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拥着衾被, 倚坐在窗前, 听廊外淅淅沥沥的夜雨声。
一夜急雨, 水珠四溅,石阶洗得洁净发亮, 潮湿水汽渐渐漫入廊内, 宫人放下画帘,廊前愈发暗沉, 隔了一层细密的竹帘, 楼外雨声潇潇,恍若珠玉落盘。
金兰之前让小满点了盏灯, 夜风从罅隙拂进屋中, 一星如豆灯火摇曳。
黯淡的烛影中响起两声咳嗽。
金兰醒过神, 朝架子床看去,床帐里断断续续传出咳嗽声。
小满趴在脚踏前的圆凳上, 睡得人事不知。
金兰坐着没动,等了一会儿, 看小满不像是要醒的样子,只得下榻,不敢靠到床沿边,手里拿了一柄高丽扇,轻轻戳了戳小满。
小满茫然地抬起头, 嘴边口水闪闪发亮。
金兰轻声道“罗云瑾醒了。”
小满啊了一声, 晃晃脑袋, 擦干净口水, 转身拨开纱帐。
金兰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这次罗云瑾没有发疯,床帐卷起,他侧着身,肩背拱起,伏在床边咳嗽,紧紧捂着嘴巴,手背青筋暴起。
小满给他拍背。
金兰站着发了一会儿怔,环顾一圈,走到桌案边,揭开铜壶。壶中丝丝缕缕热气冒出,热水里还温着参汤。
她倒了一盅参汤,走回床边。
听到脚步声,罗云瑾抬起头,两鬓微微汗湿,一双凤眸璀璨似星,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金兰觉得罗云瑾此刻的眼神和之前任何时候的都不一样,气势威严冷厉,毫不收敛其中冰冷的压迫感,视线有如实质,落在她身上,带着千钧力道,竟让她觉得喘不过气。
她愣住了。
罗云瑾凝望着金兰,烛火倒映在他眸中,点点炽烈光辉闪烁,许久后,他垂下眼睫,掩唇咳嗽。
看来他是真醒了。
金兰走近了两步,把参汤递给小满,小满伸手正要接,罗云瑾忽然抬起手,直接从金兰掌中拿走汤碗,粗砺的指节擦过她掌心。
他示意小满不必扶着他,坐起身,拿着汤碗,几口饮尽参汤。
小满拿走汤碗,走到外间,叫醒扫墨。
扫墨立刻奔到床前,给罗云瑾把脉,见他目光清明,沉声问“你为什么要混进禁卫军保定府设下埋伏的是什么人”
罗云瑾抬眸扫了一眼小满。
小满低着头退了出去。
看他们要谈正事,金兰也准备出去,罗云瑾目光落到她身上,声音沙哑“殿下留步。”
扫墨眉头轻皱。
罗云瑾眼帘抬起,烛火照耀中英俊的脸孔没有半丝表情,散开的衣襟里绷带上隐隐有血迹,三言两语间,流露出一股阴沉的杀气,常年生杀予夺,即使重伤之中,散发的威势也足够压制住身为仆从的扫墨。
他一字字道“事关重大,恕我不能如实相告除非太子本人在这里,否则我不会开口。”
顿了一下,“不过我可以告诉太子妃。”
气氛一滞。
扫墨冷笑“你做梦”
罗云瑾淡淡地瞥他一眼,浑身是伤,依旧挺直脊背“明天一早我会想办法离开,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扫墨看得出他不是在说笑话,神情凝重“你伤成这样,为什么不先回京师修养河间府那边你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吗难道会出岔子”
罗云瑾道“我现在不能回京师。”
说得斩钉截铁,却不解释原因。
扫墨气得咬牙,这件事东宫已经参与进来,不能出任何差错,罗云瑾死里逃生,又不愿意如实相告,他还真没办法逼迫罗云瑾。
沉默中,金兰果断地道“扫墨,你先出去,有什么事我会叫你。”
扫墨站起身,迟疑了一会儿。
金兰朝他笑了笑。
扫墨天人交战了半晌,小声道“小的就在帘子外边,这厮要是又发疯,殿下您就出声”
金兰点点头,目送扫墨出去。
烛火微晃。
金兰回头,看着罗云瑾,问“你想说什么”
罗云瑾抬眸看她,目光幽深,道“我有些口渴,劳你给我倒一盅茶。”
金兰眉头微蹙,走回桌案边,手指探了探角落里的茶壶“茶已经冷了,参汤可以吗”
背后一声低沉的轻笑声。
她狐疑地回过头,罗云瑾靠坐在床栏边,苍白的面孔上浮起一丝清浅的笑,烛火中脸上仿佛有淡淡的光华流转,眉目如画。
“可以。”他轻声道。
金兰倒了满满一盅参汤,走回床边,递给罗云瑾。
他伸手接了茶盅,动作利落,一点都不在意会不会扯动伤口。
金兰挨着圆凳,正襟危坐,忍不住看了看罗云瑾胳膊上的绷带,他不觉得疼吗
罗云瑾喝了几口参汤,撂下茶盅,目光逡巡一圈,视线回到金兰脸上“这两天都是你在照顾我”
她神色疲倦,眼圈微微一层浅青,看样子像是很久没睡过好觉。
金兰轻描淡写地道“是扫墨在照顾你,他把你救回来的你怎么会被陆瑛追捕”
罗云瑾恍若未闻,目光仍然停留在她脸上“圆圆,你是不是怕我”
金兰眼皮跳了跳,手指攥紧高丽扇。
他不会又发疯了吧
罗云瑾看一眼她因为紧张而曲起的手指,挪开了视线,“我昏迷的时候是不是吓着你了”
他其实醒了好一会儿了。
出于谨慎,他没有出声,拨开帐帘一角往外张望。
屋中只点了一盏灯,灯火朦胧,笼在榻前盘腿而坐的女子身上,云鬓丰艳,圆脸桃腮,眉眼秀丽甜净,乌黑漆亮的眸子,眼睫扑闪扑闪,时不时换一只手撑着下巴,一看就是在发呆。
一刹那间,铺天盖地的狂喜涌上心头,仿佛一生的苦痛都在此刻得到最温柔的安抚,刀剉切肤的痛苦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罗云瑾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生怕不小心戳破眼前的美梦。
随即他反应过来,这不是梦。
也不是他心底那一点卑微的绮念成真。
罗云瑾彻底清醒过来,浑身伤口抽痛,疼得他几乎背过气去,忍不住低声咳嗽。
金兰听见咳嗽声,抬起头,神情犹豫,叫起小满后也不敢靠近床边,小心翼翼的,仿佛在害怕什么。
罗云瑾闭了闭眼睛,嗓音暗哑“圆圆,你不要怕我,好不好”
金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低头看着自己的睡鞋,这睡鞋是宫女给她做的,鞋尖微微翘起,绣了一对展翅的彩凤,烛火下金银绣线和镶嵌的宝石熠熠生光。
“罗统领没有吓着我”她轻声说,顿了一会儿,接着道,“我已经和罗统领说得很清楚了罗统领还是唤我殿下吧。”
她只是觉得既然一切都过去了,不应该再和罗云瑾有什么瓜葛。
罗云瑾浑身一震,抬起脸,看着金兰,不知道在想什么。
沉默了许久后,他忽然伸手攥住金兰的手腕。
金兰瞪大眸子,轻轻挣了挣。
罗云瑾紧紧地捏着她,眸光炽热,自嘲地道“有什么好怕的殿下,我是个阉人,做不了什么。”
殿下两个字一字一字喊出,齿关叩响,又冷又硬。
金兰愣了一下,眉头紧蹙,叹口气,“罗统领何必说这样的话。”
他性子倨傲,不该这么自轻自贱。
罗云瑾抓着金兰,面色紧绷,眸中隐隐升起一丝清冷的寒芒,凄怆、愤恨、痛苦、不甘、仇怨一一闪过。
“如果那天在西苑见到你的时候,直接带走你就好了”他嘴角翘起,笑得冰冷凄惶,“圆圆,我不该犹豫我应该带走你”
她什么都不知道,假如他偷偷带走她,朱瑄一辈子都不会发现。他可以告诉她他们的过去,他会好好保护她,不让她受一点委屈,她想要什么,他都能捧到她跟前,讨她欢心。
然后呢,让青春年少的她陪伴在他这个身体残缺的人身边
他永远给不了她夫妻间的欢愉。
结果还是一样的。
纵使心有不甘,纵使满腔怨愤,纵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放开她的手,站在廊柱之后,看着她凤冠霞帔,和一身华贵礼服的朱瑄并肩走进张灯结彩的东宫内殿。
她怕他也好,厌恶他也罢,有什么关系
他早就知道结局,可他还是会因为她的疏离和恐惧而失控。
少年落魄时遇见最好的她,当时不曾在意,谁知道最后会一生刻骨铭心
他认了。
罗云瑾神情忽悲忽喜,怔忪良久,低笑了几声,仿佛梦醒一般,松开了手。
金兰赶紧收回手,轻轻揉了揉手腕,暗暗松口气,她差点就准备出声叫扫墨进来了。
罗云瑾靠回床栏上,望着头顶承尘,轻声道“圆圆,我口干。”
他忽然发疯,忽然正常,简直像是在故意耍弄自己,金兰很想对他翻一个白眼,忍了忍,拿起茶盅,站起身,又倒了一盅参汤,放在床沿边。
还没放下,罗云瑾的手伸了过来,从她手里拿走茶盅。
金兰离他远远的,坐回圆凳上,提醒罗云瑾“天快亮了,罗统领想让我给五哥带什么话”
罗云瑾握着茶盅,没有回答,道“圆圆,以前你也这么照顾过我。”
金兰怔住。
朱瑄不喜欢提以前的事情,只告诉了她一个大概,她追着他问东问西的时候,他顾左右而言其他。她不想惹他伤心,而且觉得问了也没什么意义,所以平时从不提起那几年。
对她来说,那些还未发生。
对朱瑄和罗云瑾来说,一切都成了过去。
金兰和朱瑄同进同出,朝夕相对,但从来没和罗云瑾相处过,有时候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罗云瑾。
毕竟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她心如乱麻,看着摇曳的烛火“罗统领,都过去了。”
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下来,风声呼呼,瓦楞上的积水落下来,滴滴答答,捶打在画帘上。
“是啊,都过去了。”
罗云瑾喃喃了一句,低头喝了口参汤,合上茶盅,闭上眼睛。
片刻后,眼帘抬起,凤眸中精光闪烁,气势沉凝。
他收起恍惚之色,缓缓地道“皇太子想必已经猜到了几分,殿下可以告诉他,保定府追杀我的人隶属三大营,是京营精锐。”
三大营包括五军营、三千营和神机营,此前三大营由武官一人总理三大营营政,后来嘉平帝增设内官巡营,三大营渐渐归于宦官掌控。
罗云瑾如今就身兼十二团营,掌兵权。
金兰脸色微变,她已经听扫墨详详细细说了保定府和真定府的事,能听懂罗云瑾在说什么。
能调动京营精锐的人只有嘉平帝本人和嘉平帝身边的近侍,罗云瑾不可能自己派人追杀自己,那么派人阻止他追查薛家旧案的人只可能是嘉平帝
害得罗云瑾家破人亡、流落到如今境地的人,是当今圣上
“你”金兰想到一种可能,脸上血色褪尽。
罗云瑾九死一生逃出保定府,没有向朱瑄的人求救,而是莫名其妙出现在娘娘庙,而且还混进了禁卫军里,被陆瑛追杀
他不会是想刺杀嘉平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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