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南就是个乌鸦嘴
此时, 程岩浑身僵硬, 端坐席上。
这次关府设宴, 居然只请了他一个人,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程岩觎了眼正对面和蔼的恩师,又瞟了眼身旁神色不一的关家公子们,觉得多半就让阮小南给说中了
只见大公子唇角含笑,但眼中却隐有一抹冷静的审视;
二公子一直冲他挤眉弄眼,笑容暧昧;
三公子也就是关家小姐的同胞哥哥,从头到尾已不知瞪了他多少眼
如此待遇, 应该是选妹夫没跑了吧
程岩如坐针毡, 战战兢兢, 终于活着熬过了这顿饭,却又被关庭叫去了书房。
“你初来京城时, 我曾问过你可有婚配,你说没有。”关庭坐于书案后,微笑着问“如今, 还是没有吗”
来了果然来了
程岩脑子一乱,身体更快做出反应。
只见他“噗通”跪地,垂首道“学生未曾婚配, 是因不愿婚配。”
关庭一愣,很快明白程岩猜到他想说什么,并选择拒绝, 于是渐渐收了笑容, 问道“为何”
程岩在“不愿让姑娘跟着我受苦”和抄袭庄思宜的“无法跟陌生女子共度一生”两个理由间犹豫了一瞬, 但最终哪个都没用。
因为面前的人是关庭,是前生唯一知道他为何不娶亲的人。
他不想骗对方,此刻却也没有勇气说出真相。
关庭见他久久不言,叹了口气,“你先起来,有什么话,咱们坐着好好聊。”
“是。”程岩仍是低着头,惭愧地找了张椅子坐下。
“我的意思你应该明白,既然你不愿意,我不会逼你。”关庭笑了笑,“但我想知道,你是否有什么顾虑”
程岩心头转过千百个念头,却依然沉默。
关庭见他犯难,有些后悔自己的冒失。
他确实很喜欢程岩,从初次见面就觉得此子十分亲近,在后来的相处中更添好感,因此才想把女儿许配给对方。
却一直忘了问,对方是否情愿
原本他想就这么算了,又担心今日不把话说开,会让程岩心生误会,便半开玩笑道“可是担心外人说你靠着岳家”
程岩摇摇头,勉强笑了笑。
“那是有了心仪之人”
程岩顿了顿,“没有。”
他一瞬间的迟疑没有逃过关庭的眼睛,后者了然一笑,脑子里闪过不少走套路的狗血戏码,无非是“穷书生爱上富家千金”、“心中所爱却已另有良人”等等。
“罢了,若有为难之处,尽管开口。”关庭淡笑道“你虽不能为我关家婿,但也是我关庭的学生,我总要为你打算。只要不事涉皇家,不违背人伦天理,我想,没有我说不成的亲事。”
程岩
不管程岩如何懵逼,关庭无意再纠结这个话题,转口道“今日让你来,还有一事与你相商。”
程岩没想到此事竟这么简单就过去了,心中感激关庭体恤,松了口气道“请恩师吩咐。”
关庭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可愿意外放”
“外放”程岩一愣,“恩师也认为我该外放”
“哦”关庭很意外,“莫非已有人与你提过”
程岩“思宜前不久倒是说过”
关庭颔首,“那他是如何看法”
程岩稍一犹豫,还是将前几天与庄思宜的谈话删删减减地说了,当然去掉了最为敏感的部分。
关庭听后竟颇为欣慰,“钦容果然机敏,不过三年后走,不如现在就走。”
程岩面露疑惑,“为何”
如今朝上还算安稳,而且在翰林院待满三年外放,所积累的政治资本和资历远非他此时可比,选择也会更多。
关庭这回没再卖关子,直接道“皇上有意点你去内阁轮值。”
程岩大惊,“皇上为何突然想到我”
“不久前,林阁老突然跟皇上提起了你”
原来北军传来捷报那日,皇上下朝后留了几位阁老议事,自然是商议北军的后续安排。他们不可避免地谈到了张怀野在朝上那番话,进而说到轮值内阁的翰林即将换人,这时,林阁老竟忽然提出想让程岩去内阁听差,皇上也欣然同意。
“林阁老怎么会荐我”听到此处,程岩一头雾水。
那林阁老便是林太傅,也就是前生怂恿嘉帝御驾亲征的人,别说程岩一个小小的翰林,平时根本接触不到除关庭以外的阁老,就算能接触到,对于林阁老他也是避之不及。
关庭“我帮你打听过了,是吏部庄侍郎向林阁老荐了你,你与庄侍郎可有交集”
庄明和程岩摇了摇头,他和庄明和唯一的交集就是庄思宜,可要说庄明和是看在庄思宜的面子的上而举荐他那是不可能的。
尽管不知庄明和用意,但多半不怀好意
程岩原以为自己能够在翰林院安安稳稳地待三年,没想到阴谋算计离他这么近,若非恩师提前知会,他就陷于被动了。
关庭见程岩愁眉不展,道“此事你再好好想想,事关你的前程,勿要被眼前利益蒙蔽了。”
程岩“是。”
两人随后又谈了一些琐事,程岩临走前,关庭特意将他送至书房门口,道“你快二十了吧”
“等到八月,学生就年满二十了。”
“可有取表字”
程岩微愣,“未曾。”
关庭捻须一笑,“你既唤我一声恩师,我便为你取个表字如何”
前生,程岩的表字乃是县学里的夫子所起,如今关庭有此意,他哪儿会拒绝
关庭应该是早就想好了,不经思索道“岩从山,坚韧巍峨,便叫子山如何”
“子山”程岩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那一刻,他忽然感受到宿命轮回的玄妙,因为他前生的表字,正是“子山”
“多谢恩师。”程岩深深拜下。
不论前生的夫子,亦或今生的恩师,都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心性坚韧,宽仁豁达的人。
然而前生,他多半令人失望了。
今生,必然不负。
当天,程岩前脚一回家,庄思宜后脚就找上了门,见了他便问“恩师可与你提了那件事”
程岩苦笑着点点头,“提了。”
“那你”
“自然是拒绝了。”
还不等庄思宜松口气,又听程岩道“我可能马上要准备外放。”
庄思宜惊道“莫非你因此事得罪了恩师”
“恩师怎会这般气量狭小”程岩当即反驳,便将关庭所言细细转述一遍,“恩师是为了我着想。”
期间庄思宜神色数变,越听脸色越难看,到了最后却颓然地叹了口气,涩声道“是我连累你了。”
“这又怪不了你。”程岩失笑,“不过你二叔想要与你为难,为何荐我去内阁”
庄思宜“林阁老乃是庄明和的座师,你到了林阁老手下,很有可能会受到庄明和的辖制,我自然会有所顾忌。”
程岩“所以,你二叔觉得能借我威胁你”
庄思宜“怎么,阿岩不相信你在我心中的分量”
程岩“我很荣幸”
庄思宜似乎想笑一笑,可笑容还未展开就冷掉了。
“如此看来,外放之事的确宜早不宜迟。其实我二叔的想法,甚至林阁老是否真心用你都不重要,关键皇上也想让你去内阁轮值。即便这次能避开,可隐忧仍在,且越往后,局势只会更加难测。”
程岩点点头,“我也有此担心。”
庄思宜眉头紧蹙,“可我刚成为太子侍读,无法与你一道外放”
程岩笑道“又不是此生不见了,三年不过弹指,平日年节往来,书信交流,必不会疏远。”
庄思宜见他说得如此轻松,心头莫名发堵,低声道“若真只是弹指便好了。”
程岩暗叹一声,其实他也有不舍,毕竟重生以来,他多半时间都和庄思宜一起。想到不久后自己将独身一人,亲人、朋友大都不在身边,心里难免有些抵触,如此境况很容易让他想起前生某段抑郁的日子。
但庄思宜情绪已非常低落,他不好火上添油,便道“对了,今日恩师还为我起了表字。”
“嗯”庄思宜果然提起些兴致,“叫什么”
程岩“恩师说,岩从山,表字便为子山。”
“子山子山”
庄思宜喃喃念了两遍,竟生出种莫名的熟悉感,想要探寻却又捕捉不到一丝痕迹。
他并未注意到,从他唇齿间念出这两个字时,程岩有片刻的失神。
多久了程岩自问。
若从前生算起,或许已快二十年,他都没听过庄思宜这么叫他了。
其实最初,庄思宜也不是唤他“阿岩”的。
程岩思绪飘远,回到了遥远的从前
那一天夜里格外冷,程岩独坐院中,听着化雪时的滴水声,默默守着身前一座小火炉。
炉上正熬煮着一锅山药大枣粥,程岩搓了搓手,就听院门被推开了。
庄思宜见了程岩,明显一愣,“这么晚了,程兄还未睡”
程岩只觉得身上一下暖和了,笑着问“庄兄回来了你饿吗”
庄思宜朝他走来,瞟了眼炉子,“怎么还在熬粥你晚上没吃”
程岩不好意思地笑笑,“庄兄前几日受了凉,今日又被拉去诗会,想必没怎么吃。我便随意煮了点儿粥,好歹能养一养胃吧”
庄思宜看了他半晌,“那就多谢了。”
“别客气。”程岩欢快地盛了碗粥递给庄思宜,后者喝了一口,忽然问道“程兄可有表字”
“有。县学夫子为我取的,叫子山。”
“子山。”庄思宜低低念了遍,仿佛雪落的声音,“听起来真不错。”
“听起来真不错。”
眼前,庄思宜的声音和记忆重叠,连外貌都一般年轻。
程岩忽而笑了,“确实不错。”
一旦决定外放,程岩立刻放出了消息。
许多人都表示不解多少人想入翰林院而不得,程岩任修撰不足三月,就要离开了尤其当众人得知程岩的外放之地竟是某偏远贫苦的小县城时,更觉得不可思议,怀疑他是否得罪了上官
但见程岩依旧时时出入关府,便转而想道此人多半有病。
“你真决定要去云岚县”关庭也搞不懂程岩究竟想些什么
“恩师,您都问过学生好几回了。”程岩颇为无奈,“学生确实选了云岚县。”
关庭还是不甘心道“如今有缺的地方虽不多,但富庶之地并非不能运作,即便你想做出政绩,又何必选宁省那里战事频发,云岚县又地处边陲,最是动荡,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这段时间,来劝程岩的人有很多,但他却执意要去云岚县。
因为前生,单国就是从云岚县攻入大安的,在程岩心中,云岚县有着不一样的意义。
但这个理由程岩只能跟庄思宜说,庄思宜却不以为然,“如今单国已被定安侯赶回老巢,不似你梦中那般还有大安钱粮支持,就凭他们也想在三年内攻我大安”
“我知道,可边境百姓实在太苦了,我想为他们做一点事,何况,林兄任职之地也在宁省,他去得,我为何去不得”程岩不想再谈,跳过这个话题,“说起来,定安侯是不是快回来了”
前几日朝廷就已下诏,令北军暂时在原地驻守,定安侯即刻回京。
用完就扔,很符合朝廷一贯的路数。
大多人其实早有预料,朝廷能出战单国已属难得,若要继续作战,别说军饷粮草需要重新筹措,牵扯到的人事也异常繁杂。
何况就连主战派也不敢保证,一旦深入草原腹地,北军还有多少胜算
如今的局面来之不易,没有几人敢于冒险。
庄思宜“算算日子,估计就在这几日了。”
“那我临走前应该能见上一面,听说定安侯会留守京中,三郎只怕要跟来了。”提起程松,程岩忍不住露出笑来。
庄思宜“你这次外放,会让二郎跟着吗”
“这要问他的意思,看他是想留在京中,还是随我走。”程岩正色道“若二郎留京,劳烦思宜帮我多照看着。”
“我说过,你弟弟就是我弟弟,放心便是。”庄思宜大包大揽,又道“阿岩,你执意要去云岚,我也拦不住,但我会令庄棋与你一块儿。”
程岩一惊,“不必”
庄思宜“庄棋本事不凡,不但能护你周全,还可为你办差,只有他跟着你我才能放心。否则,我有很多种办法搅和你赴任云岚之事。”
程岩瞪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庄思宜,这是在跟他耍流氓吗
却见庄思宜淡淡一笑,“你应该知道,我做得出来。”
程岩“”
本来程岩想采取拖延战术,回答得模棱两可,结果当天晚上,府上就多了一个人。
程岩看着包袱款款的庄棋,心中很内疚,想着对方就要远离从小伺候的庄小少爷,反跟着自己去边关吃土,真是可怜。
哪知庄棋一脸喜色,“大人,从今天起,我就是您的人了。”
程岩“”
“还请程大人多多怜惜哦。”
“”
而程岩在询问过程仲后,对方也表示要跟他一同离开,最后,整个程府就只留了几个看门的丫鬟婆子。
等到晁鹏回京,程岩特意去拜见,自然也见到了程松。
如今三郎已年满六岁,或许是开始习武的缘故,身量长了不少,比一般六岁孩童高上许多。他听说程岩要离京后,不再像小时候那般动不动就哭闹,反而目光灼灼地说“等三郎学会本事,就来给哥哥当护卫,哥哥去哪里,三郎也去哪里”
程岩摸摸他柔软的发顶,笑道“好,哥哥等着你。”
转眼便到了出发前一日,恰好又正是休沐日,关庭和晁鹏齐来程府,为程岩主持了冠礼。
当晚,庄思宜直接包下了京城最豪华的酒楼,邀请一众友人和同僚们为程岩践行。
当萧瀚见了满大厅的人,便跟庄思宜打趣道“知道的你这是在践行,不知道还以为你要办喜宴呢。”
“喜什么喜”庄思宜冷着脸,“我心里正烦着。”
萧瀚“你”
“怎么”
“算了,没事。”不管庄思宜和程岩是不是那种关系,都与他全然无干,他又不是兔儿神,管那么多做甚
很快,酒菜上了席,五谷五牲、六畜八珍应有尽有,看的不少家境普通的客人咋舌。
程岩之前并不知这些安排,一切都是庄思宜在操办,此刻见了心中也忍不住滴血这得多少银子
他有些心虚地拉了拉庄思宜,小声道“太破费了”
庄思宜笑道“我就想你高兴。”
程岩心中一热,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端起酒杯以示谢意。
庄思宜举杯与他一碰,瓷杯发出清脆的响声,两人相视一笑,互看着对方饮下杯中酒。
同桌的萧瀚忍不住抖了抖,默默地想就普通敬酒而已,居然能喝出交杯酒的架势,什么水平
有了庄思宜这一带头,陆续又有不少人来找程岩敬酒,就连张怀野都难得没摆出一副嘲讽脸,认真做了首诗赠与程岩。
他们将离愁化入酒中,别绪融作诗篇,一伙人喝得面红耳赤,醉态渐露。
萧瀚大着舌头念完自己的送别诗,问身旁一位翰林“我可为状元郎”
翰林嘻嘻傻乐,抚掌道“我儿成了状元”
阮小南眼神涣散地背着孝经,身旁一位同乡伏在桌上,早已鼾声震天。
张怀野冷眼凭栏,似乎下一刻就要破口大骂,却忽然手势一起,高声唱起了秦腔
“我岂肯贪图荣华自安泰,骂得那卖国贼子一个一个头难抬”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说着故事,有人叹着人生。
散席时,一个个老爷们若非有下人照料,几乎快走不动路了。
庄棋上前来搀扶庄思宜,却被对方挥开,他心惊胆战地看着自家少爷跌坐回椅子上两次,等终于勉强站了起来,又紧紧抱住一旁的程大人不肯撒手。
程岩无奈地半扶着庄思宜,其实他被那么多人敬酒,原本早该醉了,但后来庄思宜一直帮他挡酒,反倒比他醉的厉害。
他还是第一次见庄思宜喝到神智不清,心里又疼又愧,自告奋勇地说“我来扶他吧。”
程岩半拖半拉,艰难地将庄思宜扶到马车前,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谁知一上车,庄思宜就靠了过来,手横在他腹部,额头抵在他肩上。
程岩此时身心俱疲,也就由着对方了,他阖目倚在车壁上,本想小憩片刻,但不知是马车太过摇晃,还是车厢里充斥着醉人的酒意,程岩只觉得脑袋更晕了。
突然,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贴在他耳上,程岩微一皱眉,半醉的他远没有平时敏锐。还不等他想明白究竟那是什么,就感觉自己的耳朵好像、似乎、可能被舔了一下
程岩整个人都石化了,血液直冲脑门,堵住了所有思绪。
直到耳垂被含住,他才反应极大地抖了抖,终于做出了行动上的反抗想要推开庄思宜。
但他的手刚一碰到对方,就被反被握住了。
那只手干燥而温热,和以往没什么区别,但手的主人却明显跟平时不一样庄思宜的眼底醉意朦胧,像蒙了层薄雾,又像倒影着万千星辰的湖面,正温柔而专注地看着他。
程岩只觉得喉咙发紧,尴尬、恐慌、羞愤,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挤压在一起,脑子里一团乱麻。
就在这时,庄思宜薄唇微动“好、好妹妹”
程岩“”
“嘭”
车厢里一声巨响,车夫下意识回头,坐在车沿的庄棋忙掰正他的脑袋,“别管别管,好好驾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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