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君子瑾玉

    颜乔乔心神震撼, 千言万语涌到唇边,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

    身旁传来轻轻推动竹椅的声音。

    她侧眸望去,看见公良瑾从椅中起身, 袖携清风, 长眸微垂,温声招呼盘腿坐在一旁的梦道宗师,“秦老辛苦。且让她们单独说说体己话罢。”

    他并未看她,只微微颔首示意, 然后便与梦道宗师一起离开了厢房。

    房门轻声合拢,丝毫没有惊搅两个女孩脸上的泪花。

    孟安晴“啪叽”一声捂住了脸。

    “快点擦擦眼泪”孟安晴生无可恋, “乔乔你在心上人面前已经没有形象啦”

    颜乔乔下意识摆摆手“也不差这一回不是, 别瞎说, 什么心上人。”

    “嘿嘿, ”孟安晴笑道,“我都看见了,那么大一朵木槿花。我又不喜欢木槿花,定是你自己惦记着它,梦里都惦记”

    颜乔乔觉得自己十分冤枉。

    苍天可证, 方才她一心只顾着解决孟安晴的事情, 根本没有想过殿下, 更没想过什么木槿花。

    鬼知道哪来的木槿花。

    她板起面孔, 严肃道“孟安晴你能不能不要恋爱脑此刻风雨飘摇, 十面埋伏,草木皆兵,你还有闲心说些有的没的还不速速从实招来,那个女人,怎么回事”

    孟安晴丝毫没有被她吓倒, 皱了皱鼻子,招招手,示意颜乔乔爬上床榻,和她挤在一起。

    两个女孩肩并肩坐下。

    偏头对视,两个人都想起了蹲在梦境中那只红木大衣箱里面那一幕,不禁相视一笑。

    “来到昆山院之后,课业太重,恶魂也心力交瘁。”孟安晴认真地告诉颜乔乔,“仇恨是它存在的土壤,仇恨没了,它就没了。它不想消失,所以它必须不停地证明自己的存在、证明自己没有忘记仇恨这就是它一直在给颜文溪写信的原因。”

    单方面的重复、发泄、加固仇恨。

    颜乔乔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个像你的女人是在驿信馆外面堵到我的。”孟安晴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说,“当时吓了好大一跳,以为被你捉到了我还琢磨呢,乔乔那么笨那么好骗,怎么突然就开窍了。”

    颜乔乔“”

    “孟安晴请你稍微注意措辞。”

    孟安晴吐了吐舌头“是我过分阴险狡诈,利用乔乔对我的信任欺骗乔乔”

    颜乔乔满意点头。

    孟安晴继续说道“那个女人知道我给颜文溪写信的事情,也知道我要对付你。她给了我那瓶药,又给我一笔钱,让我将药存在密库,说是等到”

    孟安晴抿了抿唇。

    颜乔乔心急,用肩膀撞她肩膀“等到什么啊”

    孟安晴转过头,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我方才提起大公子,便是因为这个那个女人说,等到你有了男人之后,再给你下药,保证就能让你们姓颜的个个痛不欲生。”

    颜乔乔晕了晕“什么”

    孟安晴一板一拍地解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没说。那是两三年前的事情了,我就只见过她一次,后来她再没有出现过。因为你一直没有男人,所以我都快要忘记那瓶药了。”

    颜乔乔定定神“她长得非常像我”

    “嗯”孟安晴用力点头,“乍一看就是一模一样,但是细看的话,表情动作说话区别还是很明显的哦对了,她有修为的,嗖一下就找不到人了。像乔乔这样的废材咸鱼,如果对上她,肯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颜乔乔“说话委婉有助于长寿。”

    孟安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跟了世子一整天嘛,近墨者黑。”

    颜乔乔道“这个颜青”

    “乔乔你这样说话的样子,和大公子,好像哦”

    “”

    一墙之隔的廊道上。

    公良瑾负手立在窗边,梦道宗师犹豫地望着他的背影,把睡不饱的眼皮来来回回掀了好几次,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在他踟蹰之时,公良瑾黑氅微动,回过身来。

    明月悬在公良瑾身后,为他罩上银色的朦胧光边,也令他背着光的神色显出几分晦暗不明。

    梦道宗师忽然感觉到压力很大。

    “秦老有话,但说无妨。”公良瑾淡淡开口。

    “咕咚。”睡不饱的老人家下意识咽了咽唾沫。

    月光从窗外投进来,正正照着老人的脸,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每一丝神情都逃不过少皇瑾的眼睛。

    闭了闭眸之后,他硬起头皮,斩钉截铁、铿锵有力地直言道“方才殿下入梦之际,老朽好像隐约大概仿佛看到殿下的灵气可能似乎有些不对啊”

    泛黑的灵气,那不是邪道修罗么。老人家心头直犯嘀咕。

    公良瑾极轻地啊了声。

    “上回在月老祠,为邪道大宗师所伤,灵气亦受了影响。”公良瑾平静地解释道,“此事大儒与老师都知晓,正寻求解决之道。”

    “哦”梦道宗师长出一口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是老朽多虑了。”

    公良瑾微笑颔首。

    只听厢门“吱呀”一响,颜乔乔正好开门出来。

    屋中灯光洒到了公良瑾的身上,梦道宗师看清了他的神色。

    光风霁月,清朗无瑕。

    老人不禁轻轻舒了一口气,暗道自己当真是没睡醒,如何便开始疑神疑鬼了。眼前这位,可是大夏国之重器,君子瑾玉啊。

    老人连忙敛衽,正色施礼“殿下伤势未愈,千万保重身体,切莫再熬夜啦”

    颜乔乔刚踏出门便听到了这一句。

    她有些揪心,指尖浮起春生道意,恨不得立刻便将殿下拉到房间里面治伤去。

    忽然听见梦道宗师又接了一句,“熬夜啊,伤身事小,秃头事大年少不知发珍贵,中年对镜空流泪”

    颜乔乔“”

    孟安晴“”

    孟安晴抬手摸了摸自己不甚茂密的头顶薄发,心中对另一魂的怨念更加深重总是在她睡着之后起来乱动吧,这下可好,头都秃啦

    颜乔乔懒得理颜青,便让孟安晴去与他细说。

    她自己则跟在公良瑾身后,前往城墙看京陵夜灯。

    “殿下,”颜乔乔忧心地劝道,“您伤势未愈,不然我们还是改日再观灯吧。今夜我用春生道意为您治疗,可好”

    说着话,她的指尖已自发氤氲起翡翠般的碧透道意。

    公良瑾登阶的动作微微一顿。

    他不动声色地走到她的另一侧,让受伤的肩膀远离她。

    “不急。”他道,“离魂之症已彻底解决”

    说起这个,颜乔乔顿时来了精神。

    她负起双手走到他的前面,转身,面对着他,一边轻盈地倒退,一边侃侃道来。

    她选择性遗忘了自己瑟瑟发抖的事情,得意地挑着眉,向殿下描述了一个英勇无畏地从可怕的恶鬼手中救下自己的朋友,助她藏进红木衣箱躲过恶鬼追杀的故事。

    “待天明时,我又设下一计,以彼之矛攻彼之盾,不动声色地引导阿晴设下陷阱,困住了那个恶魂。再然后,我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服恶魂,教化它改邪归正当然,殿下您也功不可没,是您告诉我没有至纯至澈的善恶,我这才寻到了突破口。”

    她给自己塑造了一个冷静机智,完美无情的形象。

    吹嘘完自己的功绩,顺嘴还拍了他一个马屁。

    颜乔乔觉得自己这一通话术简直无懈可击,完全有资格列入教材,成为明年的必考项目。

    公良瑾微笑垂眸。

    颜乔乔偷偷转了转眼珠,斩钉截铁道“殿下您看到我哭着醒来,那是装的,是为了迷惑那只恶魂”

    “知道了。”他扬了扬下颌,语声微懒。

    颜乔乔“”

    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殿下此刻的眼神有些无奈,还有些她也说不上来,大约就像自己偶尔提出过分要求时,阿爹和大哥叹息着答应的样子。

    就那种“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随便你”的感觉。

    说话时,二人已登上了城墙。

    破釜沉舟先一步便打点好了城墙上下,颜乔乔踏上高雄壮阔的深青色城墙时,发现周遭空无一人,只有经年风化的痕迹、墙道正中泛着微光的踏步磨损,以及墙垛旁边洇上的金属铠甲和兵器烙印。

    它们就像最忠实的说书人,向每一位来客陈述这座古城悠久的历史。

    颜乔乔的心绪变得沉静高远,她不知不觉放下了微微踮起的脚跟,收敛好自己的得意。

    走到墙边,放眼望去。

    广阔无垠的京陵城下并非繁华盛景,夜幕罩着庞然巨城,像一块黑色的厚重布幔,布幔上,星星点点地渗透出一些朦胧光晕。

    细看便知,那是一户户还未熄掉夜灯的人家,光芒从小窗上透出。

    在这样一个宁和静谧的春夜,每一粒细小的微黄光晕都显得十分温暖祥和。

    颜乔乔的心神从城墙上方掠下,顷刻便越过一处处亮着灯的窗口。

    她仿佛听到普通百姓在灯下数着银钱,计算着今年的柴米油盐;仿佛听到年轻夫妇在为了谁哄夜哭的婴儿争执不休;仿佛听到老人在为年纪渐长却无甚出息的大儿发愁;仿佛听到夫妇在愁隔壁家闺女找到了好女婿,自家姑娘却眼高手低

    太平盛世,便是如此啊。

    忽地,心弦轻轻一震,眼前风云变幻。

    她想起被神啸铁蹄践踏过的江山,想起战火纷飞的城墙,想起战乱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想起孤守这座空城足足月余,耗干了心血性命的殿下、夫子和将士。

    胸口激荡着悲愤与热血,她扶住身前坚硬无匹的巨大城石,热泪滚滚而下。

    “殿下,我愿付出生命,与您一同守护这盛世太平”

    颜乔乔握紧手指,许下一生诺言。

    公良瑾“”

    半晌,他轻轻叹道“颜乔乔,你时刻不忘向我表忠心,是想要入朝为官吗”

    颜乔乔“”

    她飞快地逃到远处,偷偷抹干净眼泪,然后假装若无其事回到他的身旁。

    “殿下,灯看好了,回去为您治伤吧。”在他面前,她的脸皮早已厚如城砖。

    公良瑾不禁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道“除治伤之外,再无维持道意的方法”

    “有的。”颜乔乔如实告诉他,“看不见殿下的时候,我只要想着殿下厌弃我了,再不愿见我了,便可感受到秋瑟道意,也能长久维持。”

    公良瑾眸光凝了一瞬,旋即蹙眉道“胡闹”

    颜乔乔被他严厉的语气吓了一跳。

    “殿下”

    公良瑾薄唇微抿,片刻后,沉声告诉她“春生,该对秋收、秋藏。凄瑟实非正道,休要行差踏错。”

    颜乔乔恍然大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可是殿下,我不知如何悟那收和藏。”

    “无妨。”他侧眸瞥了一眼自己的肩膀,“先为我治伤。”

    “嗯”

    不知为什么,颜乔乔隐隐觉得殿下的目光有那么一丝丝悲凉

    公良瑾向前踱出一段,望着远方的灯火出了片刻神,然后回眸看她。

    “方才哭什么”

    颜乔乔抿抿唇,道“想到前世凄惨,推己及人,为这万家灯火而难过。今生,想要河清海晏,盛世安宁。”

    他微微挑眉,微笑道“允了。”

    颜乔乔“”

    他踱出两步,又道“无意冒犯,方才听到孟安晴提起,有个生得与你肖似之人”

    颜乔乔轻轻抿住了唇。

    若要阐明此人种种,难免要说起她与韩峥之间的纠缠。

    那段过往,她着实不愿向任何人提及。

    可是她更不愿因为自己隐瞒了信息,以致殿下无法得出正确判断。

    在她犹豫之时,公良瑾便静静地注视着她,目光温和,不鼓励,也不催促。

    半晌,颜乔乔深吸一口气。

    “殿下,韩峥前世灭我父兄,夺我性命,便是为此人铺路,扶她做君后假以我的名义”

    短短几句话,几乎耗尽了她的全部心力。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小腿打着转,几乎站立不稳。

    胸腔一阵接一阵痉挛抽搐,想呕,呕不出。

    她紧紧咬着牙,抬眸望向他。

    他正向她大步走近。纯黑的大氅在风中猎猎拂动,身影清瘦颀长,周身仿佛环着暗怒。

    几步便到了她的身边。

    他探出双手,轻轻托住她的肘。

    颜乔乔视线模糊,眼前之人看不分明,只觉与前世所见再度重叠。

    她悲从中来,泣声道“殿下前世斩了韩峥与此女,会,会将她错认成我么”

    “不会。”他扬臂拥住她,垂头,嗓音沉静而认真,“错认你,绝无可能。”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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