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峥显然不知道颜氏兄妹之间关于金蝉和蟑螂的龃龉。
他迷茫地看着她, 等她下文。
颜乔乔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她微笑着行了道别礼,离开莲药台。
回到庭院, 她从书箱底下翻出初级道法书, 一一对照院长给她的“秘籍”上面的知识点。
“嗯”
她怔怔把道法书快速翻过一遍、再翻过一遍, 拍了拍桌, 直呼上当。
说好的大宗师给关门弟子开小灶走捷径呢老爷子居然给她抄了个初级道法入门目录
颜乔乔生无可恋地拍了拍脑门。
没辙, 老实温习吧。
时隔多年再从入门学起, 倒是比想象中简单很多, 颜乔乔不知不觉便看到了深夜。
盘膝上榻, 内视,按照书中习来的顺序依次调动各道经脉中的灵气。
初时有些笨手笨脚,动辄让灵气在体内“撞车”, 引发一阵阵深层抽筋感。渐渐便稍微上了道,勉强能够让它们按照自己的心意歪歪斜斜地运行。
很快,她感受到了何为万法皆通。
拨弄经脉使灵流震荡的感觉,像极了曲乐琴棋的韵律。
统筹各条经脉中的灵气,使其泾渭分明各行其道, 又会用到术数、拓术等课业训练出来的直觉分析。
而日常灵气积累, 便像那永远也做不完的课业, 今日、明日、日日不息。
许久之后,颜乔乔收了功,轻轻呼一口气, 侧身卧下, 轻易便进入了梦乡。
叫她始料未及的是,今夜再一次遭遇了梦魇。
威武山下,南越巫军已连续攻城好几日。
说是城, 其实只能算个大寨子。城门与城墙都是用圆木筑的,涂着黑漆防火,内侧有成排的木料斜斜抵住门与墙。
南越有擅长竹箭的神射手,放了数次信鹰都被中途射落。
傍晚时,世子颜青孤身穿过南越人的封锁,冒着箭雨从侧墙攀进了威武城,扬着一张笑脸,吊儿郎当地站在父亲面前。
“阿爹”
南山王没被南越人困死,倒是差点叫这个不孝子活活气死。
“知道城给围了,不去搬兵,还翻进来送人头你这木瓜子脑袋在南越人那里值多少钱,心里没点数”南山王气得倒仰,“就这么一出,你这脑袋从此一文不值”
颜青给凶得一愣一愣。
半晌才摸着鼻子解释道“阿爹你也给我个说话的机会我带兰书过来的,让他回去喊人了。我这不担心您老人家,便摸进来看看。我晓得您惦记着小妹的消息,这不,我也着急么。”
原先只要拎出颜乔乔这块挡箭牌便能消去父亲怒火,不料今日颜玉恒的脸色依旧黑如锅底。
“等救兵来不及了。”颜玉恒示意他看身后那一片黑湿的焦土,“南越事先放了细作,墙上打得最激烈时,细作点了粮仓与箭库。明日弹尽粮绝,唯有冲杀出去。”
“哈”
颜青想到潜进来时看见的那些陷阱、捕网、毒箭毒针,心头不禁一阵阵发寒。
“那我若没进来,阿爹明日还不是一样得杀出去。”他咽了咽口水,扬起笑脸,“我过来给您掠阵岂不正好”
颜玉恒也懒得再骂,嗐一声叹,继续指挥左右防守。
颜青环顾四下。
看看黑漆圆木上方“嗖嗖”乱飞的毒头箭,再看看寨中躺得横七竖八的伤病员,喉结滚了滚,胸腔里仿佛坠了一大块冰冷的铁,直往下沉。
不可能扔下伤兵不管。
但是护着这么多人逃亡,那真是从九死一生变成了十死无生。
“阿爹不是来查巫蛊案么,好端端的怎么给困这了,哪个姓江的老友把你骗过来”颜青忍不住跟在颜玉恒身后嘀嘀咕咕地抱怨,“我还对小妹说,见着阿爹之后便给她去信,这下可好,不知害她等到什么时候”
颜玉恒扫了一眼脚下大寨子,那双与颜青生得八分相似的长眸缓缓眯了起来,道“我到这的时候,老友已经死了。威武城中,短短三日内连续死了三十七人,死状诡异,我到来之后又死了好几个,我亲眼瞧着,一个边喊救命边撞死在墙上,另一个惊恐无状,拿刀剖开了自己身躯,救援不及。”
默了片刻,他扬起手掌晃了晃。
“此刻说那些已无意义。府中有内鬼,泄我行踪。刚落脚便被巫军主力给围了。”
颜青正要说话,发现墙下嗖地射来了一支暗箭,他弯腰躲过,偏头一看,见射箭的是个脸膛黝黑扎着双辫的年轻南越小姑娘,便朝人家眨了眨左眼,竖起拇指,阴阳怪气地喝彩“好准头”
颜玉恒“”很想一巴掌给他搡下去,半句正事也不想再对他提。
在圆木城墙上视察一圈之后,父子二人的面上不显,心却齐齐发沉。
伤员绝无可能杀出去。
等到拼出林子,能好手好脚活下几个人,当真说不好。
而且南越巫人既然有备而来,恐怕林子里面还藏着高手,这一遭,险了。
“阿爹,许久没有同你饮酒。”
“好。”颜玉恒取下腰间的酒囊,自己饮一口,抛到颜青怀中。
颜青咕咚咚灌了几下。
“阿爹,您也上了年纪,年老体衰,明日万一有个好歹”
“滚”
“就没什么话想要留给我与小妹吗”
“没有”
“赤红之母呢”颜青闲闲懒懒地问。
颜玉恒的反应远比颜青预料中更加激烈。
话音未落,颜青便觉喉头一紧,竟是被“年老体衰”的父亲揪着领子一把薅到了面前。
“谁”颜玉恒瞳仁收缩,语声杀气毕显,一字一顿,“谁在你面前提了赤红之母”
颜青眼角抽搐,小心翼翼地踮起脚,给自己的脖子腾出点生存空间,然后弱弱地回道“小妹。”
颜玉恒倒抽了一口凉气,捏住颜青衣脖领的手指微微发抖。
“她如何说的”
颜乔不答反问“阿爹,赤红之母究竟是什么毒”
颜玉恒扔开他的衣领,大步走到一旁。
宽阔的双肩在夜色下轻轻颤动,不惑之年的男人,在这一瞬间竟显出些苍老疲倦。
他背着身摆了摆手,示意颜青不要上前。
“阿爹啊”颜青急道,“明日你我未必能全须全尾杀出去,有什么话非要烂在心里值得吗”
遗憾的是,这一整夜,颜玉恒再未与他说半个字。
不慎落入陷阱的南山王,只忙于给城中众将安排任务,准备明日的突围行动。
颜玉恒身材并不高大,与颜青站在一起倒是显出几分秀气。
不过城中将士在他面前却个个极为服帖,他若抬手,再人高马大的士兵也会深深低垂下脑袋,把自己的颅顶置于南山王掌心。
他行色匆匆,逐一将伤员安排妥当,引发一阵阵不满的抗议声。
“王爷我双腿已废,就算活着出去也无甚滋味,与其拖累家中,不如留下来多拼死几个南越巫子”
“我也一样王爷别让弟兄们管我了,巫子肯定都冲着您招呼,您自身防卫要紧哪”
“我不走”
“我也不走”
颜玉恒充耳不闻,径直从一排排担架中间穿过。
颜青嬉皮笑脸地跟在身后,冲着左右瞎抱拳,乱许诺“哎哎,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劝阿爹的,诸位大哥老弟莫急,莫急。”
天将明时,颜玉恒总算是孤零零走到一处无人场地。
颜青放轻了脚步跟上去。
“巫人筹备周全,不留下我,绝不会罢休。”颜玉恒道,“我会与伤员一起死战到底,不堕我颜氏威名。我这里目标大,你与后备队一起先藏寨中,等到外面打起来之后再由寨后突围。每一姓氏我已尽量留下一人,你能带出多少,便带出多少,都给留个养家人。”
“我明白。”颜青低低道,“阿爹,若是人都没了,你能走便也走吧。”
“我知道去吧”
“阿爹您真不打算告诉我”
“没有必要。”颜玉恒已有许多年不曾对着儿子露出过温柔的微笑,此刻却是轻轻呲出雪白的牙,和声道,“就算你知道,你也绝不会告诉乔乔,不如就不知道罢。”
颜青“”
还未回过神,便见颜玉恒大步流星走向阵前,与众将士一道聚在城门后,准备开门突围。
颜青咬了咬牙,闭眸回身,大步走向寨后,与后备队汇合。
战斗瞬间便打响了。
颜玉恒率军一出城门,满山遍野就响彻了巫人“呜呜哦哦”的号子,如同黄鼠狼开会一般。
与巫人战斗,宁愿战死,万万不可被活捉。
倘若活着落到巫人手中,便会沦落为他们养蛊的容器,皮肤血肉肺腑蓄满虫豸,那才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颜玉恒这支军队可谓老弱病残威武城中的住民也不能丢,没有战斗力的族人便与伤员一道,被护在阵型当中。外圈立着木盾,高修为者寻机掠出阵势,以命换命,击杀巫军中的神射手。
眼见寨前战斗瞬息如火如荼,颜青将手一挥,率领小队自寨后突围。
还没进林子,便见冷箭嗖嗖袭来。
颜青修为最高,护着众人艰难突围,杀上半山腰,忍着痛含着泪,抽空偏头望向寨前。
只见那只残军就像巨浪之中摇摇欲坠的蚁球,东漏一点,西漏一点。
颜玉恒的红披风异常醒目,牢牢吸引住巫人的主要火力。他身上插着数支冷箭,隔得远,看不清是否伤及要害。
颜青心间酸涩,一次次按捺住率人回头的冲动倘若只有他自己,他必定已扑上去助阿爹。
偏生阿爹算准了他,将这么一窝青涩小将丢给他,此刻,他非但自己不能回头,还得管着这群犊子,不叫他们回头送死。
眼看那支乱军就要被巫人冲破
颜青震声冷喝“杀啊”
憋泪扑杀上前,将一腔怒火发泄在前方挡道的巫人身上。
“世子世子”耳畔忽然有人大叫,“援军援军”
“来多少杀它多少”颜青呸出一口血沫。
“不是巫人援军,是我们的”
“打仗呢,发你娘的梦痴”颜青根本不屑回头。
兰书昨天傍晚才走,此刻都还没回到军中,哪来的鬼援兵
“是戍边中央军举黑旗黑旗”
颜青心间一震,疾疾回头。
可不是么,一股黑色巨浪,如同刀锋般,直直将巫人大军从中一劈为二
黑旗飒飒,所向披靡
“”颜青猛地原地起跳,大手一挥,边跑边大笑,“回头回头”
放眼一看周围的小将,个个如疯子一般,笑得满脸都是泪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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