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京都内城,笼罩在暮云秋影中。日色如雾,霞光如绸。五步一楼,十步一阁。顾峥仍旧和往昔一样,她的每天日程似乎没有因周牧禹母子搬来、有任何改变。起早贪黑,去铺子里揉面团,和伙计们上工,研究新的糕点花样,盘账,再亲自去酒肆茶楼给那些老板们送他们看上的点心,谈生意,应酬交际到了黄昏时,店铺该收工了,便回去收拾家里干些零散的活路,管教女儿,和萱草一起缝缝补补,做些针线家务,照顾生病年迈的父亲。
可也不得不说,这对母子的到来,要说没有丝毫影响,也是不可能。
他们的出现,让顾峥迷蒙的双眼时而情愫翻动,过去被早已尘封在脑海里的记忆往事,如潮水滚涌,纷沓而至。
那时,她和周牧禹成亲了,老娘周氏也在宣城开了一家小小的糕饼铺,常常地,她放下江南首富千金大小姐的高贵儿媳架子,荆钗布裙,故意把自己穿戴得低调朴素,系着一根粗布围裙,帮周氏一起搓面团,研做糕饼点心就是那些充斥在过去里点点滴滴生活小细节,她和周氏渐渐地由陌生、从开始的尴尬不知如何相处,到最后周氏彻底被她打动,当真是心悦诚服,最后甚至喜欢她、喜欢到内心里早把她当亲女儿看待,连看周牧禹这个亲儿子都不顺眼了周牧禹有什么行差就错的地方,或者两口子拌嘴,周氏这婆婆,总会站她这边。
那些记忆往事呵
京都内东城,每当黄昏时分,会有骆驼商队徐徐从虹桥涌入东角子门,并经过顾峥所经营的那家小小糕点铺门前。小贩们的吆喝声、叫卖声,以及,穿梭于茶坊酒肆的乐人、手中琵琶胡琴拔弄出的糜靡之音这些图画与乐章,汇集成了一副物业繁华的市井流动图,处处是人间烟火的气味。顾峥有时不经意转首、看着她垂挂在店铺门前的小小风铃木牌,“顾记糕点”四个字,在微风里打着旋儿,迷迷蒙蒙间,那些清脆悦耳的风铃声,又会把她的思绪带得很远很远还是有关于周牧禹,以前,和他在江南的那些日常生活岁月
顾峥也是现在才方知,这对母子,其实一直没有住在皇宫内廷,甚至在翌临周牧禹朝堂衙门办公不远处的青云道观,就那么普普通通安了脚。
他们到底在想些什么呢真是好奇怪的一对母子他们到底有什么目的居心为什么要搬到她这市井小院来,还要和她住同一屋檐皇宫,那么好的地儿不去,她们到底安的是什么心肠
顾峥有时候心细,有时候心也粗,对于实在烧脑想不通的事儿,总不愿一个劲儿去钻牛角。也许吧,真的仅仅是如那周牧禹所说,她老娘周氏如今年老寂寞,想重归于市井生活,不屑于皇帝妃子身份要不,她怎会傲气自尊了那么多年,一直瞒着周牧禹身世不动,连皇帝父亲都不让他认,要不是临到儿子快要被凌迟处死
也许也许真的是一桩很简单的事儿简单到,苗苗只是个幌子借口是的,周牧禹将来的孩子女儿多的是,不缺她苗苗一个那么,周氏是在躲皇帝和皇帝置气想要追溯往日的民间情怀看她自从搬来这里住后,每日还时不时往顾峥的店铺来凑热闹,指点江山,说说笑笑的,聊些过去家常,又告诉她,这个桂花糕该怎么做,那个海棠酥又该怎么用油炸才会更酥更脆是了这周氏分明是无聊、在找乐子玩儿
这样一想,顾峥摇头,也好,她这院子五十两一年租金,有人给她分担了大半,这种好事,和前夫住同一屋檐也没什么不好。
风吹云动天不动,见到境界不动心。
呵呵,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罢了非得掰碎了去细想,倒显得她念念不忘,死磕着过去不撒手。何必呢,平常心,才是道
周牧禹现被皇帝封为晋王,监管六部,所以,每日里早早收拾齐整,会独自骑了马赶六部衙门办公。以前,他是轿子来轿子去,一大堆随从伺候跟着巴结着,现在,据他老娘透露,其实,就因这个,周牧禹早就厌烦忍无可忍了,竟有一种被人监视的感觉,私生活没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也没了顾峥又想难道,这也是他搬住这里的理由宫闱深深,常常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各种纷争利益,勾心斗角,他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事儿在避什么计划什么当然,这些皇宫内廷事,并不在顾峥操心范围,她也没有兴趣过问。
这母子两搬来后,既住了同一屋檐,抬头不见低头见,算是个左邻右舍了,一些日常鸡毛蒜皮的牵扯,你来我往,打交道闹嗑肯定是免不了的。
有时,顾峥会听见母子在隔壁间争吵对话。
“周牧禹,老娘我可告诉你啊,你现在是在求我、低三下四地求我、麻烦我、拜托我,你知道吗”
“知道什么叫求人吗”
“既要求人,就要拿出求人的款子来,你倒好,反给我臭脸不说,甚至,居然敢当面教训我,信不信,你娘我马上就搬出这院子,你的事儿,我撂起手脚就不管了哼”
“”
顾峥瞪大了眼,耳朵贴墙壁边去听。他们额,在吵什么
不一会儿,周牧禹背着两手走出屋,脸又黑又臭,拉得比驴还长。
顾峥赶紧装没看见似的,昂首挺胸,小蛮腰一扭,端着大盆的衣服就往水井边走。
“你等等。”
周牧禹沉默迟疑片刻,负手走至她的身侧“娇娇”
他像是有话说,思索了半晌,道“若是我娘平时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别和她一般见识,她那个人原本就心直口快,你以前不是不知道”
“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被她捏手里了啊这听起来”就像受了他娘威胁似的。
顾峥一边目露同情。
周牧禹俊面刷地一红,连耳根子都微红。“倒是有个把柄还是个很大很大的把柄”
“额”
“我现在得求她不少事儿”
“额”
顾峥表示没兴趣,继续扭着小蛮腰,端着个黄木盆子,依旧往水井边走。
“你难道不想知道”男人忽然背过身看她。
女人的腰,扭得越发就跟水蛇似的,他看得月光下眼眸轻眯,眸波迷蒙,语气越发飘了。
“没有”
女人边回,边蹲下身,水一样的月华,柔和从半空中流泻而下,照得井口边沿满地清霜。
这住同一个屋檐,除了以上鸡毛蒜皮交谈对话牵扯,当然还有很多很多事情发生。
周氏为人热络,看来是真孤单寂寞,常常是自己天不见亮就把早膳做好,还笑眯眯走过来问她要不要一起吃。
顾峥说,不用了,周氏就耸耸肩,倒也并不勉强。
还比如,那天晚上,顾峥和周牧禹一通简短对白后,周氏一开门出来,赶紧哟地一声,指责儿子道“你死人呐站在那里傻愣着干啥呢人家姑娘要洗衣服,当然是要扯水,你还不快过去帮帮她”
那周牧禹这才恍然大悟,耳脖又红,赶紧脱掉蟒服外袍,挽起袖子,殷殷勤勤就帮顾峥拿着水桶扯起来。
顾峥赶紧急道“呀别啊别这不能的伯母,人家现在可是王爷啊”
“啊呸啥王爷他就是当上了皇帝,还不是个从泥地里滚出来的穷力巴汉”
“没事儿,没事儿,你这个院子里倒才真是病的病,弱的弱,小小的,怎么着也要有个汉子才成呐”
顾峥“”
“哎呀啧啧”
周氏又叹“你瞧他长得这么高高壮壮,一身力气,又结实,你不拿来用,他还嫌搁得慌呢没事儿,没事儿,这人不用,要废的,流水不腐嘛,人不干活,身体也会变虚的”
反正就是他这儿子她可以尽管用
顾峥“”
一大桶水,终于从井口边扯上来了,这男人干起这些事儿,果然比女人有力气在行。月光如湖面水波,处处滚涌弥漫。她这平时宁静得不能再宁静的小院,霎时变得有些微妙的热闹。满院子四溢着槐树与丹桂的香气。男人扯了满满一桶水上来后,周氏又道“你让他也帮你一起洗吧,这天色不早了,你还有个孩子要带呢,等你洗完,都已经啥时候了”
男人便蹲下来,和她一起搓洗盆里衣服。
顾峥没注意到,这男人嘴角勾着一抹怪里怪气的微笑,仿佛做这些事对他来说,一点不嫌累,更不嫌麻烦,倒还洗得挺欢喜、不亦乐乎似的。
长而浓密的卷翘睫毛在月色里低低垂着,眼睑投着一排浅浅的灰,他帮她洗得认真专注,一会儿功夫,把手上一件衣服抹起了皂胰子,边洗边问顾峥道“要是没洗干净,你就多担待担待,毕竟这大晚上的,我也看不清现在我是目力越来越不好了”
顾峥窘得不能再窘,“额,这,这多不好意思,真的不用了,你现在可是王爷啊,怎么能做这个呢”
这男人,也忒孝顺过头了吧
老娘说一句,便听一句,之前都没见如此听周氏的话。忽然有些不是滋味的感觉。
正想着,想得出神,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帮她洗好了一大盆,还清干净,拧干了水,站起身,东张西望,正手头拿着件东西要找地方去晾晒。
顾峥这才慌得一惊,赶紧过去,“啊,我自己来,这我自己就好”
把男人手上正拿着的一块东西猛地夺过
她耳根子绯红,脸滚烫。
是件红艳艳的女人肚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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