毁,二楼也塌了一半。”庄思宜猜到程岩要问什么,便将他知道的情况一一说来。
原来那场火竟是由冬雷引起,这几日因为下雪,气候本就干燥,闪雷劈在木头建造的书阁上,直接引燃了火。
“好在三楼的书大多被抢了出来,虽说还是有些孤本被毁,但已算万幸。”
听庄思宜如此说,程岩松了口气。
前生,山长和夫子们多半也是上楼救书,可能离开得稍晚了一些,不但有人死伤,书也没抢出来多少。
“山长他们没事吧”
“没,有夫子和几位学生受了点轻伤,就属你伤最重。刘夫子懂些医术,已给你上了药,山长也让人从后山下山请郎中去了。”
前山桥断,后山没有石阶只能翻山,估计得耽搁大半天。
见程岩微微点头,庄思宜又道“你疼吗”
不等程岩回答,他又自嘲地笑笑,“看我问了句废话。”
程岩小声说“其实还好,没我想象的疼,可以承受。”
他不是在安慰对方,疼当然疼,但并非疼得无可救药,想来是伤药起了作用。
庄思宜听程岩不在意的语气,只觉得心头有火在烧,但又憋着发不出来,“你当时”
他很想说程岩不该扑过来帮他们挨那一下,但程岩若不来,柱子就会压在山长和他身上,就算他没事,山长多半也要去掉半条命。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庄思宜没办法不自责,光是想想都后怕不已。
若程岩有什么好歹,他又如何自处
“当时我离得最近,换成谁都会这么做。”程岩倒不觉得有什么,一点点伤换来这样的结果,简直都要跪谢老天爷垂爱了。
庄思宜视线移到程岩肩背,眼睛一烫,不敢再看。
“我让庄棋快马回南江府拿药,庄家有宫中御赐的伤药,保证你不会留疤。”
程岩笑了下,“男人有疤也没什么,我没伤着骨头吧”
庄思宜喉结微动,“没,但我也不会让你留疤。”
程岩又笑了笑,没有继续和庄思宜争辩,只道“多谢了。”
庄思宜沉默下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对了,林兄和小南呢”程岩醒来就没见着两人。
“天一亮山长就组织大家去整理书阁了,他俩都去了。”
“哦。”程岩说了几句话,便感觉精神不济,“我有点困。”
“那你睡吧。”庄思宜赶紧道“我守着你。”
程岩心中一暖,忍不住又看了庄思宜一眼,眼底漾着笑意,“对我这么好啊”
庄思宜终于露了个笑,“嗯。”
下午,程岩再次醒来时,发现屋子里多了几人,除了林昭和阮小南外,胡曦岚他们也来了。
见程岩已醒,众人都围过来询问他的伤势,程岩虚弱地回应,庄思宜见状一阵心烦,二话不说便将人都赶了出去,连阮小南和林昭都遭了池鱼之殃。
等庄思宜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瓷瓶。
“曦岚给我的,他堂嫂祖上曾做过御医,这伤药应该不错,我给你试试”
程岩点点头,突然瞄见庄思宜手腕处也有块烫伤,可能是不小心蹭到了哪里,忙问“你也受伤了上过药吗”
庄思宜一愣,顺着程岩的目光看去,才发现自己真受了伤。
迟来的痛感让他微一皱眉,不以为意道“小伤而已,别担心。”
说罢,便将瓷瓶放在桌上,拿着脸帕去院中净手。
药的确是好药。
上药前程岩本有些紧张,但药抹到身上,他却感觉很舒服,连原本的疼痛都减弱了。
他却不知,给他上药的人连指尖都在颤抖。
刚擦好药,山长并几位夫子领着位郎中来到他们寝舍。
山长见程岩可怜巴巴地趴在床上,肩背一片血红,心里也自责得紧。但此刻多说无益,他朝着程岩和庄思宜躬身一拜,吓得程岩都不敢动了,庄思宜也赶紧避让,道“山长,当不得”
“你们救了我的命,还当不得我一拜吗”山长声音十分嘶哑,可能是被浓烟熏伤了嗓子,“不提这些了,先让这位郎中来帮程岩看看伤。”
片刻后,郎中诊断出结果,和刘夫子所说基本一致,也让众人安了心。
“你的伤处理还算及时,这几日上药前可用温水清洗伤处,但一定要将水吸干。还有,切记伤口不可被日晒,你也不能喝白水,若是口渴,便在水里洒一点盐。”
郎中的交代庄思宜听得很仔细,显然,他已经将照顾程岩当做了自己的责任。
“不知阿岩何时能好呢”
郎中又看了眼程岩的伤,“原本约莫要二十来日,但他所用的乃是上好的烧伤药,应该只需半月就能痊愈。”
庄思宜点点头,默默给胡曦岚记了一功,只等着庄棋带回御赐之药,或许阿岩还能好得更快点儿。
之后,山长又勉励了程岩几句,让他安心养伤,便和其他人一道离开了。
晚上,被赶走的两位舍友终于被庄思宜放进门,阮小南一脸不忿,想找庄思宜理论,可又不敢吵到程岩,只气哼哼道“山长说了,今年会放我们提早回家。”
“不上课了”程岩奇道。
“不上了,明天会有衙门的人来修桥,他们也要来书院看看,准备重修书阁。”
但后来几日,不止县衙的人来了,府城中也来了不少官员,还有一些附近的读书人。
他们都是来探望山长的,毕竟云斋先生乃士林中泰山北斗的存在,而鹤山书院的藏书阁更被天下读书人所向往。
这人一多,程岩舍身救山长的消息莫名就传开了,传言极为夸张,还说他凭一己之力护住书阁中大半典籍。
不少官员学子都被他的精神感动,特意来探望了他,甚至还有人诗性大发,凝视着趴在床上的他,当场作了一首诗。
具体内容程岩已不想再回忆,他只想抱紧自己
好在后期,山长对外宣称自己养伤不见人,程岩这边才轻松了些。
等到他好得差不多了,书院中的学生已经走了大半,就连林昭和阮小南也在两日前离开了。
热闹的书院突然就静下来,难免让程岩有些不适应,但庄思宜一直陪着他。
“阿岩,要不你再养两日,我们晚几天走”庄思宜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他。
程岩披着外衫坐在床沿,“不了,我的伤基本痊愈,用了你的药连疤痕都变淡了,不碍事的。”
中午,两人准备下山。
临到山门前,忽闻书院传来一声声钟鸣。
两人驻足回首,都知此乃鹤山书院的传统,每年末,书院都会敲钟十二下,预示着又过了一年,乞求来年平安。
此时,山间的雪早已化了,浓雾掩映下的松柏依旧苍翠,程岩和庄思宜相视一笑,慢步走下石阶。
少年人的背影挺拔,就如山道两侧的松柏,渐渐融入雾色
四日后的傍晚,程岩终于回到了清溪村。
他离开时,村中稻浪连绵,而回来时,景致又大不相同了。
程岩背着行囊往家走,一路上没见几个村民,只有炊烟袅袅,夕阳映山红。
到了家门前,程岩就见小姑程金花正在院中,手上抱着一篮子衣服。
程岩忙招呼了一声,谁知程金花如遭雷击,傻愣愣地呆站一会儿,扔下篮子就往后院冲,好像有鬼在撵她一般。
程岩“”
他一头雾水地进了门,堂屋中,程家人正准备开饭,见了程岩皆是一愣,程松还夸张地揉揉眼睛。
“大、大郎”李氏眨眨眼,语气中有着不可置信。
“是我,我回来了。”
按理说,程岩应该除夕前五六日归家,但他却早了十来天就回来了,程家人都惶惶不安,只怕他在书院里出了事,被赶了出来。
直到程岩简略说了书阁被毁的事当然没说自己受了伤,家里人这才高兴了。
程老爷子让程柱去找村里的猎户买点儿野味,又叫程根去后院捉只鸡来杀了,程老太太则吩咐李氏和林氏再去厨房加几个菜
眨眼间,程家又开始忙碌起来。
与程家的欢欣不同的是,庄家除了庄敏先高兴见到曾孙外,其他人都淡淡的。
庄思宜对众人的态度早就有了底,自然不会失望,他直接去见了曾祖父,并呈上了苏念秋所写的“认罪书”。
庄敏先起先还笑眯眯地接过,但很快就变了脸。
待他看完文书后,抖着唇说了句“毒妇”,便喷出口血,晕了过去。
“曾祖父”庄思宜是想气气庄敏先,但没真想将对方气出个好歹来啊
而此刻,庄世熙和杨氏也闻声冲了进来,庄世熙见到他爹已倒在血泊中好吧,并没有那么夸张,反正就是染血倒地,他当即一个巴掌抽向庄思宜
但巴掌没落到庄思宜脸上,庄世熙反被对方捏住手腕,疼得痛叫一声。
“庄思宜你气倒太老爷不说,还想谋害你祖父吗”杨氏目露威仪,端得是凛然正气,“再不松手,休怪我家法处置”
庄思宜淡淡扫了她一眼,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轻蔑,而后对屋中已吓傻的仆人们吩咐“去请郎中来。”
随即,他又看向痛得五官都扭曲起来的庄世熙,“祖父,不如你看完曾祖父手中那一页纸,再想想这一巴掌究竟该落在谁身上”
庄思宜扬扬下巴,示意家里的下人将苏念秋的认罪书拿给庄世熙。
庄世熙起先还眼带愤怒,但当他快速看过纸张上的内容后,脸色又青又红,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杨氏。
他不喜欢庄思宜是一回事,但杨氏敢混淆他庄家血脉又是另一回事,作为庄家人,孰能忍
庄思宜讥诮一笑,松开了庄世熙。
“啪”
下一刻,巴掌声响起,却是抽在了杨氏脸上。
杨氏猝不及防之下被抽得一个趔趄,没站稳,跌坐在地,白皙的脸上立刻红肿一片。
“老、老太爷”杨氏愣愣捂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庄世熙,不明白这把火怎么就烧到了自己头上
忽闻一声轻笑,杨氏抬眼,就见庄思宜道“瞧,祖父的巴掌果然不该落在孙儿身上。”
杨氏只觉得浑身血液直往脸上冲,除了身上的痛,更让她难以忍受的是当着庄思宜的面丢了丑,还有房中这些下人
此刻的杨氏感觉自己仿佛被剥光了衣服任人围观般羞耻,一想到要不了多就全府都会知道她被庄世熙抽了嘴巴子,她简直就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但庄世熙还不肯放过她,一脚踹在她身上,口中骂道“贱妇”
“啊”杨氏惨叫一声,搂住庄世熙的腿,“老太爷我冤啊”
庄世熙气得直哆嗦,将那张纸扔在她脸上,“你冤我娶了你这个贱妇才是冤”
他又蹬了杨氏一脚,才抽回了腿冷笑道“看来,是我太宠着你,将你的心给养得太大了”
说完,他又看了庄思宜一眼,眼中难得有几分愧疚,最终只是一声长叹。
不久,郎中赶来府上救醒了庄敏先,说他乃是急怒攻心所致,并无大碍。
庄敏先一醒,即刻下令将杨氏禁足,杨氏此时已知原委,哪敢说半句话,只是心里恨不得将庄思宜挫骨扬灰。
等杨氏被带走,庄敏先又打发了庄世熙,只留下了庄思宜。
他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庄思宜赶紧上前搀扶,庄敏先看着自己这个曾孙,心中不禁一酸。
“宜儿,你想要如何”
庄敏先明白,庄思宜拿着认罪书回家发难,一定是有了主意。
果然,庄思宜想也不想道“我想庄家不再插手我的亲事,我的媳妇儿,我自己挑。”
若庄思宜只是不想让杨氏插手自己的亲事,庄敏先当然同意,但换成庄家
作为庄家的嫡宗嫡脉,每个人的亲事都应以庄家利益为重,必要时做还需做出牺牲,若庄思宜看中的是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庄家也不能管
不过犹豫只有一瞬间,庄敏先还是果断地给出回答,“我答应你。”
庄思宜早就猜到会如此,半开玩笑道“曾祖父,口说无凭啊,您总得给我一个保证啊。”
“何意”庄敏先脸色一沉,“你还想让我也给你写份文书”
庄思宜仿若察觉不到他的不悦,语气天真,“哪里能劳烦您,祖父就行。”
庄敏先沉默地打量了他半晌,良久道“宜儿,你长大了。”
庄思宜心想,若他真的长大了,杨氏又怎会只被禁足杨氏就该死了。
但他并未反驳,依旧维持着原本的笑意。
“好。”
庄敏先知道,庄思宜对庄家已渐渐离心,而且胆子越来越大。即便他不答应,庄思宜也不会任庄家摆布。
他心中很难受,庄思宜毕竟是他长孙的唯一血脉,在众多子孙中,他最疼的便是他。
但到头来,他却让对方受尽委屈。
他能上侍君王,下安黎民,却管不好一个家。
庄思宜最终如愿以偿,这天晚上,庄世熙居然还给了他一份惊喜。对方将自己养在青柳胡同的外室给接回了府中抬作姨娘,此举显然是为了敲打杨氏。
外室的存在庄世熙一直瞒得很好,此前他应该是没想过要抬人回来打杨氏的脸,毕竟这许多年来,庄世熙的后院除了杨氏再无旁人。
“少爷,太夫人气得将屋子砸得稀巴烂,就连她最宝贝的那尊霁蓝釉白梅花瓶都给摔了。”庄棋眉飞色舞地给庄思宜报喜。
庄思宜“那瓶子我记得是前朝雷光先生的遗作,还是二叔花了大价钱淘来给她的吧”
“没错”庄棋笑眯了眼睛,“等她消了气,不知该多后悔”
庄思宜望着窗外月色,漠然道“那就不要让她消气好了。”
同一时间,程家。
程岩独坐案几旁,桌上放着一枚水头上佳的玉佩。
他拿起那枚玉佩,感受着掌心的冰凉,想到了庄思宜下船前那一幕
“阿岩,这回你总该来找我了吧”庄思宜将玉佩塞到他手上,笑嘻嘻道。
程岩望着码头上人来人往,想着此次一别又要月余不见,鬼使神差地没有再拒绝,而是问“你为何执意要将这枚玉佩给我”
庄思宜一笑,“那是我小时候跟着族老学玉雕,亲手所刻,对我而言意义非凡,就想要送给你。”
程岩干咳一声,摊开手心端详着玉佩上描刻的线条,好似山川河脉,“是山水画吗”
庄思宜“”
程岩
庄思宜“是我的名字。”
程岩“”
想着当时的尴尬,程岩不禁一笑,忽听门外有人道“阿、阿岩,你在吗”
程岩听出是程金花的声音,心里奇怪大晚上的小姑来找他作甚就算程金花是他的长辈,此时也是未出阁的闺女,不需要避嫌吗
但他屋中亮着灯火,自然不可能装不在。
程岩将玉牌揣入怀中,应了一声,便起身开门。
月光下,程金花身着一身浅色纱裙,在朦胧月色中显得很冷。
“阿、阿岩,我新作了一首、首诗,想请你指、指教。”程金花哆嗦地说完,还配合地打了个寒颤。
程岩默了默,“小姑,你不冷吗”
程金花面色一僵,“不、不冷,阿嚏”
程岩看着对方乌青的唇,不忍道“要不你先回去加件衣裳,我去厅堂等你”
程岩自认很体贴了,却见程金花骤然落下两行清泪,“阿、阿岩,你知不知道,家里要为我、我定亲了”
程岩一怔,想起来程金花的确到了定亲的年纪,可这不是好事吗他见对方哭得这般伤心,莫非是爷奶为她选的丈夫不好
不对啊他记得前生,程金花的丈夫也是位读书人,后来还考上了秀才,这不是挺好的吗
见程岩迟迟不开口,程金花更是泪如泉涌,“阿岩,我”
她一双眼含情脉脉,有着掩饰不住的绵绵情意,那一瞬间,程岩突然福至心灵,脑中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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