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一〉
死魔的诞生,从一开始就是一种错误。
她诞生于一千二百年前,人修与妖族第一次激战的战场上。
血流漂橹,尸骨如山,在无穷无尽的死亡与怨恨之中,有一个女人在这里生下了她的孩子。
说是女人并不恰当,严格说来,那不过是一具早已气绝多时的女尸。
想让孩子生下来。
希望她能好好活下去。
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自己可怜的女儿死掉。
不过是这般纯粹而又简单的愿望,每一个怀着爱意孕育子女的母亲都会这么想。是最原始也最本能的爱与冲动。
母爱带来了奇迹。
女子临死前强烈的执念,让本该死在腹中胎儿,诞生在了世上。
最大的悖论在这一刻诞生了“死”被人“生”了出来“死”竟然“活”了下来。
所谓的“情”,所谓的“爱”,到了极致,甚至扭曲了天地的法则伦常。恰如诗中所言,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战乱将这里的一切都焚尽了,寸草不生。多少生命陨落在这片古战场上,它们的怨魂与煞气汇聚起来,将这里变成了无人能够踏足的死地。
活着的死婴,吸引了这片焦土之上所有的死气与怨煞。
原本只是概念的“死亡”,因此获得了实际的形体。
在她诞生之前,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天生魔种”。
然而在她诞生的那一刻,她便是死的具象。
能令众生四大分散,夭丧殒没,使修行人无法续延慧命的魔种即为死魔。
何其荒谬,何其不可思议。
祝福变成了诅咒,爱意唤来了灾厄。
死去的母亲的愿望,以这样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实现了。
黑暗之中,响起了第一声啼哭。
从那一天起,死魔便降临在这片大地之上。
〈二〉
生存是一件伴随着许多痛楚的事情。
生活是一条注定会失去一切的旅途。
然而,死魔却不知晓何为痛楚,也不知晓何为失去。
她太强大了,强大到几乎没有人能活着走到她的面前。
死是压倒性的,死又是极为迅捷的,无论是谁,无论经历过什么,都是在一瞬间死去的。
死魔将诞生之地变成了绝对的死地,在烧焦的森林之中,死气永远的徘徊着、弥漫着、吞噬着。任何人在踏入这片森林之时,就会开始渐渐死去。
在森林的深处有一座废弃的宫殿,那是某个凡间帝王曾经为自己修建的行宫。岁月流转,沧海桑田,王朝早已不复存在,但宫殿却留存了下来。
死魔将那座行宫据为己有,独自生活在曾经歌舞升平,如今空空荡荡的殿宇之中。
她总是在这里睡觉和玩耍。
作为天生的魔种,作为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去了的存在,她并不需要进食,也不需要教养她出生不久,便吸纳了这古战场上所有的死气与怨煞,一点一点成长起来。
死魔是由死构成的,所以只要还有生命死亡,她便不会死去。
她如同一个漆黑的影子,一个活着的幽灵,徘徊在凄冷的宫殿之中。
没有人能活著抵达死魔的行宫,那些误入的凡人樵夫总是在刚踏入的时候便失去了性命。
即使有千难万险抵达了这里的修真者,也会轻而易举被死魔摘下头颅。
有一次,有一名修士几乎突破了死魔的防线,他的剑只差一分就能擦破死魔的脸庞,却在最后一刻被漆黑的阴影洞穿了脏腑。
鲜血就那样泼在女孩面无表情的脸上。
她微微张大了眼睛,下意识伸手去摸。
黏稠的,腥臭的,猩红的,却也是温暖的。
那是死魔人生中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暖”。
她看着倒在地上垂死挣扎,痛苦喘息的修士他的胸腔和腹部都被影子撕开了,热气腾腾的内脏袒露出来,活物一样动作着,仿佛它们自己就在呼吸一样。
她的视线完全被吸引了,怎么也没有办法移开。
女孩慢慢趴下去,下意识伸出手去,把它们扒拉得更开,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躺了进去。
好温暖。
好舒服。
尽管没有学过多少高深的词汇,但是死魔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骼、每一滴血,都在对她诉说着,她想要的就是这个。
她喜欢这种感觉。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深深地把自己埋进去。
直到再也无法深入。
直到这具躯体完全冷却。
死魔抓着早已冰冷的尸体,露出了些许茫然的神情。
被她的死气侵蚀的尸体,甚至不会腐烂。
她抱着膝盖看了很久很久,直看到那具尸体完全干枯为止。
而后,她的脑海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这个坏掉了,再去找个新的不就好了吗
〈三〉
死魔有很多很多玩具。
她喜欢鲜活的,富有生机的东西。
虽然柔软的眼球握在手里不久就会干掉。
虽然温暖的内脏抱在怀里不久就会冷掉。
她还是一次又一次的重复着这样徒劳的行为。
死魔不知晓何为失去因为她从一开始就无法拥有任何东西。
除了无边无际的天空,除了无止无尽的大地,没有什么能承受死魔的注视。
被她看到就会开始死去,只是触碰也会被夺走生命。死气无休无止地杀死周围的一切生命,掠夺每一丝生机。
生者的世界容不下死的存在。
于是对死魔来说,生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不断寻找着或者该说,制造着从生到死的那一瞬间。
死魔的杀戮引来了更多的死亡为了杀死她,正道弟子们前仆后继,舍生忘死闯入她的死地,而后尽数葬身在她的死气之中。
她杀的越多,也变得越强。
每一个死在她的领地的生命,都会成为她的死气的一部分。
她没有食用他们。但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还是吃掉了他们。
死魔渐渐成长起来,一日比一日更强大。
这片弥漫着死气的森林,渐渐成为了众所周知的禁地。
所有人都以为,死魔终将成长为最可怕的魔。制服心机深沉的阴魔、超越叛离正道的烦恼魔、战胜生而完成所以不会再成长的天魔,成为新的魔道至尊。
直到雪盈川出现为止。
那个男人,就像是人类一切邪恶与疯狂的化身。
他第一个击败的,就是自出生起便未尝一败的死魔。
以绝对的碾压。
以绝对的恶意。
死魔自那一天起,知晓了何为痛楚,何为失去,何为憎恨。
〈四〉
死魔变得更加疯狂,为了杀死雪盈川,她一次又一次离开自己的领地,一次又一次地负伤而归。
死魔所到之地,皆会化作死的地狱。
为了消灭这移动的灾厄,正道修士们打破了过去的禁忌,再度开始袭击她的大本营。
但死魔已经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个闯入她领地的人。
本是无名之森的死地,接二连三地悬挂起了脏腑被掏空的尸体。
一具又一具,被抓得乱七八糟、被打得稀巴烂之后,用肠子悬挂在黑魆魆的枝桠上,如同一面面黑色的旗帜,又如同一声声疯狂的嘶吼,威胁着每一个想要踏入这片的人。
任谁看到都会觉得恐怖。
不管什么人面对这成片的尸骸都会却步。
于是,人们渐渐为这片死地起了一个名字。
尸骨林。
〈五〉
后来,雪盈川死了,死在一个才刚出师门的小姑娘手里。
不同于烦恼魔的沉默,不同于天魔的难以置信。
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死魔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
她只是把手里的玩具丢到一旁,猛地起身,从宫殿的这一端踱到那一端,中间砸了三面墙打碎了好几样东西,这才在一地残垣断瓦中坐下来,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她反反复复地深呼吸,再深呼吸。
再抬起头时,她那张被交错纵横的伤疤毁了一半的脸上,骤然绽开一抹笑来。
孩子一样,天真而又恶毒的笑脸。
“对了。”她对自己说,“还有一个呢。”
还有一个阴魔。
〈六〉
死魔找了很久,才找到了阴魔的踪迹。
对于寻常修士而言,魔息是很难察觉的东西。
但对于天生魔种的死魔来说,阴魔残留下来的魔息简直就像雪地上的脚印那么显眼。
她一路追踪阴魔到了江南道。
但是孩子是最容易被分散注意力的。
在她靠近江南道的时候,夜空中炸开的烂漫烟花,忽然吸引了她的注意。
死魔很少能见到这样的东西。
轰华绚烂,伴随着奇异的声响,在漆黑的夜空之上骤然绽放,次第盛开,然后接二连三的凋零。那些绚丽夺目的火焰向着大地坠落,缤纷华彩的碎片,如同群星落向他们的怀抱。
那些美丽的光辉,一次又一次地照亮黑夜,明明灭灭,像是一场意料之外的梦境。
死魔呆呆地看着,一时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
焰火照亮了夜空,也照亮了漆黑的河流。水面倒映出河岸的对面热闹的光景。火树银花,灯火辉煌,人间烟火,喧嚣热闹。人声像是起起伏伏的浪潮,高高低低地靠近了又远去。
对面的人们脸上都带着笑脸,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死魔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笑得最灿烂的女孩。
她被好几名服饰相似的同龄人簇拥着,每个人都在对她笑,他们肩并着肩,膝盖靠着膝盖,蹦蹦跳跳,推推搡搡,看起来真是快活得不得了。
而那个有一双大眼睛的女孩,无疑是其中最快乐的那一个。
她的眼睛很像死魔曾经偶然看过的小鹿,又大又黑,恰好此时天空骤然绽开了一朵金色的烟火,她抬起头去看,眼睛笑得弯弯的,金色的星光也像是落入她的眼瞳,映照得那双眼睛格外明亮。
想要。
死魔的脑中,骤然闪过了这个念头。
她想要这双眼睛。
死魔素来是想做就要去做。
所以她骤然出现在了河的对岸,在一片惊呼之中,站在了那个女孩的面前。
想要阻拦的虫子都被她碾碎了。
少女惨白了面庞,吓得一动也不能动,呆呆地站在那里,就像那只骤然对上了她视线的小鹿,别说挣扎或者逃跑,她甚至连呼吸都不敢。
死魔抓走了她,比擒走那只小鹿还要轻松。
唯一的不同,就是那只小鹿一下子就死掉了,而少女虽然面无人色,却没有马上死掉。
到底是修真者,没有那么容易死。
她带走这只小鹿的时候,并没有料想到,之后会遇到什么。
死魔也没有想到,会有人顶着无穷无尽的死气闯入她的尸骨林,只为了救回这只没用的小东西。
〈七〉
一直到后来,死魔也记得林长风到来的那一刻。
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第一个闯入她宫殿之前,还会敲门的人。
当、当。
两声简短的敲门声后,死魔听见了男子的声音。
“冒昧打扰,实在抱歉。”那道男声温润有礼,不急不迫,“在下来带回我的师妹,不知阁下可否行个方便”
那双本已经失去光辉的小鹿眼睛,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瞬间亮了起来。
“长风师兄”
被满地的眼珠子吓得动弹不得的小姑娘又活了过来,她猛地回过身去,看着那个缓步提衣入了殿门的男子。
死魔的眼中并没有美丑的区别,但那身着月白长衫、褒衣缓带,负琴而入的男子,却莫名让她觉得顺眼。
大概是因为,他看着她的时候,带着一丝微微的笑吧。
不是愤怒,也不是讥嘲,而是温文的,没有任何恶意与锐意的微笑。
于是她问了“你在笑什么”
“只是有点意外。”男子的目光扫过满地的眼珠和残肢,目中流露出一丝不忍之色,“阁下比我想的要年少一些。”
死魔静静看着他。
她在等他动手,她的影子已经潜伏在这行宫的地下,只要他有一点轻举妄动,她都会立刻在这绞下他的脑袋来
然而,男人却没有动。
他的面色有些苍白,想来从尸骨林外硬闯进来,他也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他只是端正地站在那儿,从容地任由死魔打量。
“师、师兄”那小姑娘哭泣起来,趴在地上不住地颤抖,“你快走吧、快走别管我了,师兄”
“说什么傻话。”他微微皱起眉头,却不忍心大声呵斥她,“你还是个小姑娘,我怎么能放着你不管”
“可是”
那小姑娘还想说些什么,死魔脸上却已经泛起了不耐之色。
那负琴而立的男子忽然向前迈出了一步。
无数漆黑的阴影骤然破地而出,猛地向他袭去
“师兄”
男子却如同闲庭信步一般,避过了这些阴影的袭击,停在死魔七步之外,摁住了自己年幼的师妹。
他将那个小姑娘护在自己的衣袖之下,抬起头来,对死魔露出微笑。
“一个吓得只会哭的玩具很没意思吧”他看着她的眼睛,“我们来做个交易怎么样,阁下。”
男子慢慢地,不动声色地挡住了自己年幼的师妹。
“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对她说。
“你放我师妹走,我留下来陪你。”
“师”
女孩的声音被扼住了,男子不避不让,坦然迎上死魔的目光。
“好吗”他微笑着问她。
死魔静静看着他。
好吗,好吗
她在心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的发音。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同自己说这句话。
他看着她的时候,和过去出现在她面前的人都不一样。他的笑里没有轻蔑,没有憎恨,没有恐惧与愤怒没有一切让她不舒服的东西。
他只是这样温和地问了她一句好吗
好吗
她喜欢这个发音。
也喜欢他说这句话的样子。
所以
“好啊。”
她点了点头,宽容地放开了紧锁着女孩双足的死气。
“我放她走你要留下来陪我玩。”
男子微笑着,弯下腰,用灵气治疗了一下自己的师妹,又解下自己腰侧的长剑,放在了师妹怀里。
“这是秋水剑,我在上面放了回春诀的小法阵。你带着它,应该能撑到逃出尸骨林。回书阁去,别回头,知道吗”
小姑娘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什么。他抬手压在小师妹的头上,轻轻地拍了拍,像哄小孩子一样,没有让她开口说话。
“听话,嗯”他对那女孩微笑。
于是,小姑娘便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她抱紧师兄的剑,紧紧的、紧紧的扣在怀里,大大的鹿眼里含满了泪水,却最终也是什么都没有说。
她冲着师兄点了点头,抱着剑掉头冲了出去。
死魔只是静静看着,一语不发。
她遵守了他们的约定,放那女孩逃离了她的行宫,逃出了她的尸骨林。
而后,男子回过头来,微笑着对她伸出手去。
“要吃糖吗”
他问她。
摊开的掌心里,放着一把五颜六色的块状物。
死魔看着看着,微微歪了歪头。
“糖”她睁着那双大大的黑眼睛,不解地重复了一遍这个音节,“糖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注死魔,能令众生四大分散,夭丧殒没,而使修行人无法续延慧命。南本涅槃经大概,我是在佛教大辞典里看的
林长风,大师兄,好男人,男妈妈。
番外应该还有下,如果爆字数就会变成中和下。
这个番外有点点长的。
感谢在2021090823:59:382021091102: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akane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akane70瓶;不许咕咕咕22瓶;想要个影分身上班15瓶;寻笙、残响10瓶;临5瓶;饕餮荡开宇宙、287150091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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