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亲迎

    今天是十一月初十, 距婚期吉日还有八天。

    晏蓉出门子之日却在明天。

    晋阳邺城两地颇有距离,按车队正常行进速度需四五天时间, 再预留出一天, 即使路途略有耽搁也无碍。

    太守府乃至院子里都在做最后的准备, 人人行色匆匆,晏蓉反倒偷得浮生半日闲。屋里侍女正收拾她最后一些贴身用品, 忙得热火朝天, 她留在里头反而耽误事,干脆就踱步到院子里了。

    昨夜扑簌簌下了一夜的雪, 房檐树梢一片素白,往日争奇斗艳的小花园如今一遍寂静,唯独西北角有幽幽暗香传来,数株腊梅迎寒怒放。

    点点淡粉点缀在枝头,也远近披挂的红绸相辉映, 院里院外吉祥喜庆。

    “女郎,女郎”

    申媪气喘吁吁奔进远门, 欢喜道“方才霍侯使人来报,迎亲队伍已至晋阳城外二十里的云乡。”

    所谓亲迎,新郎官亲自前来才倍显尊重, 霍珩亲率迎亲队伍, 婚车礼官礼乐等等,还包含了一支三千亲卫, 浩浩荡荡自邺城出发, 准时抵达云乡。

    接下来, 迎亲队伍会在云乡略作休整,明天一大早出发至晋阳太守府,迎晏蓉出门,再登车折返邺城。

    申媪上了年纪,历来稳重,也就因为近日连降大雪,她总担忧迎亲队伍耽误吉日,骤闻霍珩准时抵达,这才喜形于色。

    晏蓉也露出微笑“如此甚好。”

    她发现自己并不太紧张,约是当初有惊有喜,太过突然,亲事落定后心态反而平和。当然,也有可能是霍珩为人一贯靠谱的原因,嫁给她,能少思虑很多。

    她仰望自己看了多年的老梅树,素手从一丛盛开满满粉色小花的枝丫拂过,抖落点点白雪“来人,把这几枝折下来,放屋里去。”

    以往她爱惜老梅树,舍不得折,今天就奢侈一把吧。

    “使不得,使不得”

    没想到申媪摇头摆手“女郎,这梅花凌寒傲雪,却是太过孤高,使不得呢”

    寓意不好,她道“我看邺城大宅也有不少老梅,咱们来日再折不迟。”

    晏蓉无语,不过她知道乳母在这方面很执拗,为了避免折个梅花还得闹到母亲跟前去,“那就算了吧。”

    带几分留恋地在院里转了一圈后,哺食时分将近,她拢了拢大毛斗篷,往褚玉居去了。

    一家四口围在一起吃了晚饭,恋恋不舍说了许久的话,一直到了天昏暗沉,北风呼地猛吹到窗棂子上,刮的厚重的杨木窗子“咯”地一声响,彭夫人才惊觉二更天都快到了。

    “天都这么晚了,快快阿蓉快快回去歇了,明日还早起呢”

    诸人恋恋不舍散了,彭夫人亲自送晏蓉回屋。

    当然了,她是还另有任务的。

    彭夫人接过女婢捧着的木匣,脸红红递给女儿,“阿蓉,这个是压箱底的。”

    晏蓉有些疑惑,难道,这是婚前教育

    答案还真是,晏蓉虽往洛阳去了一趟,但她这回晏家从上到下都是当初婚对待的,彭夫人想着应不用细说了,把木匣递过去后,就说“你好好看,阿娘回去了。”

    晏蓉应了一声接过,回了屋里挥退诸婢,将木匣搁在榻上,饶有兴致打开。

    这款匣子,她应曾接过一次的,可惜当时谁也没心情搭理这个也不知扔那个犄角旮旯去了。

    反正,她是头一次翻看。

    晏蓉开了木匣,定睛一看,噗嗤一笑。

    里头有两样东西,一叠叠起搁在底下的杏色绸布,上头放了整整齐齐放了十来个铜铸的娃娃,头脸是男童女童模样,身躯却截然相反。男的膀大腰圆,女的胸,脯高耸腰肢细细,或衣衫半褪,或赤条条的,以各种姿势在滚床单。

    还别说,制作得挺精美的,动作都很到位,不会引人误会,就是那冲天辫发型配上一脸沉醉,让人忍俊不禁。

    她数了数,刚好一打十二个,该有的姿势都有了。

    把娃娃拎出来,又打开绸布绣图,这个更厉害,动作分解都很到位,还附带简单旁白,制作精美,栩栩如生。

    看得晏蓉这个没吃过猪肉却见过猪跑,前世观摩了好些爱情动作大片的人都面红耳赤的。

    啧啧,谁说古人保守的人家关起门来可多花样了。

    满足了好奇心,她把东西重新放好,这才扬声唤人进来侍候梳洗。

    夜深了,虽然她还不怎么困,但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申媪进了门,一边命侍女端水加炭,一边把匣子收进衣箱最底下,她有些欲言又止。

    晏蓉的底细,贴身侍候的人最清楚不过,申媪认为得好生给她讲解一边才行的,但很明显的,主子没这个意思。

    这么犹豫一阵子,晏蓉已经钻进熨烫得暖烘烘的被窝里去了,她只好罢了。

    嗯,霍侯历来待主子好的,有他疼惜着,应也能很顺遂过去了。

    一夜无词。

    “女郎,女郎该起了”

    次日天未亮,晏蓉就被唤醒了,她睁眼有半秒迷茫,须臾才回过神来。

    她往后窗瞄了眼,窗棂子黑沉沉的,一点天光不见。

    这么大冷的天气,这般早就起床,真是不人道

    她叹了口气,还是掀起被子起来,穿戴一新的侍女们早抖开大毛斗篷,裹着她簇拥往浴房而去。

    浴房蒸汽腾腾,还放了几个炭盆,暖融融的一点不冷,晏蓉被扶进浴桶坐下后,热水一蒸,人才彻底清醒过来。

    “女郎大喜”

    申媪喜滋滋地领着一众侍女贺喜,手上也不挺,麻利侍候主子沐浴。

    “女郎莫要嫌早,事儿多着呢,可不能误了吉时。郎主夫人和郎君也起来,还有告祭祖宗呢。”

    告祭祖宗这活不用晏蓉亲自去,由父母代劳即可,她被从头到脚洗涮了一遍,热水加了几次又换了一趟,全身皮肤泡得红彤彤跟个煮熟大虾似的。

    她忍不住嘀咕了两句,今天只是迎亲,又不是婚礼洞房,至于刷成这样吗

    不过没人听她的。

    抱怨归抱怨,晏蓉还是十分配合的,用了香膏全身擦了几遍,头发连擦带烘干得差不多了,开始换婚服。

    大红婚服边缘缀了黑色宽边,其上精绣吉祥纹样;前襟后背两肩,以及长长的拽地裙摆,用金银彩色绣线绣上鸾鸟和鸣纹样。

    精致华丽,高贵雍容,可惜就是层层叠叠,忒沉重了些。

    晏蓉跪坐在妆台前,淡扫娥眉,轻点绛唇,妆容精致而不浓厚,画龙点睛之妙。

    梳头侍女麻利给她挽一个高髻,小心翼翼佩戴上精心打造的珠冠,两侧又簪上同款步摇。美人如玉,珠宝生辉,相得益彰。

    晏蓉侧头左右端详,并无瑕疵,她动了动挺直得僵硬的腰杆头颈,大松一口气。

    终于好了。

    这时候天色早已大亮,朝食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可惜饥肠辘辘的晏蓉并不能用膳。

    申媪端着食盘,给她喂了个小巧的黍制点心,这玩意口感一般,但很耐消化,很抗饿。

    “女郎忍一忍,等婚车出了城就好,婢子备了点心呢,如今忍一忍。”

    晏蓉还能怎么样,只能忍了。

    申媪喂了两个小点心就不喂了,她刚要抗议,忽听见一声礼炮炸响,紧接着,就是喜乐吹打隐隐约约传来,越来越清晰。

    迎亲队伍来了。

    “炮响了炮响了快快快准备”申媪一下子跳了起来,连连指挥侍女们。

    这个礼炮,并非爆竹,而是一种特制的喜鼓,女家见了迎亲队伍,就会一起敲响,既欢迎新郎官,也提醒后院的新娘子。

    如今的迎亲礼并不复杂,新郎官拜见了女家长辈,即可被引至新娘子所在的院子,把新娘子接出来。

    新娘子跟随新郎官而出,拜别父母长辈,出门登上婚车,迎亲礼即成。新娘子也不需要大红盖头覆面,这是后世才有的。

    引路人是小舅子晏辞,晏辞首次对崇拜有加的霍珩产生了莫名情绪,他肃着脸盯着对方“你需善待我的阿姐,不然”

    他攒紧拳头,一字一句地说“不管你冀州霍侯如何势大,我绝不善罢甘休”

    “你大可放心。”

    霍珩微笑一敛,郑重地道“我必善待你的胞姐,此生此世,不违此诺。”

    二人重重一击掌。

    接着再无阻滞,霍珩直入晏蓉闺房,她端坐抬头,正见一黑红深衣的高大男子逆光而来,器宇轩昂。

    背光乍看不清他的五官,唯一双黑眸熠熠生辉,眉目间带着喜意,还有柔情。

    晏蓉不禁微笑。

    其实在喧闹越来越近时,即使晏蓉再镇定,也难免有些紧张,此刻对上这一双眸子,她突然平静下来。

    一只宽厚有力的大手伸到她面前来,她嫣然一笑,将左手轻轻置于其上,他微笑握住这只柔荑,轻轻把她拉起来。

    他的手温热有力,安全感十足。

    晏蓉跟在他身后出了闺房,出了沁着梅香的院子,踏上回廊,一路出至前厅。

    喜乐震天,欢呼声不绝,晏蓉对安坐上首的父母盈盈下拜,“女儿拜谢父亲母亲养育之恩。”

    情动时,她不禁泪盈于睫。

    “好,好好快快起来我的儿”

    晏浔彭夫人喉头哽咽,但见女儿如此,他们生生把泪意忍住,忙上前扶起她。

    “此一去,你为霍家妇,当与夫婿和睦,举案齐眉。”训懈的话,晏珣一句都不说,话到最后老泪纵横,彭夫人已经用帕子捂住嘴无声哭泣。

    晏蓉眼前水雾迷蒙,她呼吸急促难受得很,好在理智仍在,忙低下头,让泪珠垂直坠下,免得花了妆容。

    一家人最后还是哭了一阵子,礼官不敢耽误吉时连连催了两次,这才仓促分开。

    晏蓉低着头跟霍珩往外走,她情绪低落,用帕子轻轻印着眼角泪水。

    霍珩心有怜惜,低声和她说“日后,我多与你回来可好”

    “好。”

    晏蓉抬头,冲他一笑。

    虽然她很清楚忙碌如他,怕也抽不了太多时间陪她回娘家,且就算时间有,她也不好经常回去,毕竟头上还顶着一个荀太夫人呢。

    但心意她还是领了。

    描金绘彩的宽大婚车停在太守府正门前,大红帷幕层层悬挂,新人一出正门,喜乐大振,有序围观的百姓欢呼声不绝。

    霍珩亲自搀扶晏蓉登上婚车,随即他翻身上马,回身对送至大门口的晏家人一抱拳。

    迎亲队伍返程。

    晋阳城的百信很热情,一路贺喜声不绝欢送,大红帷幕低垂,但婚车里头的晏蓉依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是晏氏牧民数代,宽厚仁和,民心所向之故。

    晏蓉侧耳倾听,她衷心希望,这份乱世下难得的安静祥和,能一直持续下去。

    路有尽头,婚车缓缓前行,最终还是出了晋城城南城门。与三千亲卫汇合以后,霍珩下令稍稍加快速度。

    他打马行至婚车旁,问“阿蓉,可有颠簸不适我们需略走快一些,不然傍晚怕是赶不上歇脚的驿馆。”

    回程就不在云乡停歇了,霍珩计划最迟五天返回邺城,留一天时间给晏蓉休憩,以防吉日她因疲惫精神不振。

    “我并无不适。”

    晏蓉情绪已经平复了许多,她正在车内宽衣,这婚服还得吉日当天穿的,得换下来妥帖收好不能弄脏,不然路上可不好浆洗。

    “再快些也无妨,我感觉尚可。”婚车宽大,冬季垫得厚厚的,感觉确实好多了。

    晏蓉说话时拢了拢大毛斗篷,一边让申媪给她取下头冠步摇,一边往熏笼靠了靠,这婚车再严实也不能和屋里比,她换了衣服尤其觉得冷。

    “好。”

    霍珩应了一声,又道“我命人多备了熏笼,稍后多添一个来。”

    之所以只添一个,是因为熏笼里头放的是炭盆,他怕送多了里头会太闷。

    晏蓉倚在车厢壁,与他仅隔了一层帷幕,看不见人,但他关切之意不难听出,仰头直直看了那大红帷幕半晌,她情绪渐高,唇角翘了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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