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8
送走王江纬,乔知舒也才在州府过第二个夜。
古香古色的雕花架子床上,金丝绣了锦鲤的棉被,裹着一个少年。床上的人闭着眼睛,随着眼皮滚动了一圈儿,乔知舒先伸了个懒腰,双手从棉被里探出去,接触到冷空气后,他嗖一下收回,同时也睁开了双眼。
床上只他一人,但昨晚他又跟盛尧挤一块儿睡的。
床边挂了帐,冬天保暖,夏天避虫,所以这会儿缩床里还是暖烘烘的,手脚热乎。
乔知舒还想暖一会儿,所以抱着被子侧身蜷成一团,听见屋外有脚步声过来,他睁开眼仔细听,脚步声不像盛尧的。
接着,他就听见茅尖的声音,“这送的是什么东西谁让你送来的”
回答茅尖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丫头声音,小丫头声若蚊蝇,一个字儿都没叫乔知舒听清楚。
茅尖大怒“里头的是你们大爷未过门的夫郎什么东西送这些腌臜玩意儿给我扔出去”
乔知舒猛然从床上坐起来,他一手抱着被子,一手去掀开厚重的床帐,先是轻唤了一声“茅叔”
隔着一屋一门,茅尖没听到,又或者在气头上,忽略了其他声音,他兀自冲着小丫头发火。
“我找表少爷去”
乔知舒不得不赤脚下了床,好在床边地上铺了一层柔软,且色彩绚丽的丝毯,是前日盛尧弄来铺上的。
他踩着丝毯,十根脚趾头紧紧蜷缩在一起,扬了声音“茅叔进来。”
茅尖终于是听见了,撵走送东西的小丫头之后进了屋来,一脸的不忿。
乔知舒微微蹙眉,连忙爬回床上缩被子里了后,才问“怎么了送什么东西了”
茅尖低着头,喉间滑动,还是咽不下那口气,“这不年底了么,账房开始发红利,刚刚那小丫头端了几锭银子,竟然、竟然用盘子装”
乔知舒不解“用盘子装银子又如何”
茅尖猛一抬头,看小主子呆呆的,一口气上不去,带着无奈的嫌弃道“哎哟我的小少爷啊,那是开盘儿的钱”
开盘儿的钱是对上等粉头的赏赐,在各个马帮、商队里来说,有这个费用是很常见的,一帮跑镖手长途贩运,途中借宿鸡声茅店,一到新的州府,总有些汉子会往青楼里面钻
一般露水姻缘就给个过夜钱,若看对了眼,有长期往来的打算,那就给开盘钱,求一个抱得美人归。
乔知舒听明白之后,大感震惊。
茅尖气坏了,“我这就找表少爷去”
“等等”乔知舒半垂着眸子,“让我想想”
应该是他来的第一天就跟哥哥去了御史府,盛尧也没来得及给大伙儿介绍乔知舒的身份。
回来太晚了便没找客栈,两人直接睡一屋了。第二日洗漱,叫端茶送水的小丫头们伺候,她们不知道乔知舒的真实身份,但是睡一张床,长相俊美的男子又是个哥儿,估计就是这样误会了。
关键误会了两人还没发现,又跟着出门去陪王江纬逛州府,乔知舒这一陪逛的行为,在小丫鬟听来就是坐实了乔知舒青楼小倌儿的身份了。
这就发生了早上账房那边,给乔知舒送开盘钱的一幕。
“早饭做好了吗”
茅尖一愣,怎么扯到早饭了“好好了该。”
“但我想吃昨儿醉仙楼的馄饨,让账房的人去买来,到时候把开盘钱一起送来。”乔知舒淡淡地说道。
茅尖不解,“不是我的小少爷啊,那钱是”
“我知道。”乔知舒抿了抿嘴,眼里有一丝狡黠,“茅叔,你去就是了,我自有深意。”
送钱的小丫鬟一脸委屈,她其实也挺无辜,跑一趟腿,那厢冲她发脾气,回来这厢说她办事不利,但是她和账房熟悉一些,自然不可能说账房的不是。
“人家说自己是东家未过门的夫郎,要三媒六聘八抬大轿十里红妆,这点儿银子打发谁呢”
账房一个拨珠子的人一听就笑了,“嗬照他这么说,老詹公得有十八九个未过门的了,哈哈”
老詹公通天文地理,是盛尧聘来给商队测天气的,那老爷子就好一个色字,万里茶道的路上有他无数姘头,赚的银子全砸这些粉头身上了。
几个人正调侃,又过来个后厨帮工,“东家屋里的说要吃醉仙楼的馄饨,哥哥们快去跑一趟。”
几人刚刚还只是觉得可笑,这下就有点生气了,“怎么还真摆上谱了”
账房先生“快别说了,你赶紧拿了银子去买,这些个小事儿,别闹东家跟前儿了。”
账房先生发话了,领活儿的人只能赶紧往醉仙楼跑。
管事的也说“都散了吧,一会儿我给亲自送去,没几日就过年了,我也不让这种人坏了你们大伙儿的喜气。”
说完轻轻笑了声,真有意思。
“还得是管事出马,好好叫他认清自己的身份”
“就是”
马上过年了,盛尧这几日忙着跟茶马司清总账,拿税据留底。有走私案的前例,茶马司大清早挤满了商人,都是来清账的,生怕来年查起来,自己没有税据被当成典型重罚。
他在茶马司有自己人,再加上他去得早,等他忙完回来,茶行里的管事也好,帮工也好,都吃完早饭了。
头戴儒巾的程大管事见了他,连忙招呼人去后厨重新烧火。
盛尧摆了摆手,“我带知舒出去吃。”
程大管事“我听厨房里说他要了醉仙楼的馄饨,这会儿估计吃上了。”
“行。”盛尧嘴角噙着一抹浅笑,小东西还知道不亏待自己了挺好,没饿着肚子等人。“我看看去。”
程管事看着东家脸上的笑,上前偷偷地问“东家,那到底什么来头”
盛尧对年长自己的人十分礼貌,虽然程管事是他雇佣的人,所以他也拿开玩笑的口吻,沉着声音也小声说“你问他去,我还想知道呢。”
程管事一乐,“哟合着咱东家才是那个”
盛尧意味不明的默认了,“行了,我看看他去。对了程叔,跟下面的说声,待他如待我。”
盛尧是一丁点儿都没往青楼粉头上面去想,他和乔知舒自小亲密惯了,那时候人都小,无关情瑟,就算现在两人还睡一张床上,也是乔知舒畏寒,每年冬季,两人都这样睡过来的。
乔知舒坐在圆桌上,房门大开,一个自称账房管事的背着光挡着门,面上还带着笑。
圆桌上一碗已经没了热气的馄饨,边上一个托盘,上面还是一个盘子装着银子,银子数量茅尖瞧着是比早上多了。
账房管事语气和缓,“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规矩,这钱也不少了,传出去也抬了您的身价不是”
他见过的场面可多了,乔知舒不说话,茅尖不让他走,这都不算什么,主子都爱起范儿,更何况主子的人他自认说话滴水不漏,一定能把乔知舒收拾服帖了。
安安静静的早晨,乔知舒也是在一道熟悉的脚步声中,才有了动静。
“你们并州送银子,为什么要用盘子装”
盛尧一进院子就听见乔知舒天真的问话,听清那几个字之后,盛尧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他快步进屋,看见了桌上托盘上面多此一举放了个金盘子
乔知舒连忙站起来,“哥哥,你账房的人给我送银子。”
盛尧还以为乔知舒不懂这个含义,伸出去要掀了托盘的手,改成将金盘子抽出来盖在银子上了。
“拿下去。”
乔知舒拦着,看向账房问道“你刚刚说抬我的身价,这其中有什么说法吗”
账房看了看东家,又看乔知舒,“这各行有各自的规矩,你一个小”
“闭嘴”盛尧怒斥账房,不许他说那些词侮辱乔知舒,“你们账房现在做什么事之前,都不过问我了”
“这”账房惊讶,还是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指着乔知舒道“这不都睡东家屋里了吗”
还要问什么
盛尧气的肺疼,指着账房的脑袋,“你他娘的脑子里想什么了这是我夫郎,是你东家”
账房抬眼,眉间的皱纹一层层,忙不迭地跪下,冲乔知舒磕头,“真是对不住,东家,我这、我这也是听丫头们说的,真没寻思对不住对不住,我跟您磕个头赔不是”
茅尖低头看脚尖,特别想落井下石来一句早跟你说了这是你们大爷的夫郎。
乔知舒要装到底,只能瞪着大眼睛让茅尖把人扶起来。
盛尧见乔知舒还要问,连忙道“拿下去。”
“是是,东家,真对不住。”账房去端着托盘赶紧退下了,回去之后冲丫头们发了阵脾气,心里是七上八下,坐立难安等着主子的惩罚。
盛尧其实也懊恼呢,说来说去还是怪自己做的不够礼数,让人误会知舒品行不端,才有了猜测知舒是青楼出身的误会。
所以他现在一双眼睛直直盯着坐下的乔知舒,后者还是低着头,不叫他看表情。
盛尧又想起在王江纬书房那次,两个说法都出自他口,而乔知舒对这两个都没有任何反应吗
“下人误会,怎么你没长嘴”
乔知舒原本偷着乐呢,被盛尧这一问气的抬了头,委屈道“没长”
“那我怎么说说是与哥哥一同长大的竹马吗”怒气说了一通,发现盛尧嘴角噙着的笑容,乔知舒才反应过自己中计了
盛尧轻哼,“这不是挺懂吗嗯”
说着说着,盛尧两步走到乔知舒跟前坐下,轻佻地说“来,给哥好好说说,明明知道人家误会了,怎的,就愿意吃这糟污名”
乔知舒绷不住讨好的笑,“哪有她们早上就送来一回,茅叔给撵走了的。”
“哦。”盛尧连连点头,又挑了眉毛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合着做戏等着我回来呢”
乔知舒一脚往盛尧脚上踩,“哥哥闭嘴”
盛尧也结合乔知舒刚刚那句一同长大的竹马明白过来这场戏的意思了,唯一就是不知道过完年才十六的知舒,是需要小时候保护他长大的哥哥,还是需要一个携手一生的男人
盛尧只能确定自己跑商多年,接触了不少人,但是一个都看不上,一个都不想碰,只觉得比不上家里那个同他一起长大的竹马。
“行,与我一同长大的竹马这话让我的东家不高兴了,都要做场戏发脾气了。”盛尧站起身,一只手伸给乔知舒,“酒楼一趟给您赔个不是”
乔知舒张嘴大笑,上半身往后昂。
盛尧居高临下,将他高兴的模样尽收眼底,也跟着轻笑了一声。也行,好歹是知道了小东西不喜欢与我一同长大的竹马这个介绍,喜欢盛尧的夫郎。
至于其他的,慢慢来,小家伙才十六,带着他多长长见识,总有一日,乔知舒能明白自己内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盛尧吩咐账房将那些个不清不楚就瞎传话的丫鬟们给打发了,借着过年,一个个都给了赏钱的。
账房管事自以为是,不够细心,盛尧也没留,万一以后再来个不过问主子瞎结账,盛尧又不是做慈善的。最后提了账房先生做管事,人员小变动对茶行整体影响不大。
这日,程管事有事找东家盛尧商议,没找着人,在茶坊中间大声问“谁看见东家了”
角落一个扫雪的人大声回答“去香春院了”
香春院是并州府最大的青楼。
程管事吓一跳,小跑过去那人跟前,“小点声小心二东家听见”
茶坊里上上下下,甚至外面盛尧的马帮都知道了,东家有夫郎,叫乔知舒。
“听不见。”扫雪的人浑不在意,“一起去的,二东家头发全部束起,做汉子打扮,叫大东家领着一起去的。”
“”程管事懵了,“到底是我年纪大了,唉。”
看不懂,看不懂。
盛尧跟乔知舒并肩坐在二楼雅间,他俩对面坐着的是江南有名的青楼艺女柳之屏。
三人中间缕缕青烟泛泛飘然,女子纤纤玉手,指尖一点桃色,轻轻捏着茶筅在茶碗里顺着一个方向舞动,点完茶,汤末均匀细腻,滚烫的开水一点一点没入汤碗里,最后呈现一朵梅花样式。
乔知舒看着女子呈上来的茶碗,赞扬道“柳姑娘茶艺了得,一手水丹青竟然不需借助任何工具。”
盛尧看着慢慢消散的梅花图,一手撑着额角,侧看一脸英气的俊俏小生乔知舒。
柳之屏披上侍女递过来的袍子,伸手去探暖炉,十指皎白轻弹空气,优雅又妩媚,“让公子见笑了。”
“请问柳姑娘这门技艺从何处学来实不相瞒,我对水丹青十分感兴趣,还望姑娘可以引荐一二。”
柳之屏抬手抚了抚头上的玉簪子,“奴家这记性,竟一时想不起了”
“茅叔。”乔知舒面容淡淡,一点儿都不像是来寻欢作乐,倒像是来谈生意。
茅尖掏了十锭银子放在茶桌上。
柳之屏扭头给侍女一个眼神,等侍女将银子收下去了,才缓缓道“公子喜茶,待年后,可去四方朋来茶楼观摩斗茶戏,往年去参赛的都是小有名气的茶道大家。”
“奴家倒是认识四方朋来的大掌柜,就是贵人多忙,怕是要请个数次,才能见上一面。”
乔知舒瞪大眼睛扭头看盛尧,好气啊,他的十两银子打了水漂。
“呵”盛尧轻笑一声,直起身来,从怀里掏了一张银票,他没放桌上,两指夹着,“行就行别欺负他不懂行。”
柳之屏掩嘴娇笑,“盛大公子都开口了,自是行的。”
等谈妥了,盛尧就让青楼女子们都退下了,一边喝冷茶,一边继续看乔知舒。
乔知舒也不跪坐了,掰着两腿盘着,目光直视门口,看也不看身旁的人,“茅叔,快扶我一把,咱们出去看看跳舞去。”
盛尧给了茅尖一个眼神,“想看跳舞,我知道一人”
“不劳盛大公子了。”
盛尧表面上收了笑,心里偷着乐,“行了啊你见谁家老爷带夫郎逛窑子柳氏是大哥的红颜,她自然认得我。”
“那你现在才说”乔知舒坐下来,提下摆踹盛尧。
“哥就看看你在江州,都是如何与人应酬的。”盛尧躲开起身,他很意外,乔知舒在外人面前谈吐自信,进退有度。
乔知舒稍微有点不好意思,有一种在正主面前舞大刀的害羞,毕竟他都是跟盛尧学来的。
盛尧起身拉他,“走,打道回府。”
乔知舒起身后甩开他的手,快步往门口跑,下楼看跳舞
“嘶”盛尧看了看自己被甩开的手,发出不可置信的声音。
青楼一进门,中间有个大台,上面的姑娘衣着清凉,舞动腰肢,姿态轻盈,曼妙诱人。乔知舒一进门就被吸引了,这会儿谈完事,他就想着下楼欣赏欣赏。
他们江州南县也有青楼,他和胜哥偷偷进去过,但是他们那里青楼又小又破,自是没有什么大才女,也没有精通舞蹈的艺女。
盛尧领着茅尖缓缓跟了下去,就见乔知舒站在人群里,伸着小细脖子,饱满双唇无意识微启,傻乎乎地看舞池,双眼闪亮,觉得一切都新奇的紧。
“到底还小。”盛尧轻声说道,他知道知舒还没打开见识呢。
说是这样说,但是行动上他半点儿不迟疑,盛尧过去一把抓着人就往外走,“当着我的面,像话吗”
“我、我就看看”乔知舒去撕盛尧抓自己的手,还想看漂亮姐姐扭腰跳舞。
盛尧反问“那我也看看”
“茅叔,打道回府。”乔知舒反过来抓盛尧的手,扯着人走
盛尧哭笑不得,乔知舒一来,他这日子一天比一天热闹了,心情也一日比一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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