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八〉
书阁中的年轻弟子甚多,其中不少像鹿鸣一样,年纪幼小,还出身凡人家。小孩子就没有不喜欢糖果点心的,是以,林长风总是随身带着糖。
“要吃糖吗”
他拿出一把糖,这样问死魔。
从第一眼看到她,林长风就觉得,她不大像魔头,倒很像小孩子。
现在也是如此。
黑衣长发的女子只是远远地看着,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不靠近也不远离,只是一直盯着看。糖是小孩子喜欢的口味,小孩子喜欢的五颜六色,她的目光落在上面,就有些移不开似的。他的手指动了动,她的眼睛也随着转了转。他放下手,她也随着偏了偏头。
不像活了一千二百年的魔修,倒像是一只小狗。
她懵懵懂懂地看着这把糖,那神情几乎可以用天真无邪来形容了。
“糖糖是什么”
他听见她问。纯然的困惑与好奇,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的情绪。
不愤怒,也不羞耻。因为不明白,自然而然便这么问了。
林长风在这一瞬间,有点没法把她和一路所见到的尸山血海联系起来。
无论是夜市上散落的书阁弟子的残肢碎尸,还是尸骨林外无数被悬挂起来的干尸骨骸,好像都无法和这个天真无邪的孩子联系起来。
他握着糖块的手顿了顿,到底还是递了出去。
死魔看了他一会儿,漆黑的影子一卷,便从他手中卷走了糖块。
死气在林长风手掌上留下一片焦黑的灼痕,却也不痛,只是有种自己正在被慢慢腐蚀的错觉,令人感觉有些奇妙。
林长风张开手,回春诀的灵力对抗着侵蚀的死气,死肉复生之时,反而带起了奇异的痛意。倒像是伤口迟了一步才开始出血。
作为修道之人,他自然是耐痛的。
这点痛意无法让他失态,却让他明白,眼前这个有着孩子一样眼睛的女人,确实是这片尸骨林的主人,四魔之一的死魔。
死魔却没有再留意他。
她像小狗拨弄小球一样,用手指来回翻弄着那些五彩缤纷的糖块,也不吃,只是好玩似的拨来拨去。
林长风静静地看着,到底还是开了口。
“糖是用来吃的。”
他又摸出一枚糖块,放慢了动作,送入自己口中,轻轻咀嚼了两下。
“像这样。”他看着死魔说,“是要这样吃的。”
死魔看了他一会儿,才学着他的样子,把糖放进自己嘴里。
而后,她蓦地睁大了眼睛。
像是有人在她嘴里猛地揍了一拳似的,从未知晓的某种味道骤然在口中蔓延开来,冲得大脑都微微眩晕起来。
死魔莫名觉得,曾经在河岸边远望过的烟花,在她嘴里炸开了。
星星落了下来,金色的银色的缤纷的焰火,在这一刻都落入了她的怀抱。
眼前的一切,都在这一刻模糊了下来。除了纷纷坠落又消失的星星,她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后来,林长风告诉她,这个味道就是“甜”。
暴力一样,蛮不讲理,让人不知所措的甜。
〈九〉
死魔没有杀林长风。
她留下了他。在所有玩具中,林长风是最合她心意的玩具。
她吃光了林长风送的糖,被那种名为“甜”的暴力冲得晕晕乎乎的,便早早睡下了。
林长风便随着自己的心意在行宫中行走起来。
空荡荡的宫殿中落满了灰尘,随着岁月流逝,不少地方都出现了风化坍塌,不知道是谁曾经在这里大战过,林长风甚至在地上看到了十数处骇人的深刻剑痕。
他于剑之一道也算略通一二,方一看到那剑痕,便不由得蹙起眉头。
那剑意之中,充满了狂暴的欲望,近乎冷酷的狂喜,剑势来得狠绝又迅疾,充满了唯我独尊的狂妄。
过了这么久,也依然如同一道冷笑,纵横在大地之上。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留得下这样的剑意。
林长风收回视线,慢慢穿过回廊。
他自然感觉得到,死的阴影如同某种活物,悄无声息地紧追着他的脚步。无论他要去哪里,死都在注视着。
这与死魔是否真的睡下了无关。
不过是死亡不可能放过已到手的猎物。
整座行宫不,整座尸骨林,都是死的巢窠,一旦落入,便不要想能轻易离去。
林长风倒也没有要离去的意思。
君子一诺千金,他既然已同死魔达成了协议,便没有毁诺的道理。
他只是想看一看,死魔的行宫之中,究竟是怎样一种景况。
这座行宫似乎也已经随着昔日的帝王死去了。看不到宫女如花满春殿,也看不到玉树琼枝作烟萝。只有满地的荒芜破败,如同早已死去的巨兽所残留的骨殖。
在死寂中,响起的只有林长风一人的脚步。
而后,他听到了第二人的呼吸。
林长风停下脚步,静静地看了一会儿那扇门。
他在门后感觉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和心跳,尽管微弱无比,尽管痛苦不堪,也是一个活人。
林长风伸手推开门,见到了垂死的少年。
他的胸腔被整个打开了,腹部更是完全被撕成了两半,在翻卷的肌肉下,可以看到裸露的脏器,随着每一下呼吸而痛苦不堪地颤动着。他大抵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林长风能清楚看到死气在他的脏腑之中翻涌,像是某种黑色的手,攫取着这个濒死之人最后一丝生机。
见到他来,少年浑浊的眼睛里骤然亮起了一丝光彩。
“救救我”
他茫然地开口,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似的,声音低得如同呓语。
林长风怔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握住少年的手,这才发觉自己在颤抖。
“没事。”他轻声安慰着这个几乎失去意识的孩子,“我会救你别怕,我来想办法,我在这,我一定会救你”
连林长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话语是如何的颠三倒四,句不成句。
少年却像被这虚无的安抚宽慰到了一样,微微弯起眼来。
林长风竭尽全力去救了。
然而这世上有一个词,叫做回天乏术。
少年的伤势实在太重,又被死魔折磨了太久,他的脏器大半都已经在死气中衰竭了,无论林长风如何努力,他也无法让已经死了的东西活过来。
少年也知道这一点,精神稍好一些后,他便也劝林长风别管他,快些逃走。
“我知道,我已经没救了。”少年对他说,“只是我还有个师父,他老人家年纪大了,有些记不住事,我怕他过的不好,等你出去以后,能不能帮我看看他他在江南道一所名叫的江云观的道观里,那个道观很偏远,很少有人去你帮我、帮我看看他。”
他喘着气,张大了无神的眼睛,慢慢说了下去。
“师父爷爷他太老了,经不起刺激你同他说,裴靖闯荡江湖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漂亮大小姐,上门做人家的倒插门女婿去了我给他丢人了,不好意思见他以后有机会有机会我再去看他”
“好。”
林长风只能应着,他握住少年的手,回春诀的灵力源源不绝输送过去,却都是杯水车薪。
“我应该听师父的话”少年的眼睛渐渐黯淡下去,“爷爷说得对外面厉害的人多了去了我那点本事算什么要是早点听他的话就好了”
他的声音慢慢微弱下去,气息也一点一点断绝。
林长风抱着死去的少年,许久都无法言语。
从少年的只言片语之间,他几乎能想象到,那是怎样一个故事。
一个刚告辞了师门的散修少年,迫不及待地投身到这片广袤的天地之中。他梦想着万众敬仰,梦想着功成名就,梦想着一切少年人会梦想的东西。
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总是天不怕地不怕,总以为自己的本事天下第一,总想做个大事来证明自己,争取一朝闻名天下知。
他闯进这天地之间,还以为自己是闯进了自己的梦里。
最终,他就这样默默无闻地死在了这座行宫之中,只有林长风这样一个陌路人,见证了他的末路。
林长风脱下自己的外衣,搭在少年的身上,挡住了那些不堪而又狰狞的伤口。
他理了理少年的鬓发和衣冠,让他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少年人荒唐轻狂的梦,就算无法实现,也不该落得这样凄惨的收稍。
他可以变得庸碌,也可以变得沉稳,可以圆滑世故,也可以愤世嫉俗,可以继续在外面闯荡,也可以选择回到家乡将外面的一切抛之脑后,老了以后拿来下酒
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在这样一个年纪,以这样一种凄惨的方式死去。
这不是一个教训。
这是蛮不讲理的暴行。
他沉默着坐了很久,直到第一道晨光穿透了破损的墙面,落在他的脸上。
阴影微微躁动起来,原是死魔醒了过来,开始寻找林长风。她慢慢吞吞地从长廊的那一端走过来,她的神情有些困倦,似乎还没有睡醒,小孩子一样握着拳头揉眼睛。她的脚步很慢,等看到了他,才稍稍加快了两步,牵住他的衣袖。
“来和我玩。”她看着他,“你答应过。”
她牵着他的衣袖就要往外走,却没拉动人,死魔停下脚步,回头看向林长风。
他没有动。
她的神色顿时不太高兴了。
林长风却在这时,忽然开了口。
“你看着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吗”
他仍旧抱着那个死去的少年,没有看她,却在问她。
死魔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是淡淡一扫,便失去了兴趣。
“死了啊。”她兴味索然道,“还以为这个能玩得久一点,明明这种玩具应该没那么容易坏”
“他是个人,不是你的玩具。”林长风沉声道,“他还那么年轻,他也有自己的名字,他叫裴靖,他还有一个爷爷在等他回去,你明白吗他是一个人”
黑色的影子在这一刻勃然暴起,猛地击中林长风的腹部,将他重重打飞出去。
林长风撞在墙上,细细的血线从他的唇边滑落,他艰难地咽下了喉中的血腥,抬起眼来看她。
“不许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死魔看着他,双瞳因为魔息侵染而通红。
林长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带着一丝悲哀看着她。
他的目光中没有谴责,也没有愤怒。
只有如云雾一样弥漫的,淡淡的悲哀。
在那样的目光中,死魔眼中的猩红慢慢地、慢慢地褪了下来。
“名字有什么了不起我讨厌你。”她慢慢地说,“我不要和你玩了。”
而后,黑雾从他的眼前散去,黑衣长发的女子如同幻影一般,从他面前消失了踪迹。
〈十〉
死魔独自去了临近的一座城镇。
说是临近,由于尸骨林的传说声名在外,再加上弥漫的死气侵蚀了大地,令泉水干涸,寸草不生,这附近早已没有了乡民。
死魔一直走出很远很远,才找到了一个镇子。
镇上似乎正有集市,热热闹闹的,人人都在赶集。牛马鸡鸭的叫声和气味交织在一起,和人那高高低低的叫卖声还有交谈声汇在一处,人的气味,尘土的气味,车马与建筑的气味,都像潮水一样,一波又一波地涌到她的面前来。
人间烟火的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感到窒息。
死魔慢慢地走着。
太阳已经升起来很久了,热气炙烤着天地,不要说牲口的鼻息,连飞扬的尘土间都混着燥热的味道。
似乎是被这样浓郁的生气所压制,她周身的死气也无声无息地蜷缩起来,紧紧地贴着她。她走路本来就没有声音,这样走过去的时候,一时之间居然也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死魔停在一个卖糖画的老人的摊子前,拿起一只糖画,便送到嘴里。
她先前看过其他的小孩子吃,每一个都是高高兴兴的样子,她咬住那只糖画猴子的脑袋,咔嚓。糖块碎在嘴里,尖利的棱角划伤了口腔,一丝血腥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她怔了怔,慢慢用舌尖舔着伤处,碎裂的尚未完全溶化的糖片,几乎让舌头感觉到了痛。
“糖画一文钱一枚,小姐还要来一枚吗”
做糖画的老头子笑呵呵地抬起头,却在迎上那双眼睛时骤然僵住了。
他的喉间发出“嗬嗬”声,像是一匹受了惊的老马,一旁的孩子们困惑而又慌乱地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老头子的喉结上下滚动几下,忽然跌坐在竹椅上,他的脸色是死人一样的铁青,脖子慢慢地、慢慢地弯了下去。
“这个姐姐不想给钱”
“老爷爷老爷爷怎么不动了”
“爹娘呜哇啊”
“你是谁你做了什么”
“离我家小宝远点”
“不对,小心点,她不对劲”
“快去叫人去叫人啊”
“让修士来去喊城主府的修士来”
“饶命饶命啊”
“何方妖女敢在兴风作浪”
“拿下她”
“你杀了我兄弟纳命来”
“救命救命”
“疯子疯子”
“我不想死救救我”
“爹爹娘亲”
“求求你放过他,放过我儿子求求你”
“我和你拼了”
“娘”
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之后,死魔低下头,又咬了一口糖。
沾了血的糖变得又腥又冷,只吃了一口,便没有办法再往下咽。
死魔垂下眼,呆呆地看着手里缺了半截的糖画,有些茫然的想是哪里不一样呢
她独自伫立在尸山血海之中,许久许久,都不曾开口说一个字。
直到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她才终于迈开脚步,离开了这座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空城。
〈十一〉
死魔走进来的时候,手中还捏着那支沾了血的糖画。
直到见了林长风,她才像忽然醒来一样,将手里的糖画丢开了。
孩子的气性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先前在争吵些什么,她在气什么,她都已经不记得了。
死魔扑到林长风怀里,张开双臂,满满地抱住了他。
她将脸埋在他怀里,呼吸着这个人身上好闻的香气,蹭到他的手臂下,贴着他的手臂轻轻磨蹭着。
林长风闻到她身上的血腥味,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才能积得出这样浓烈的血腥味。
他的手臂动了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林长风听见了她的声音。
“外面的糖不好吃。”
那是一种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的腔调。
“我想吃糖。”
林长风的手顿了顿,好一会儿,他才摸出一枚糖块来,递到了她的面前。
死魔看着他,这一次,她没有用影子去抢,而是张开口,将那枚糖块咬到嘴里,慢慢吞吞地咀嚼起来。
“还是你给的糖好吃。”
她的面上浮现出一丝笑来,那是孩子的笑脸。
林长风静静地看着她,片刻之后,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放在她的发顶。
“下次不要这样了。”他苍白道,“别再做这种事了。”
死魔看着他,什么也没有说。
她无法理解。
林长风想。
她不会懂得,无法理解,不能体谅。
无关是非,无关对错。
就只是,不懂而已。
她不懂的太多太多,多到只有近乎荒芜的纯白。
言语在这样的荒凉面前,也只能变得荒凉。
他无法让她明白,也无法让她懂得。
然而
“再给我一块糖。”
死魔说。
“外面的糖都没有你给的好吃。”
那究竟是孩子任性的索取,还是天真的承诺
林长风不知道。
他没有问出口。也没有机会问出口。
因为天魔来了。
〈十二〉
孩子总是容易把事情做过头。
气头上的时候,更是顾头不顾尾。
等到死魔将天魔打得皮开肉绽,抱头鼠窜之后,她方才从那个飞速消失在天际的黑龙影子上收回目光,扭过脸来。
然后,她便整个僵住了。
“”
鲜血泼洒。
四分五裂的肢体散落在她面前。
她就像是每一个追打猫狗却打坏了花瓶的小孩那样僵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
血潮一点一点,弥漫到了她的脚下。
她慌慌张张地弯下腰,捧起破破烂烂的玩具来。
还有呼吸。
死魔想。
还有办法。
一个女人的面影,骤然浮现在了她的心头。
阴魔。
作者有话要说果不其然爆字数了,囧。
下一更肯定能写完这个番外
死魔,唉。
她真的是什么都不懂。
感谢在2021091102:00:052021091302:46: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艳阳140瓶;别拔网线100瓶;缨30瓶;浪里白条20瓶;鬼霸霸霸霸霸霸霸霸10瓶;778517瓶;凉拌饼酱5瓶;远离风暴中心2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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