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煽动

    来人青衣博带, 面如冠玉, 正是彭澈。宴席刚散, 他这是从设宴的东厅横穿府邸,要到西边儿的车马房去。

    彭澈并没住在晏家, 而是在晋阳城另置屋舍。他到底是个男儿身, 总不好一直寄住姑母家的。

    这抄点捷径从小路钻出来, 恰巧碰上急走的两名侍女了。

    晏蓉一行站定,霍珩挑了挑眉, 并不言语, 她是太守府主人还是彭澈亲眷,却不好这样,于是笑笑,问“彭表兄,为何不打个灯笼这黑灯瞎火的。”

    她一直也称霍珩为表兄的,这回为示区别, 便给彭澈加了个姓。

    头次听的彭澈怔了怔,不自觉看了眼她身边的高大男子, 解释道“下仆鲁莽, 失手跌坏了灯笼,我想着快到地儿了, 便没有遣人再去取。”

    彭澈的随身仆役护卫都是成年男性,不好进入太守府后院, 于是留在前头候着。他如今身边仅带了二个小幺儿, 十岁左右模样, 拿不稳灯笼也是有的。

    “惊吓到表妹了,愚兄之过。”

    天色昏暗,但现场还有灯,彭澈白皙的脸映着昏黄灯光,看着已调整停当,再不见下午储玉居时的黯然忧伤。

    “我无事。”

    晏蓉挺满意了,她不是个拖泥带水的,自己对上彭澈也不会有任何让人遐想的言行,更何况此刻霍珩还站在身边。

    她笑笑,吩咐侍女把一盏灯交给彭澈身后的小幺儿,颔首“夜黑天冷,表兄慢行。”

    “霍侯慢行,表妹慢行。”

    彭澈拱手礼让,晏蓉也不客气,直接和霍珩并肩离开。

    “那我们明天去看看吧”

    “好。”

    秋季暮色下的花园格外寂静,一行人走远了,女子娇软的嗓音和男声低沉的应和隐隐传过来,渐渐再听不见。

    彭澈垂眸在原地立了半晌,“我们走吧。”

    他已面色如常,底下却另有人愤愤不平。

    “郎君,晏家小娘子真与冀州霍侯定下亲事了吗”

    彭澈到了车马房,他的仆役护卫们牵了骏马来,主仆一行打马出了太守府,往城东彭宅而去。

    这些仆役护卫,都是从召陵拼死护着主子出来的,主仆感情非同一般,相处自是少了很多顾忌。说话那人正是彭澈奶兄冯央,忠心耿耿,他的父母兄弟都是为了护着主子而死在突围路上的。

    冯央难受得紧,先前听说姑太太欲撮合爱女与自家主子,他本十分欢喜。自家主子虽是百里挑一的好人才,但到底是家破人亡投奔姑母的,寄人篱下底气不足。若是能取得晏公掌珠,那就彻底不一样了。

    晏公夫妻如何疼爱女儿,有目共睹,娶了晏蓉才真正是在太原有了根,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借兵复仇,并夺回召陵。

    虽冯央也不是不知道,扬州陈佩之强,乃南方之冠也,天时地利人和一样不占,太原郡即便倾巢而出,也未必有胜算。

    但毕竟这是唯一的希望了,他又怎能不心生希冀呢

    可惜,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第一步都跨不出去,甭提其他。

    晏庆虎视眈眈,霍珩从天而降,要娶晏家唯一的女儿。空欢喜一场,比原来就没有希望更让人难受。

    冯央忍不住说“姑太太也是,我家郎君乃彭氏仅存血脉了,她难道就不愿意帮扶一下娘家吗”

    “闭嘴”

    彭澈一扫平日所见的和熙温文,目中锐光陡放,严厉地扫了冯央一眼,令后者立即噤声。

    “都胡说八道些什么”旁边一个中年男子立即怒喝。

    这人和冯央五官有些相似,正是冯央的叔父冯乡,当年召陵彭家的心腹大管事,他压低声音呵斥“姑太太是你能说嘴的吗你再管不住你的嘴巴,我就先割了你的舌头。”

    他十分严肃,并不是开玩笑的。冯央没什么不好,就是嘴巴碎了点,旧日无伤大雅,如今却不行,这里是太原不是召陵,主子尚需时时注意,更何况下面的人。

    因底下人疏忽带累主子的事,冯乡绝不允许发生。他说话时不忘仔细睃视左右,见宵禁前夜幕低垂的街上行人寥寥,无人留意,才松了口气。

    冯央也知道自己错了,闭上嘴巴低头,半晌才小心翼翼地说“郎君,我错了。”

    “切记日后不可再犯。”

    若是从前,彭澈必会缓声原谅,可惜如今他不能,他已非昔日有父兄庇佑的高门大族贵公子,容不下半分疏忽任性。

    冷着脸训了冯央,彭澈一抖缰绳,加快速度往城东奔去,身后诸人赶紧跟上。

    彭宅是座四进大宅,建筑规整,有花园有流水,虽远不能和召陵比,但彭夫人也很用心了。

    彭澈刚在府门前勒停骏马,留守家中的其中一个心腹就奔出来,低声禀道“郎君,今儿午后,有一文士自称您的旧友,自豫州而来,已在家中等候二个时辰。”

    “旧友”

    彭澈有些疑惑,他从前曾在颍川求学,同窗不少。如今学子风行游历增长学识。彭家败落这数年间,是曾有同窗游历到太原拜访他,不过也就寥寥数人,且不全是携善意而来。

    他一时猜测不到是何人,不过进去看看就知晓了。

    彭澈扔下缰绳,往家中大步行去。

    踏进自己的地盘,他外表虽依旧风度翩翩,儒雅过人,但已少了人前那种光风霁月的明朗感。

    那其实只是一种保护色,经历过灭门惨祸的彭澈,严父慈母,叔伯兄弟,还有姐妹及诸多忠仆护卫,大片大片的殷红鲜血犹在眼前,他实在无法继续保持明朗。

    之所以继续维持从前的形象,乃是当初心胆俱裂的十六岁少年的一种下意识本能,一个走出痛苦后重新阳光的年轻人,总比阴沉沉满腹仇恨更容易为人接受。

    不是吗

    可惜的是,他依然没有得到表妹青睐,姑父姑母也没有把表妹许配给他。

    他也曾冀望过,若成了晏家女婿,有朝一日借兵复仇的可能性会不会不再渺茫

    然而,他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彭澈心情不佳,面无表情进了前堂,却见一人正在主位下左侧的客席品茗。对方二十来岁,白面无须,文士打扮,正不紧不慢闻着茶香,双目微闭,见主人回家也未有动弹。

    他咪了眯眼,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汝是何人为何冒认在下同窗”

    那悠然品茗之人搁下茶盏,淡淡一笑“我特为襄助你而来,是否同窗有何干系”

    “公子心内有火灼烧,日夜不得安宁,我,或能解忧。”

    他扫了大开的门窗和侍立在侧的仆役,抚了抚衣袖,站起“公子何不屏退左右”

    这人说彭澈体内有火灼烧,致使日夜不宁,那只能仇恨之火,灭家之仇了。

    彭澈目光闪了几闪,盯了对方片刻,最终,他挥了挥手。

    “郎君,我留下吧。”

    说话的是冯央,他早早进了彭家家卫,是个头领人物,身手一等一的好。他不放心主子留下和个底细不明的陌生人独处。

    彭澈正有此意,颔首。

    仆役迅速退下,门窗紧紧合闭,那文士扫了冯央一眼,也不在意。

    “今日,太原晏氏与冀州霍氏定下婚盟,大喜消息传遍晋阳城。”

    彭澈笑了笑,神态温和带喜意“是啊,表妹觅得如意郎君,可喜可贺。”

    那人哈哈大笑“那公子娶晏氏女之望便落了空呀向太原借兵复仇,夺回召陵更是无望”

    心思被这般赤裸裸被剖出,饶是彭澈颇有城府,脸也立即拉下来,“胡说八道”

    他大怒,正要呵斥将人赶出,那人却先一步再次开口“哎,某特来为公子解此忧。”

    彭澈眯了咪眼,不答。

    他沉默就是愿意再听一听,那文士脸色一正,几步走到近前,凑近压低声音“太原晏氏行事保守,绝不会借兵予你千里迢迢奔赴召陵,要知道,召陵如今是可是在扬州陈佩手上。”

    “一族惨死,大仇你忘了吗父母亲人的血液,你让它白白流淌吗你的族人,九泉下会瞑目吗”

    这两句话一出,彭澈的双手倏地攒拳,骨节捏得“咯咯”作响,“你”

    他体内血液被煽得几近沸腾,双眸赤红,倏地转头,死死盯着对方,满目戾气。

    文士丝毫不惧,笑了笑,语带诱惑“某的主公愿意助你,只要你为我主公效力,诸事成了以后,借兵未尝不可。”

    这人镇定自若,从怀里掏出一个细细竹筒,塞进彭澈手里“兹事体大,公子细细思虑无妨,三日为期,若公子有意,便在三日后晡食时分大开角门,某定准时登门,与公子细谈。”

    说罢,文士扬长而去。

    “郎君,让我来。”

    室内仅余主仆二人,彭澈神色未明,眯着眼打量手中竹筒。冯央听了个全程,为防有暗算,他立即上前,替主子打开竹筒。

    结果并无不妥,这竹筒其实是信封,用蜡封了一布帛写的书信在里头。

    展开一看,并无赘言,写信者告诉彭澈,只要他听令行事,他日事成,必借三万精兵与他。

    这人并非无的放矢,因为信的最后,盖了半枚大印,印鉴殷红,上书两个大字,“侯”\039和“印”。

    x侯之印,或者xxx侯之印,那人为了模糊身份,印鉴左缘刻意留空,不让他知悉这是否就是大印的下半部份的全部。

    但毋庸置疑,写信者,或者授意写信者的人,是一名侯爵。

    从前私铸官印是灭九族大罪,如今虽世道乱了,但有条件铸印,又掌握铸造印鉴的匠人只有极少的一撮人。这些人,都是割据一方的势力首脑,也无须造假。

    这人说借兵,他确实有兵可借。

    而且对方承诺,交易开始后,他先会手书一封借兵文书,盖上完整大印,防止事成抵赖。

    冯央失声道“郎君”

    刚才那文士虽然无礼至极,但他有一句话却说到召陵诸人的心坎上去了。

    “太原晏氏行事保守,绝不会借兵予你千里迢迢奔赴召陵,要知道,召陵如今是可是在扬州陈佩手上。”

    是的,彭澈三年前曾跪地哭求过的,晏珣彭夫人虽极痛惜,但也不可能让将士去打一场几乎胜利无望的仗,于是只能忍痛拒绝,细心解释劝慰。

    冯央的心“砰砰”狂跳“郎君,我们”

    复仇夺回失地,是每个召陵人的夙愿,从主到仆,虽希望渺茫,但无人有一刻曾淡忘。

    “借兵复仇”

    彭澈声音沙哑,忽冷冷一笑“冯央,连我的亲姑父姑母都不肯,你认为还有旁人真会愿意借兵吗”

    他虽然想复仇,但他不是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傻子。他人在太原,是晏珣内侄,这人想他投靠办事,能办的什么事

    无非就是吞并太原而已。

    晏珣虽不愿意借兵,但不得不说,他是彭澈唯一的依靠,和外人里应外合击垮晏氏,他一个无根浮萍,凭什么让人兑现诺言。

    有借兵文书又如何对方不借的话,宣扬出去,最多就损伤名声而已。

    况且到了那日,他彭澈未必还有命拿出这份借兵文书。

    “呵,呵呵。”

    彭澈冷笑“我在这些人眼里,实在无甚才智可言。”

    也是,他昔日是个阳光灿漫的少年,还曾为了个乐坊舞女与同窗大打出手,此类往事多不胜数,实难堪大用。

    冯央头脑瞬间降温,怏怏道“那,那我把它处理了吧,改日角门也不必开,这人再来我就打出去”

    “不。”

    彭澈缓缓吐出一个字,他将布帛折叠好塞回竹筒,淡淡道“此物未必无用。”

    最低限度,能让他更得姑父姑母信任,能往太原核心再挪动一些。

    他的姑父是个精明人,怜惜归怜惜,但头脑始终清醒。彭澈目前官职虽不低,但却是主要负责章典法度方面的,和有关城防军营粮坊之类的核心关键,相隔甚远,根本无法碰触。

    不管以后如何,能进入核心总比在外围徘徊的好。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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