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青色兔子
第一百八十三章
冬日,上庸郡的朔风如刮在人脸上,直如尖刀割过。
已是暮色时分,一众中等将领围坐在背风的火堆旁,吃着随身带的干粮正在烤火取暖。
“这见鬼的天气把老子几把都要冻掉了”白驰粗声怒骂,“咔吧”一声撅断了碗口粗的木柴,添到火堆中去。
众人都笑了,骂道“你这狗东西还有几把”军中荤素不忌,他们原是流民匪类出身,更不讲究文雅,便有人上手往白驰下摸去。
白驰起身让开,笑骂道“滚滚滚跟着咱们中郎将两三年了,怎么一点都学不会格调呢”
众人哄笑,道“你这杀才可知道格调二字怎么写”
白驰知他们这打趣一时半刻是停不下来的,索性倒了热水在囊袋中,阔步走开,往背对众人、立在界碑旁的北中郎将齐云身边走去。
“大人,这天冷得邪门您喝口热水暖暖身子,别冻坏了。”
界碑之北,便是梁国的疆域,可是十数年前,他的父亲还曾在沔水源头处战斗过只是后来梁兵南下,沔水上游三百里,便尽数为梁国侵占。
齐云收回沿着河水北上的视线,低声道“不必。我不冷。”
白驰打量着他的面色,他虽然粗俗,却并不蠢笨,否则早就死在战场上了,更做不得将军,道“大人像是有心事”
齐云手抚冰冷的界碑,此事也不需瞒人,道“因来年九百年佛诞庆典,陛下下诏,要我回建业。”
“回建业好啊建业多暖和又繁华”白驰难掩羡慕之色,道“这是好事儿啊,大人为何忧心忡忡”想了想又道,“莫不是建业有人要害大人”
齐云转过头来看着他,道“明日我便需启程。此间事,都托付给你了。”
白驰会意,挺直了胸膛道“大人放心您之前交待的事情,末将都记在心里了。末将这条性命是您救的。为您赴汤蹈火,那是义不容辞”他指着火堆旁那些同级的将领,又道“咱们兄弟别的没有,就是讲义气。不管您是在建业,还是在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只要您一声令下,咱们兄弟便统统照办就算是您要咱们给柳泉那样的狗牵马,咱们也能捏着鼻子认了”他说的柳泉,乃是北府军中世家出身的高级将领。这种世家出身的高级将领,在北府军中是一派;而白驰这样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庶民,又是一派。两派之间平素是彼此瞧不起的,但世家将领品阶高,真论下来还是白驰等人吃亏多些。
说到柳泉等人,白驰眼中的愤恨深重起来,咬牙切齿道“若不是他们这些狗东西捣鬼,怎会寒冬腊月巡边都是咱们,春秋凉风习习的时候才是他们呸只会在帐中守着暖炉玩博戏的狗东西”他看了一眼沉默不语的中郎将,把底下的脏话又吞了下去。
齐云抚着那冰冷的界碑,只觉寒气丝丝,将一颗心束紧。
是日夜巡过后,齐云安排好部下诸事,便应召归往建业。
建业城皇宫中。
思政殿侧间,皇帝穆桢坐在窗边小榻上,穆明珠与萧渊一左一右坐在下首。
萧渊正手舞足蹈,讲着在雍州游猎的趣事,“臣跟那猎户比射箭,臣一箭飞出,正中一只乳鸽,正在得意,却见那猎户不慌不忙拉开弓,一箭射出,不但射中了那只坠落的乳鸽,还斜飞出去,钉在了不远处的柳树上。那猎户说,他这样的还只是村子里最不成器的”他说得夸张又逗趣。
皇帝一笑,满室宫人也都笑了。
皇帝穆桢笑过后,问道“那猎户姓甚名谁既有这样好的武艺,埋没在民间岂不可惜”她对于骁勇少年,亦是求才若渴。
萧渊抓抓后脑勺,道“臣也是这么想,力邀他来建业。只是那猎户说他生长于民间,不懂贵人的礼节,恐怕惹来祸事。只是见臣随和,所以愿意跟臣比试一番。”
穆明珠了解他的性格,岂止是随和。
皇帝穆桢轻轻一叹,颇有些惋惜,道“嗐,什么贵人的礼节百姓把朝中的事情,想得也太可怕了些。”
这话不好接。
好在皇帝穆桢旋即自己转了话题,对萧渊道“你这趟回来可去见过你父亲了”见萧渊神色便知他不曾去过,又语重心长道“去济慈寺上柱香,别叫你父亲挂念着。”
这也就是萧渊,竟胆敢反驳,不为“孝”字所束缚,“嘻”的一笑,直接道“臣父亲若是还挂念着臣,就不会变成怀空大师了。出家人,四大皆空嘛。”
皇帝穆桢无奈,却也喜欢他在自己面前这样讲真话、讲实话,摇头笑道“你这孩子啊,聪明没用在正道上,尽是些歪理”语气温和慈爱,并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
一时说笑过后,萧渊退下。
皇帝穆桢摆手示意,原本室内四角默立的宫人也鱼贯而出。
门窗合拢的侧间内,只剩了皇帝穆桢与穆明珠这对母女。
方才萧渊在时营造的欢乐气氛已荡然无存,空气中有一种若有似无的紧绷。
皇帝穆桢坐在小榻上,面上神色还算温和,看着坐在下首的穆明珠,问道“往摩揭陀国的队伍账簿,你都看过了可有什么要删改之处”
明年是佛诞九百年,皇帝穆桢下令,大周僧侣云集建业,从中整饬了一支三千人的队伍,由济慈寺的虚云为领头,要万里迢迢前往摩揭陀国,取真经而回。
从大周到摩揭陀国,不只路途遥远,中间更要经过许多不知名的小国,困难重重。
而皇帝取真经的心很诚,供僧侣队伍之用的财物,毫不吝啬。
穆明珠这样做过战争后勤的人看来,每一笔花费都觉得肉疼。关键她很清楚,大周现下最重要的并不是取什么真经,而是要集合所有的力量,应对卧榻之侧、虎视眈眈的梁国。此时的僧侣不似后世,不禁肉食,不服徭役,个个身强体健,整日舞刀弄棒,拉到战场上去,换了甲胄就是精兵。三千名僧侣,巨量的物资,只为了取真经而去,在此时此刻,实在太过奢侈。
穆明珠斟酌道“取真经一事,关系重大,随虚云出行的这三千僧侣,更是代表了咱们大周的脸面。仓促中选定了这三千僧侣,似乎不甚妥当。不如仿南山书院的例子,在僧侣之中也以考试、辩论层层选拔,如此二三年之后,选出有真知灼见的高僧,使之与虚云一同取真经归来,才算是不堕母皇声名。”
她没有提账簿上财物的事情。
然而穆明珠的话虽然委婉,提的也是好建议,但皇帝穆桢何等老练,闻言淡淡“唔”了一声,一针见血道“公主认为朕此举有浪费国力之嫌,又碍于一个孝字不好直接反驳,因此先使它一个缓兵之计”她说到最后,像是满意于自己的这则玩笑,“咯咯”笑了一声。
穆明珠却出了一身冷汗。
碍于“孝”字,还是留了体面的说法,若是尖刻些道来,说她“居心叵测、虚伪狡诈”也是贴切的。
穆明珠前世与母皇并不亲近,只见过她在大朝会上理政的模样,知道她极有手腕、但对外整体是宽和的。这一两个月来,穆明珠跟随在侧间,却是看到了母皇私下奏对时辛辣犀利的一面。
“女臣不敢。”她站起身来,恭敬垂着头告罪。
皇帝穆桢转而道“那么,前番新政之议,你仍是认为不可吗”
新政之议,也正是穆明珠告诉萧渊的“分歧”所在。
前世这个时间点,正是新政推行之时。
今世萧负雪乃是重生而来,他最初仍是埋头在新政之中,大约是认为前世新政之败,在于他拟定的政策细节有问题。如此宵衣旰食两年多之后,萧负雪眼看着穆明珠在扬州、雍州所行大事,终于明白过来,新政之败,并不在于细节,不管他怎么穷尽完善这政策,从根上就是行不通的。新政的推行要靠什么人去执行靠朝廷的官员。朝廷的官员从哪里来十成里有八九成是从世家中来的。那么这样限制世家的新政,却要靠着世家子弟所做的官员来实现,岂不是南辕北辙、痴人说梦上一世,他与皇帝都是太相信士人的良知了。
萧负雪本就清楚上一世新政之惨败,一旦明白过来,便知原本的构想是难以实现的。
他搁置了新政,却也还未想出真正切实可行的革新之法或者说,是不敢想。
然而皇帝穆桢对于新政却是热切的,并且抱有了很大的期望。穆明珠在雍州实土化的成功,更是给了皇帝穆桢极大的信心。只要效仿雍州之法,以中央朝廷为靠山,打着不同的旗号,一州一州推行开去,十年二十年后,大周必然会有一番新天地。而她并不是要对世家赶尽杀绝,不过是限制他们手中太大的权力。这样的让步,在她极力促成之下,世家当不至于动兵戈以抗衡。
穆明珠很了解,母皇所想的乃是老成持重的办法。母皇与马背上打天下的太祖不同,并没有赢得过任何一场战争,从前辅佐世宗的北伐,也是以失败告终。登基为帝之后,母皇擅长的乃是平衡世家、朝臣、军队等不同的势力,从中坐稳皇位。但是只要还有第二条路走,母皇一定不会选择可能造成战争的第一条路。这大概是母皇的政治理念,也是她从前为小户女儿时的切实感受,“宁为太平犬,不作乱世人”,百姓岂会有欢迎战争的百姓所厌弃者,也正是她这个皇帝应该竭力避免的。
但是在穆明珠看来,母皇计划中的新政究竟能否实现另当别论,关键在于大周并没有十年二十年的时间
梁国小皇子在乌桓造成的混乱,最多不过拖延二三年光景。
满打满算不过五六年,梁国又会大军南下。
如果大周不能利用好这短暂的时间,快刀剜腐肉,那么便会有外敌利刃刺穿大周的喉咙。
皇帝与穆明珠母女二人,虽然发心都是为了大周,然而一个求稳,一个求快,在新政一事上,终于出现了不可避免的分歧。
母女两人其实极为相似,骨子里都是强势的人。
穆明珠不管在扬州还是在雍州,也是说一不二的主儿,会兼听周边人的意见,但她做了的决定,不容人反驳。
皇帝穆桢亦是如此,广开言路,宽和待下,然而一旦拿定了主意,便无可更改。
不管穆明珠在外如何,她面对的却是大周的皇帝。
该分析的情况,该举的例子,此前几次陛见,穆明珠都已经道尽了。
此时皇帝再度问起,不过是要她检讨己过、赞同新政。
穆明珠情知不能硬杠,只能服软之后,慢慢再想别的法子,因此垂首低声道“是女臣太急躁了,被雍州的成功冲昏了头脑。治大国如烹小鲜,女臣要向陛下学的还多着呢。”她垂着头,看不到母皇的神色,却仿佛能感觉到母皇研判的目光落在她发顶、久久不曾挪开。
半响,皇帝穆桢下榻穿鞋,没有再提新政的事情,口吻含笑,又说起僧侣取真经之事来,温和道“你不要看账簿上的财物多,随行的人员也多,便觉得心疼。你待佛祖的心诚,佛祖自然也会庇佑你。”
“是。”
穆明珠从侧殿出来,被迎面的冷风一吹,才觉里衣已经湿透了。
她不过是跟随母皇理政,便时时觉得如芒在背,不知从前那些多年的太子是如何坚持下来的。
穆明珠吸了口气,站在白玉阶上,抬头望向天边彤云。她要以女子之身,克承大统,本就是千难万难;若是能争取到母皇的支持,或许还有一分和平交接的可能。
除夕日,穆明珠与周眈及得到钦点的重臣,跟随皇帝穆桢一同,往济慈寺上了香。
归来后,穆明珠与周眈又前往皇帝寝殿,阖家团圆。
皇帝穆桢居于首位,自左向右,依次是穆明珠、牛乃棠、皇子妃杨菁与周眈。
因牛乃棠没了母亲,又尚未出嫁,皇帝穆桢怜惜她,便将她也接来宫中。
至于往年次次都在的穆武,这次却不见踪影。
外人看在眼里,大约也有所明悟,穆国公一去,看来没有多少遗惠落在他儿子身上。穆郎君,虽然还是皇帝的外甥,却已经失了圣宠,成了披着老虎皮的羊、逞不起威风来喽
往日除夕夜这场宴会,当时尚在的废太子周瞻与犹得圣心的穆武,乃是绝对的主角,一唱一和之间,将皇帝哄得极为开心。
而穆明珠与周眈通常只是默然旁观者。
如今废太子周瞻已死,穆武连进入皇宫的资格都失去了。
饭桌上的气氛不能冷,但热闹的人仍旧不是穆明珠与周眈。
周眈本就是安静的性情,在母皇面前更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穆明珠因心存大志,近来跟母皇相处,也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有心开口逗趣,却也要先在腹中思量两个来回,恐有影射朝政之嫌。牛乃棠则一如既往,只管闷头吃菜。反倒是杨菁落落大方,爽朗性情,快言快语,逗得皇帝穆桢笑了几回。
杨菁与周眈成婚刚满一个月。从定下婚事,到成亲,一共隔了没有两三个月,在当下来说快得有些不够体面。然而皇子娶亲,又有谁敢置喙况且杨府既然没有异议,旁人更不会多说什么。再者周眈已是弱冠之年,杨菁也年满十八,在这个时代正是婚嫁的好年纪。两人成亲后,仍是住在宫中。周眈的王府还遥遥无期,皇帝似乎也没有要这唯一的儿子出宫的意思。建业城中另一座空着的王府,至今未有匾额,是另一桩血雨腥风的大议题。
杨菁虽是新嫁娘,却全无新嫁娘常有的娇羞。自入宫之后,她不但第一日晨起来给皇帝敬茶,此后竟是日日都来,一直到如今满一个月。
有时候穆明珠晨起来时,杨菁已经等候在侧、服侍皇帝穆桢梳妆。
而皇帝穆桢一反常态,没有像过去那样让杨菁退下,也许是给新儿媳的“优待期”还未过去。
总之在杨菁的努力与皇帝的配合下,这一顿除夕夜宴至少看起来是其乐融融的。
期间,宫人领了一队皇孙、重皇孙入内,给皇帝见礼,一人说两句吉祥话,都不过六七岁的孩子,最小的周济走路还有些不稳,可是竟然都很守规矩了,一板一眼像大人似的,全无孩童的活泛天真。
皇帝穆桢一一见了,各有赏赐,便让他们下去了。
一时酒足饭饱,皇帝穆桢称累退下。
穆明珠只觉暖阁中闷热,不等便辇送到,便起身到门外观雪,忽然身后脚步声轻轻,竟是杨菁跟了出来。
杨菁为她披上大氅,笑道“四妹仔细受寒。”她倒是很亲切。
穆明珠莞尔,道“多谢嫂嫂。”昔日跟随她去雍州的少女,摇身一变成了皇子妃,连她见了也要见礼唤一声嫂嫂了。
周眈与牛乃棠都还在里面,一个是行动有规矩、要穿戴好外袍后才出来,一个多半是还没吃够。
杨菁目光往穆明珠面上一扫,道“我瞧着四妹像是瘦了。前朝的事情总是做不完的,四妹当以身体为重。”
她眉宇间那种少女的明朗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成熟关切的风韵。
她成长的很快。
穆明珠原本并不打算开口的,听了她这两句话,望着阶前积雪,口唇微动,轻声道“日前左相那个孙子寻到我府中来过。”
这说的乃是韩清。左相致休后,韩清便留在南山书院读书。
当初杨菁第一次在宫门外迎着穆明珠,又跟去萧府夜宴时,身边跟着少年的便是韩清。
杨菁与她一同望着阶前落雪,没有说话。
穆明珠径直道“他想再见你一面。”
杨菁仍是沉默着。
穆明珠并没有转头看她,了然道“不太方便吧”她顿了顿,又道“我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说话间,几人的便辇已经送到。
穆明珠缓步往阶下而去,身后风风火火追出个牛乃棠来。
“表姐等等我我不要往偏殿去我跟你一道睡。”她牛皮糖一样缠上来。
晚宴过后,宫门已下钥,两人自然是要宿在宫中的。
牛乃棠一路跟着穆明珠往韶华宫宿下,又坚持把窗下的小榻换了床,跟穆明珠睡在一个屋子里。
穆明珠在宫里一向睡不好,想着这小表妹在,若是睡不着还可以说说话,便也没有阻拦。
谁知牛乃棠个憨货,酒足饭饱,倒头便睡。
穆明珠床帐还没放下来,窗下躺着的牛乃棠已经打起了欢快的小呼噜。
穆明珠
她在牛乃棠香甜的呼噜声中,瞪着眼睛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心里转着千百样的事情。
杨菁嫁给了她的三哥,成了皇子妃。背后的杨太尉是怎么想的呢
有一种让她极为不安的猜测。杨太尉是力促皇孙为储君的重臣,那么如果未来的皇帝真从这些皇孙中来,杨太尉便是从龙之功。而他唯一的嫡女嫁给了周眈,相当于是母皇给周眈上了一道保险。新君在位之后,周眈还有来自岳家的保护。
当然也可以反过来想,那就是最后储君不从皇孙中来,而杨太尉是辅佐母皇多年的重臣。母皇选择了杨菁做皇子妃,那是给杨家上了一道保险。新君在位之后,哪怕记恨杨太尉在立储一事上的立场,却也要顾及周眈,相当于杨家获得了来自皇子妃的保护。
也许母皇并没有想这么多,只是喜爱杨菁的性情,认为对周眈有好处
穆明珠自己也不是很相信这最后一种可能。
这不过是让她心安的假想罢了。
母皇派僧侣往摩揭陀国去取真经,前世倒是没有发生过。大概是前世梁国一直虎视眈眈,母皇也没有这等余力。今世梁国内乱,大周农事革新,一起一落之间,母皇放松了警惕。
可是在打压世家、获得更广大寒门庶族支持一事上,要怎么顶着母皇的压力,加快脚步呢
穆明珠有些烦躁地翻了个身,忽然想起那日去拜访杨太尉,他最后提起谢钧的那番话。谢钧做了太傅,然而地位超然,整日不见人影,在外游山玩水。不管旁人怎么看待谢钧,她却清楚谢钧私下的筹划。虽然在西府军安插了秦无天,谢钧却仍是让她悬心。不叫的狗咬人才狠,谢钧这段时日诡异的沉默,不知又在憋着什么坏招。他也真是沉得住气。歧王周睿也沉得住气
想到歧王周睿,穆明珠的思路被窗下的呼噜声打断,顿了顿,想起前世牛乃棠与周睿之事来。
然而建业城中,母皇的耳目众多。她若是派人去盯着周睿等人,动静小了没有效果,动静大了恐怕先就给母皇知晓了。这样关键的时刻,若是引得母皇疑心,不只是得不偿失,严重点甚至是性命攸关。
最初她派人盯了牛乃棠半年,想要知道她与周睿是怎么联系的。但那半年下来,牛乃棠的日常简单到无聊,不过是吃、睡、功课、看书,连玩耍都更喜欢闷在房中。
半年过后,她便撤走了那批人,转而盯更重要的事情去了。
穆明珠听着牛乃棠的呼噜声,不禁有些羡慕,叹了口气,跟着她呼噜的节奏,不知不觉中便也睡着了。
穆明珠除夕夜思量担忧的事情,很快成为了现实。
新年过后第二日,元初十七年的第一日朝会,一位七品的章事骤然上奏,请立四公主为储君。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立时炸了锅,而后四方惊动。
这位七品学士,名叫赵诚,乃是五年前从南山书院出来的寒门学生。在当下的官员任用情形下,南山书院出来的寒门学生,能留在中枢,哪怕只是做七品的小官,亦是天大的机缘要么是同窗中的头几名,要么有贵人引荐,要么是机缘巧合给皇帝留下了。
穆明珠在此之前,根本没有听说过赵诚这个人。
事发第二日,皇帝穆桢便派了人来公主府,同行的还有医官薛昭,说是公主除夕夜受了寒,要她休养数日,再理朝政不迟。
穆明珠心领神会,不欲激化矛盾,依言“病倒”在府中。
林然巡防公主府周围,回来禀报,外面看似松、实则紧,朱雀大街两端,都有皇宫宿卫在。
往好处想,这是母皇怕有人加害于她。
可若是往坏处想
在这样艰难的情形之下,穆明珠仍是借由薛昭之口,出外探听到了赵诚此人的履历。
赵诚当初能留在中枢,是因为他课业老师的举荐。而他的课业老师,当初之所以能入朝为官,即因为出身世家,又因为谢钧祖父的举荐。
赵诚背后的人,乃是谢钧。
得知这一点之后,穆明珠反而松了口气。
穆明珠“病倒”十五日之后,皇帝终于再次下令,传召她参加预政。
大约是这十五日之内,皇帝也调查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赵诚背后没有穆明珠的影子,反而是有谢氏的影子。而朝中原本要爆炸的舆论也过了巅峰期,稍微平息了些。
只是朝中的舆论看似不那么爆炸了,却另有叫人不安的消息从藩王处传来。
据说豫州武王、潼州毅王都在整顿兵马,各自有私下的话语流传出来,那就是不能让父祖在地下难安,这大周的皇位一定要归于周氏子。若是有人生了妄念,便别怪他们起兵勤王、清君侧。
当初左相韩瑞辞官之前说过的一番话,似乎正在成为现实。
这把火,终于连皇帝穆桢也要席卷进去了。
时隔半个月,穆明珠再度出现在了众臣面前。她仍是一袭金色裙装,神色自如,丝毫没有众人想象的那样畏缩或惶恐,一如往昔,在对皇帝见礼之后,先于她的三哥周眈转身,坐了左首的位子。
这次思政殿中没有传出抽气声,然而却是一种更冷凝、更敌意的氛围。
穆明珠安然坐下来,抬眸从众臣面上一一扫过去。
只见太傅谢钧应该在的位置仍是空着,为首的乃是紫色官袍的萧负雪,在他之侧,却是一个绿色官袍的七品小官,望之不过三十如许,想来便是那一封“请立公主为储君”的奏章惊动天下的章事赵诚。第一列最右侧,则是老神在在的杨太尉。在三人身后,才是浩浩荡荡的文武百官。其中有垂眸不动声色者,也有如度支孙尚书这样咬牙切齿的当初因战事后勤,穆明珠带着二十监理,狠狠落了这位度支孙尚书的面子。如今终于等到机会,如孙尚书这等人恨不能瞅着机会扑上来吃她一口肉。
朝中恨她的人,不多,却也不少。
当初她要封王,朝中都把她骂出了花。如今赵诚竟然上奏,请求立她这个公主为储君,简直是想要了她的命。
而若是赵诚一人上奏,也引不起这么大的声势。
但既然是谢钧出手,自然是赵诚发声之后,另有一批士人跟上,或上奏支持赵诚,或痛斥赵诚,或点明这是穆明珠安排的总之闹了个不可开交,生生把事情闹大成连皇帝都压不下去的程度。
穆明珠目光从众臣面上扫过,才要收回来,忽然又于殿门处一凝。
黑帽黑衣的少年笔直立在殿门之内,与众臣截然分开,正定定望着她,眸中似有惊涛骇浪,正是应召归来的齐云。
穆明珠没想到他也在场,但当着满朝文武,在上还有母皇,更不能露出任何端倪,暗示地瞪了他一眼,便佯装若无其事挪开目光去。
齐云会意,强令自己低下头去,只看着金砖上的倒影。
“近来朝中有一件大事。”皇帝穆桢在上首沉声道“公主久在病中,怕是还不清楚。”便伸手点一点立在前面的赵诚,道“你那奏章里怎么说的再念给公主听听。”
赵诚应声而出,他声音宏亮,扬声念来,倒是真不错。
那奏章的内容,也不知是他自己写的,还是谢钧另外请人润笔的,也是文辞典雅关键是盛赞了穆明珠的能力人品,一一列举了她的实绩,极言她在扬州、雍州是多么得民心。
如果只是这些,也就罢了。
关键是他奏章写到后半段,笔锋一转,把还在世的周氏子,从头到尾痛骂了一番,豫州武王、潼州毅王、东扬州诚王,乃至于刚接了父亲位子的雍州英王,谁都没有逃过。那些捕风捉影,不知是真是假的隐私事儿,全给这些藩王抖搂出来了。譬如说豫州武王与妻子继母有不轨之举,又说潼州毅王、雍州英王早有非常之图谋。像周眈这样私德无亏的,便骂他懦弱无能。如此种种,早已经超过了赵诚这样一个在建业城中的章事所能知晓的范围。
也难怪众臣会怀疑,这赵诚背后一定有人。
这人如果不是被他力赞的四公主,又还能是谁呢至少他奏章中骂过的人,是全然不可能的。
待到那赵诚念完,殿中一阵寂然,众臣都压抑着愤怒敌意的心。
皇帝穆桢看向穆明珠,道“你都听清了认为他这封奏章写得如何”
穆明珠起身见礼,含笑谦和道“女臣久病归来,还是第一次得知这奏章中的内容。赵大人文采斐然,女臣还想再多看几遍这封奏折。他写女臣的功绩,虽有阿谀奉承之嫌,但大体是不错的。”又扫了一眼众臣,道“诸位大人应该早已熟知这奏章中的内容,不如先请诸位大人赐教于女臣”她踱步至于赵诚身前,自自然然取走了他的奏章,坐回原位,低头细看。
朝中众臣子早已忍耐不住,度支孙尚书第一个跳出来,白胡子气得发颤,叫人担心他一激动会晕厥过去,便把早就打好腹稿的内容快速道来“既然公主殿下如此说,那老臣便不客气了这赵诚背后的人是谁,咱们都心知肚明。公主殿下不必玩这等花招”于是把穆明珠当初欲封王时,被众人所骂的内容又照搬了一遍只不过那次竟然还是给穆明珠留了面子的,如今竟然想要争储位,那可是丝毫不留情面,怎么尖酸刻薄怎么骂来,怎么居心叵测怎么忖度。
穆明珠施施然坐着,安然看那奏章。
反倒是萧负雪几度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孙尚书的话语,沉声要他注意言辞、到底是在皇帝面前。
穆明珠忽然觉得这场面,很像是后世玩狼人杀。坐在上首的皇帝什么都还没有做,她这边的人已经跳出来保她了。
穆明珠想到这里,忍不住抬头往上首看去,却见母皇的脸隐在相对昏暗的龙椅之上,叫人看不清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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