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雀楼上,彭太医为于玖搭脉,愁容满面。
侍从问“如何”
彭太医将手收回,替于玖拉上床幔,轻声道“于小公子呕血,与酒楼吃食无关。而是病重久矣,难以化食,近日还是莫要进食为好。”
侍从皱眉“不进食如何能活”
彭太医道“不进食,可喝药。下官开个方子,每日给于小公子喂上三回。只要于小公子想吃肉了,便可停药,再换上另个方子调养,约莫还能活上二三年。”
床帐内已经醒了的于玖把这话听得明明白白。
他现在就挺想吃肉,卤猪蹄、炖肘子、香煎鸡翅、麻辣鸭脖,排骨汤
奈何腹中翻滚得厉害,恐怕他刚吃不到一口就要吐出来。
他躺着躺着,忽然闻到一股呛鼻的味道,像烈酒混石油又扔进下水道过滤然后和臭豆腐泡在一起的恶臭。
闻着就没食欲。
就连刚才脑中列出来的美食,也像被不明黑色液体淋过一般,他瞬间就没了胃口。
侍从道“小公子,喝药了。”
于玖无声叹息,挣扎着爬起来,虚弱道“谢谢你们愿意给我治病。”还愿意供我吃住。
他看出来了,酒楼隔间布置讲究,地木光滑平整,桌椅雕花刻竹,案上几朵干梅,侧墙摆书挂画,十分雅致。
住起来一定很贵。
放在现代得是高级套房的配置,和窗外其他矮小酒楼比对,赢得毫无悬念。
那位太子殿下是大好人。
于玖靠在床头,抖着手要去接侍从递来的汤药,比想象中的浓稠沉黑。
侍从看他手抖如风中落叶,看不下去,干脆一勺一勺喂给他。于玖屏息,尽量不去闻那股味,喂一勺吞一口,不给自己回味的机会,终于药汤见底,侍从嘱咐一句“于小公子好生歇息”就替他拉上床幔,转身离开。
侍从如此之好,主子就更不用说了。
于玖对那位“太子殿下”滤镜更强,起码八堵墙厚。
他闭上眼休息一会儿,药里估计掺了安神催眠的东西,不知道什么时候沉沉睡去。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不知道是不是药效太好,于玖比之前精神,只是依旧没有胃口。
门外候着的小二给他送来碗药,于玖自己捧着碗喝了个干净,无意瞥见侧墙挂着的画,福至心灵,问小二“这里有人卖画为生吗”
小二一愣,随即目光复杂,“有。可以摆摊或送去书铺。”
大燕王朝历来提倡尊师重道,于太傅既为帝王师,地位不可不高,书画皆为调养身心而作,不屑靠此求财。如今于太傅病故,独子却要以卖画为生,令人唏嘘。
于玖却没注意他眼中的复杂,盯着墙上的画思索着。
他不能一直靠着太子殿下,得赚钱连本带利还上这两天人家替他付的钱,好好感谢一番,然后再找个地方住下,自己赚钱治病
只是他唯一能拿的出手的就是画画。
他还没穿来前和一个漫画平台的工作室签了五年,每天的工作就是出线稿上色,和团队其他人肝上个几天几夜,然后发出去。
他编故事的能力还勉强凑合,应该可以自己自主编绘吧。
“能给我纸笔吗”于玖小心问。
小二的眼神更加复杂,“小公子,银钱有贵客付过了,不需你再付钱。何况你身体抱病,不如安心歇着。”
于玖笑笑,“我躺得太久,现在好多了,画画权当消遣吧。”
小二沉默了一会儿,向他行礼,“那小公子等上片刻,小的为您找纸笔。”说完转身出门,马不停蹄去了楚府。
书房烛火幽幽。
楚恣提着朱笔,缓缓在奏折上批注几句,“给他。”
“待他画完,仿一份呈来,盯着那张画最后流到谁手里。”
侍从低头应下。
于玖既患疯病,写的血书却字句有序,字字犀利,扑面的狠辣与当初朝廷上嫉恶如仇,怒斥千岁爷性情冷戾、祸乱朝政的样子重叠。
但现下,于玖倒像被夺舍般,一反常态求助千岁爷,还认千岁爷为太子殿下,甚至没了之前傲气刚烈的性子,反而
有点傻气。
究竟是装模作样有所图谋,还是真的傻了
万雀楼。
纸笔送到,小二给于玖在床上支了张桌子,点好灯磨好墨便退了出去。
桌上白纸铺开,于玖不熟练地提着毛笔编写脚本,上面的字一会儿糊成一团,一会儿细到没墨,写得他十分崩溃。
努力适应毛笔许久,好歹写出了能看懂的字,编了个像模像样的脚本,只是上面的狗爬字不堪入目。
接着他又转动笔锋,分镜勾线,烛火亮了半宿,月下西山。
他看了眼窗外,活动活动发酸的手臂,把桌子收在一边,拉下床幔睡下。
不知道睡了多久,已然天光大亮。
他喝过药后休息一会儿,又开始赶,一直到画完一整张才休息。
他拿起半人高的漫画,感叹要不是毛笔难掌控,要把一张图的位置不断扩大,这么大一张他得画到猴年马月。
为了顺利卖出,他还特地观察了侧墙的山水挂画,尽量把风格往那边靠拢,去适应这里的人的审美。
然而在递给门外的小二时,小二的嘴角还是抽了抽。
“小公子,你要拿去卖”小二脸色一言难尽。
于玖看出了他的一言难尽,不好意思道“有点缺钱,所以想试试,不知道这里有没有书铺愿意收”
不收也没办法了,他只会画漫画,总得试一试,万一有人看着新奇买了呢
小二调整表情,“那小公子且等等,小的去帮您问问。”
于玖“谢谢你。”
楚恣下朝回府,侍从早早在书房等着了,一身小二打扮还没换下,见到他后行礼,“爷,于小公子画了一天的画,这是仿画和于小公子自己的。”他摊开两张一模一样的画。
“于小公子说他缺钱,嘱托下属替他找书铺卖了,似乎想以此为生,属下拿不定主意,请爷明示。”
楚恣坐在软椅上,垂眼盯着桌案上摊开的画,不发一言。
于太傅之子于玖自小便有神童之名,善诗词歌赋,精琴棋书画,无所不学无所不会,且性喜风雅。
楚恣烧过他画的山中访友图。
线条流畅,色彩淡雅,人物栩栩如生,在焰火下渐成飞灰。
而这个
他目光掠过画中一个又一个横竖斜线,如有动态的小人被框在其中,头顶浮云,云里面是歪歪斜斜的文字,看得出写的人在努力控制笔势,勉强能看清写了什么。
不算难看,但怪异罕见。
搜遍都城千万书铺,都不一定能找出这类风格的画。
现在的于玖,与之前的于玖仿佛毫不相干。
不似痴傻疯癫,像内里换了个人。
楚恣挥了挥手,侍从把画都拿开,替他整理桌案。
“给他一锭金子,将他的画送到离于府近处的书铺。张缱若派人买走,今晚就把于玖提来。”楚恣慢条斯理抽出一道奏折,不再言语。
“是。”
在午睡中的于玖醒来,照例喝了碗汤药,随后门板被扣响,小二手里拿着个巴掌大的精致小布袋,笑道“小公子画工一绝,东边有个书铺收了你的画,出价一锭金子。”
他把小布袋放在于玖面前。
于玖一愣,喜上眉梢,“金子”他连忙打开布袋,里面是状似馒头的金子,沉甸甸的,在透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光。
好赚钱
没想到这里的画这么好卖那还债买房治病读书再混个官职还有什么困难
于玖摸着金子,面上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但他没忘了本来目的。
他问小二,“我在酒楼住了好几天,不知道花了多少,这块金子能抵吗”
小二想了想,“一锭金子能住三个月,包吃食。”
于玖更开心了。
连本带利的还债不过如此。
他把一锭金子切出来一小块留自己,剩下的一大块递给小二,“你能帮我把块金子留给替我付钱的贵客吗一直花他的钱,我不好意思。然后如果他愿意,我请他吃饭道谢。”
小二面色古怪地接过金子,又看了指甲盖大的缺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晚间,楚府书房依旧明亮,两个侍从齐齐半跪在地。
其中一个递来一块缺了角的金子,“爷,于小公子说,他不好意思让您给他付酒楼的钱,所以把您给他的金子还回来了。还说”侍从汗颜,佩服于小公子的胆大,“还说如果您愿意,他请您吃饭道谢。”
楚恣扯嘴笑笑,“吃饭”他慢悠悠拿起那块金子,指尖滑过缺口,缓缓道,“好啊。”
另一个低头,手里拿着于玖的画,道“爷,属下命书铺掌柜将画挂在门口,盯了一整天,没人买走,甚至有人嫌弃。”
楚恣嗓音淡淡,“烧了。”
这个结果不算意外。
并非画得不好,只是太过独特,独特到极点便不算上品。
远在酒楼的于玖对此一无所知,他让小二帮他用那块指甲盖大的金子换了银钱,仔细算了算这里的货币转换率,心中有数后便拖着一身病离开酒楼,红着一张脸到处问人,才在一处深巷里买到了间又小又破又旧的小屋子。
听说这里死过人,是个凶宅。
要不然还得再贵点。
于玖攥着袖袋里所剩无几的银票,坐在一把摇摇欲坠的木椅上休息许久,等这具身体缓过劲儿了才再次离开。
小破屋什么也没有,他得买点基本的家具。
床,被子,桌椅,锅铲,小灶炉
于玖惨白着脸去雇了两个壮汉帮忙搬东西,两个壮汉见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心一软,额外帮他打扫屋子,于玖一激动又给他们塞了钱。
夜晚,屋里昏暗,只有星点火光映出。
于玖坐在新买的板凳上,面前是映出暖光的泥火炉,上面煮着临走酒楼时小二送的药。
于玖就这昏暗的光线,看了看手里的药方子,然后小心收起,一边煎药一边慢慢烤热身子。
等他喝完药睡下休息,一直监视他的侍从从屋顶悄无声息离开,将于玖的一举一动报给了楚恣。
楚恣坐在书案边,嗓音淡淡,“若他还要卖画,便差人去买,仍然一锭金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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