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国色天香

    “倘若你公良师兄不想遇着谁啊, 一年到头,休想瞥到他半片衣角。”

    “大公子时常弹琴给颜乔乔听呢,那可不是一年两年了。”

    “殿下, 您那是对牛弹琴。”“对月, 非对牛。”

    颜乔乔侧卧在木榻上, 目光越过窗棂, 落在庭院簇美的花云间。

    许久许久, 她喃喃启唇“如何能是月呢, 明明就是个牛。”

    翻了几个身之后, 她抬手捂住眼睛, 默默补了两句。

    国色天香的牛。

    心中时而酸,时而甜,时而苦, 时而悸。

    这边百味杂陈,那边还对父兄牵肠挂肚,忧虑不安。身下的木榻仿佛着了火、长了刺,令她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夜色愈深, 放置在赤霞株花枝间的那盏灯便将红云照耀得愈加璀璨。

    盈盈暖暖的光, 如心事疯长, 肆意在暗夜中偷偷盛放。

    望着片片剔透明澈的赤霞花瓣,难免又想起了前世殿下身上那一袭灼人的大红衣。

    清冷绝艳,自律克制。

    就像眼前这幕照亮夜色的最美风景, 自始至终恪守庭院这一方天地, 绝不让枝梢逾越墙头。

    恍惚失神片刻,耳畔尽是前世那密匝匝六角铜风铃碰撞的叮叮声。

    颜乔乔脊背一寒,陡然回神。

    被韩峥斩落遍地的花枝、光秃秃枯树上悬满的风铃、满目疮痍却又无可奈何的命途可不正是她那思不得、求不得的满腹心事

    颜乔乔深吸几口气, 压下纷乱繁杂的思绪,逼着自己入睡。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将将成眠便遇上了梦魇。

    脑子像是过了寒水一般清醒,身躯却死沉死沉,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梦魇,她有经验。

    颜乔乔出生时带着些不足之症,幼时常被魇住,吓得一夜一夜地哭。

    那些年又喝药又食补,阿爹还特意给她寻了一把“千宰刀”宰过千头牲畜仍未破刃的屠刀,压在她的枕头上方的被子底下镇煞。颜青也寻来许多偏方,什么烧头发灰掺水喝,什么在床榻底下放个火盆烘金元宝,什么默念八方神佛的名号都不管用。

    后来有一位很有梦魇经验的寡妇教了她两个绝招。

    一个是蓄足全力左右摇头,只需成功晃动一下脑袋,便可挣脱梦魇醒来;另一个是疯狂在心里骂脏话,只要骂得够凶、够脏,便连鬼怪都害怕。

    有了这两个绝招,至少不再无力抵抗梦魇侵袭。

    再后来,颜乔乔成天疯跑,跟着将士们在练兵场上瞎比划,风吹日晒的,身子骨渐渐便养好了,迄今已有许多年不曾遭遇过梦魇。

    今夜兴许是心事太重,身体又太过疲惫,竟然旧病复发。

    颜乔乔在心中叹了口气,然后照着幼时的经验,尝试左右摇头。

    初时自然是无法动弹,她感觉到身躯和四肢逐渐布满了寒意,心头也浮起莫名恐惧,仿佛被冷冰冰的目光注视着。

    旋即,她闻到了韩峥惯用的薰香味道,感觉到床榻边缘的被褥向下凹陷。

    心底悚然一惊,手脚霎时生寒。

    梦魇时,怕什么来什么。

    她下意识便想到了一幕过往住在停云殿的时候,韩峥曾有一次半夜摸过来,坐在床榻边,抬手扼住她的颈,将她从睡梦中扼醒。

    她醒来之后,他并不松手,只含着笑,静静看她在他密布粗茧的指掌下因为窒息而本能地挣扎,将被褥搅乱成一大团。

    那种感觉如同梦魇。

    等他松手时,她已眸光涣散,面唇青紫。

    他垂下头来吻她的额,满是温情地对她说,真想让她就这么永远乖乖地睡着,这么乖的她,令他爱极。

    她缓过气后,冲他妖妖娆娆地笑,用嘶哑的声音笑话他,说王爷口味甚重。

    她知道韩峥想掐断她的脊梁,让她示弱哀求,向他低头,像旁人那样伏在他脚下摇尾乞怜。

    她偏不。

    他想都别想,永远不可能

    想到旧事,颜乔乔心跳更疾,摆头力道更大“唰”

    她的右边脸颊触到了枕头,双眼猛然睁开,视野一片清明。

    挣脱梦魇了。

    夜凉如水,花枝上的明灯照耀着窗框,将花影洒满她的床畔。

    空气里只有清而艳的赤霞花香,身上被褥平平整整,一丝不乱。

    她坐起身,感觉到浑身尽是冷汗,心跳震耳欲聋。

    前世的韩峥,凭本事成了她今生的梦魇。

    次日课后,颜乔乔又去了莲药台。

    她已背熟院长那本红油小册子上面的口诀,见着他老人家之后,向他讨教了几处自己不甚理解的地方。

    院长细细听她说完,歪头思忖片刻,一拍大腿“问得好,难杀老夫”

    “是吧”颜乔乔欣慰地叹息,“我就觉得这几处最是难懂。”

    院长笑吟吟地把一对眉毛飞到了脑门上面“可不是么,入学第一年的知识点,谁还能记着。”

    颜乔乔“咳。”

    辞别院长,她再一次踏足后院,探望漠北王的老母亲。

    经过护心池,恰好看到离霜将双臂探入池子,一手揽背,一手勾膝,将虚弱的韩峥从池中抱出来,大步流星送入厢房更换湿衣。

    他紧闭着眼睛,脑袋轻倚在女武士坚硬的身板上。

    颜乔乔脑海中难免浮起一句诗侍儿扶起娇无力。

    她移走视线,进入东厢。

    老夫人身上是有修为的,此刻正盘膝坐在榻上入定。巨熊般的林霄垂着一对猿臂,屏息凝神侍立在一旁。

    锅中温着煮熟的血旺毛肚,添一把火就能用。

    林霄抬头见着颜乔乔,双眸微亮,拱手拜托房中的医师照顾老母,然后请颜乔乔出了门,走到长廊深处。

    “昨夜几位回春圣手讨论出了一个办法若是能将分散在全身的细微邪血尽数收敛于心室,再以银针刺穴,迫压心脉骤然放血,便有可能令邪血排出。”

    颜乔乔不禁感到有些奇怪。她只是介绍了青州美食毛血旺而已,漠北王见着她,怎就像看到救命灵丹似的,还同她详细说起了治疗之术。

    不等她发问,这粗犷汉子已抱拳揖了下去“院长告诉我说,你的道意正是世间罕见的收与藏,收敛邪血的关键,便在你的身上。实不相瞒,虽然阿母不说,但照着她的进食数量推算,再这么下去,至多一月,压制血邪需要的血食便能将她活活撑死,时间已不多啦。”

    颜乔乔心头微惊,点了点头“如此,我需要尽快掌握灵气外放的技巧。”

    林霄再度长揖到底“拜托了”

    颜乔乔记得,前世林母是在前往京陵中途不幸血邪发作身亡。

    今生殿下及时派人提醒这对母子,倒是暂时保住了性命。

    这般想着,颜乔乔装作不经意地提道“老夫人发现血食能够抑制邪血,也算是幸事。”

    林霄赶紧朝着北面拱了拱手“多亏了少皇殿下及时点醒那时阿母说胸中血气翻涌,连连作呕,唯独吃了一次半生不熟的烤兔子才稍稍缓解。我还劝阿母忍着些,别吃那恶心玩意,免得病情加重幸好收到殿下的消息,知道是染上血邪,才放手让阿母用血食压制。”

    颜乔乔道“臣民有难,殿下亦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

    林霄热泪盈眶“确是如此啊。”

    “得君如此,臣复何求。”颜乔乔感慨地问道,“那么,倘若国都有难,各地诸侯是不是该极力驰援”

    林霄被她问得一头雾水,纳闷回道“那必须啊,拼上全部身家也要保京陵固若金汤。这已不单是忠诚的问题,更关乎身家性命南山王不曾同你们兄妹讲过么,四千年前圣人飞升之际,诸王皆受过圣训,世世代代,必须全力拱卫天家。除非主君失德,否则叛者必遭天诛。”

    这是流传千年的常识,颜乔乔自然知道。

    然而前世群雄背叛时,那位飞升四千载的公良先祖并没有降下任何惩罚。

    如今想想,韩峥也当真是胆大包天。

    与诸王相比,他继承王位的时间最短,资历也最浅。最终他能登上帝君之位,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因为旁人都在观望,不敢上前,生怕坐在那位置上要遭雷劈。

    韩峥正是趁着众王迟疑之时果断上位,再以雷霆手段镇住各方。

    在位七年,没见金殿顶上落过雷。

    颜乔乔不得不深想更多。

    为什么会这样

    是因为仙神终有一日也要陨落于世外,还是因为祂早已不再庇护故国,又或是天家失德

    她的心脏猛然错跳了几拍,眼前不自觉地浮起了临终所见那一幕。

    少皇从烈焰中来,身负黑气,踏着血与火。

    邪道修罗。

    此地分明空旷开阔,颜乔乔却感觉一阵窒息。

    喜欢诸侯女怎就是失德呢这仁君道意,未免也太不讲道理。

    念头转至此处,不禁心神一滞,面颊浮起难言的燥热前世她与殿下并无交集,只凭弹琴一事便认定人家对她情根深种以致走火入魔多大脸

    这般想着,颜乔乔抬手扶额,心绪复杂无比。

    “那阿母的事情,就拜托了”林霄见她忽然神色变幻,不禁有些胆战心惊。

    颜乔乔回了回神,心中暗想前世没有老夫人,林霄最终走上了最坏的道路。倘若救回老夫人,兴许会是一个重要转机。

    于是她正色道“我一定尽力而为。”

    闻言,林霄立刻长揖到底“有任何需要,但请直言”

    正说着话,遥见西面厢房开了门,离霜推着木轮椅,将韩峥送到长廊上晒太阳。

    在离霜返身回屋替他取盖膝的毯子时,轮椅不知怎么滑下廊阶,翻倒在院中。

    韩峥摔了个脸朝下,轮椅压着他的身子,他抬起独臂推它,推到一半脱了力,实木整个砸在身上,结结实实一声响。他硬硬咬着牙,没发出哼声。

    虽然隔得远,仍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尴尬他自然看到了一池之隔的林霄与颜乔乔,出于自尊,他不肯出声喊离霜,只想自己爬起来。

    漠北王啧声一叹,几步掠过去,像拎小鸡崽一样,一手拎起轮椅,另一手拎起韩峥,将他端端正正摁回椅子上。

    颜乔乔若继续站在原地便显得有些刻意。她走上前去,停在礼貌疏离的位置。

    韩峥向林霄道过谢,垂下头,掸掉身上的泥土,扯平褶皱。

    “流年不利。”他道,“越想在某人面前装得有风度些,越是老叫她见着最狼狈的模样。”

    他慢吞吞抬起眼睛,望着天,垮着肩,装模作样叹了一口老长老长的气。

    “唉是吧颜师妹”

    只见他额头两边各粘了一根细细的枯草,他并未察觉,叹气的时候两根草须一抖一抖,活像个大蟑螂。

    颜乔乔看着这面条似的人,忽然与前世那个变态有了些许共鸣眼前这个人啊,果然还是伤着、残着、死着,看上去更讨喜一些。

    她礼貌地点点头“其实也还好,也就是像个蟑金蝉。”

    韩峥“”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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