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宗登基第十四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暮春时节,枝头杏花如雪。
艳阳洒下金箔般潋滟着斑斓丹华的灿烂光辉,大内宫城巍峨矗立,花映朱墙,琼楼金阙。
裙琚曳地声窸窸窣窣,一行头戴珠花冠、身着圆领袍、腰束金带的女官翩然走过长街,步履轻盈而又庄重,沉稳严肃。
长街旁洒扫的宫女、内官纷纷朝女官拱手,目送她们走远。
为首的女官三十多岁的年纪,面容清秀,体态微丰,顾盼间眼风冷厉,不怒自威,正是嘉平三十年落选的秀女胡广薇。
她如今掌司宝局,已经在宫中当值十几年,升女史,宫官,掌印,供内职,掌宫闱禁令,教授的女官已有数百人之多,宫中上上下下对她敬畏有加,人称胡司正、胡太史。
黄女官早已告老归乡,她离宫之前,拉着胡广薇的手,语重心长地道“皇后娘娘当年留下你的时候,我极力反对,如今看来,皇后娘娘看人的眼光比我的好。你和你姐姐不一样,你比她更明白。”
彼时皇后病逝已有两年,胡广薇热泪盈眶。
在东宫的那两年,她被关在偏殿教宫女读书写字算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随着她的学生一个个分拨至各处当差,她入宫之前的那点小心思早就淡了。
周太后癫狂,姐姐奉旨侍候,不能踏出仁寿宫一步,不再动不动就对她长篇大论、催促她及早打算,她松口气之余,开始琢磨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后来胡广薇发现自己得到的已经够多了。
她的父兄、母亲因为她而得到朝廷赏赐,她成为胡家第一个以女子之身获封官职的人,哥哥写信告诉她,圣旨送达家乡的那天,族长率领全族男女老少迎接天子使者,然后带着子侄祭告宗祠,鞭炮足足放了一个时辰。
兄长们争着抢着把儿子过继到她名下,为她承继烟火。
这种时候,男女并没有分别,谁能给宗族带来荣耀,谁就有资格入宗祠。
胡广薇今年三十多岁了,不用担心自己年老色衰,也不用惶恐身后无继,更不用掺和进宫闱之间的争权夺势,她是每个月都可以领到俸禄粮米的朝廷内官,只需要尽忠职守,便能以才能在宫中立身。
皇上即位初年,皇后就建议重开女校。
起初宫女们无意于读书上进,更愿意以姿色来博一场豪赌,后来学有所成的女官越来越多,宫女和女官的区别也越来越明显,很多姿色平平的宫女开始认真进学。
前几年,皇上和内阁大臣商讨国事时,忽然提起生母覃氏,大臣们想及覃氏的悲惨遭遇,泪落纷纷。
第二天内阁大臣谢骞就上疏建议皇上放宫女出宫,以告慰圣母覃氏在天之灵。
谢骞精明油滑,几次上疏都正好揣摩对了皇上的心思,皇上即位后他官运亨通,可谓平步青云,一见他上疏,其他官员立刻绞尽脑汁跟着附议。
不久皇上就在百官的请求中下令放年老宫女出宫,通文墨的女官则拨往各处任职,朝廷仍然供给俸禄。
自此宫女不再只有老死宫中这一条路可走,为了出宫以后也能有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她们开始主动报名,希望能被女校挑中。
女官和宫女的界限越来越分明,从此女官不可能成为后宫妃子,立志成为女官的宫女盼着能够获封内官官职,以此光耀门楣。
柔软的春风拂过面颊,胡广薇抬起头,看着两道横亘的朱墙之间那碧蓝的晴空。
她想起那年皇后娘娘还在的时候,贺家四小姐和贺家少爷进宫。
宫里的人私底下说,贺家少爷已经定下人家了,贺家四小姐还没定亲,皇后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呢皇上对皇后千依百顺,皇后只要开口,皇上下旨赐婚,京中世家显贵,随贺家挑选。
皇后从没提起这件事。
那天皇后和四小姐在御花园浮碧亭观鱼,姐妹俩靠坐在栏杆前,往池子里撒鱼食。
胡广薇捧着一盘刚摘的新鲜莲蓬送进亭子里,听到四小姐骂骂咧咧地抱怨坊间的流言蜚语。
皇后一手托腮,对四小姐道“世情从来如此,男子从小就受到严格教管,长辈们告诉他,他以后要成家立业,要顶立门户,他必须刻苦勤学,努力考取功名,他要是软弱,就会被嘲笑女子就不用如此,她们只需要学会相夫教子,她们不用头悬梁锥刺股,只要嫁得好,就能靠着夫君封妻荫子”
这是世上最温柔甜美的陷阱。
四小姐怒气冲冲地道“我偏不让他们如意”
皇后笑了笑,“你不是为了气他们,是为了你自己,如果你只是为了赌一口气,那你还是错了。”
贺枝玉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姐姐,我明白了。”
胡广薇放下漆盘,从亭子里出来,诧异了很久。
之前姐姐一直瞧不起皇后,觉得皇后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见过世面,小家子气,原来皇后看得如此透彻。
从那天开始,胡广薇再面对皇后的时候,不再心虚恐惧,她觉得以皇后的胸襟,留着自己的性命绝不是为了折磨她,皇后真的欣赏自己的才学。
她彻底心服口服,老老实实当差,勤勤恳恳管教宫女。
那年宫宴,京中大小命妇齐聚宫中,满座都是贵妇,皇后坚持把黄司正和胡广薇的为此排在所有命妇之首。
黄司正推辞。
皇后笑着道“卿等乃宫中女博士,朝廷册封职官,自当位列第一。”
命妇们朝胡广薇投去不服气的眼神。
胡广薇攥紧拳头,骄傲地挺起胸膛,站得笔直。
长街前方响起哒哒的马蹄声,尘土飞扬,一人一骑飞驰而过。
胡广薇从回忆中醒过神,擦了擦眼角,避让至路边,她身后的女官忍不住抬起头,朝着快马驰远的方向张望。
日光斜斜切过朱红宫墙,给马背上的男人身上镀了一层金色的光,他身姿笔挺,雍容威严,一袭赤色锦袍,衣袍猎猎,气度从容,睥睨间气势森严。
长街一片此起彼伏的惊叹声“是罗统领”
罗云瑾率军出征,宫里的人已有许久没见到他了。
他是北直隶第一美男子,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丰神如玉,风采依旧,举手投足间更多了几分岁月沉凝的味道,宫女和女官们凝望着他,脸上齐齐现出痴痴的情态。
胡广薇笑了笑,咳嗽两声。
女官们连忙收敛神思,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起来。
罗云瑾不仅熟知内政,精于管理,能和内阁大臣配合默契、协理朝政,也能领兵出征,平定祸乱,掌禁军团营,执掌司礼监多年,始终屹立不倒,内相之名四海皆知。
一名女官忍不住感叹道“若是和罗统领对食,我会点头的。”
其他女官哄然大笑“你做梦去吧罗统领怎么可能看得上你”
胡广薇也笑了,罗云瑾洁身自好,这些年不曾有折磨宫女的恶名传出,宫女们反而盼着能被他挑中,不过他无意于此,没和其他太监那样故意娶几房妾侍来遮掩身体残缺,宫女们只能过过嘴瘾罢了。
快马行至广场,罗云瑾翻身下马,几步踏上长阶,拾级而上。
两名穿法衣的道士迎面走来,他淡淡一个眼神扫过去。
道士吓得哆嗦了两下,退避至路边。
罗云瑾榻上露台,问内侍“皇上又召见僧道了”
内侍回答说“最近皇上身体不适,心中有感,几次召见僧道,不过皇后娘娘生前有所嘱托,皇上敬重娘娘,只是传他们清谈,没有服用丹药,那些僧道也不敢进献丹药。”
乾清宫上上下下都记得皇后的叮嘱,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高僧老道实在不敢老虎头上拔毛。
罗云瑾抬头看了一眼檐角凌飞的金龙鸱吻。
这两年朱瑄陆陆续续召见民间奇人异士,朝中大臣以为他和嘉平帝一样逐渐痴迷于长生之术,忧心忡忡,生怕励精图治的他也开始荒废朝政,好在他依旧勤政,科道官这才忍着没有上疏劝谏。
这世上只有罗云瑾一个人明白朱瑄为什么那么强烈地渴望延长寿命。
金兰还没有回来,朱瑄不敢死,舍不得死。
她已经走了十年,礼部几次奏请,他至今没有拟定谥号,没有重新选后,坤宁宫的陈设一如往常,他仍旧每天回坤宁宫就寝,每天从穿堂走过,回头看一眼空荡荡的走廊,就好像她还站在那里含笑目送他。
宫人们不敢露出悲伤之状,陪着他一起假装皇后还在,他们照常给皇后送帖子,照常行拜礼,照常每天进上一盘带露鲜花。
朝中大臣试图劝朱瑄重新立后,朱瑄乾纲独断,渐渐有了唯我独尊之势,朝堂上的事还可以商量,后宫之事不容置喙,朝野非议全被他以铁腕压了下去。
如今朝中大臣忙于应对改革之事,人心略有浮动,一时无暇议论后宫。
可是朱瑄也快等不下去了。
罗云瑾踏进内殿。
朱瑄不重物欲,殿中陈设简单,案头上一对缕金雕镂的摩睺罗,一只光泽温润,一只俏皮精致,两只摩睺罗紧紧依偎在一处。
总管太监杜岩打起帘子,里面传出虚弱的咳嗽声。
罗云瑾走进内室,内侍搬了椅子给他坐。
殿外日光明媚,内殿重重帐幔掩映,光线暗沉,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帘后有模糊的人影晃动,一道温和的嗓音响起“朕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内宦全都退了出去。
朱瑄接着道“梦见那年她和你决裂,朕很高兴。”
罗云瑾无意味地扯了一下嘴角。
纱帘轻摇,半靠在宝榻上的身影看起来清癯瘦削“在梦里,朕还是个少年,她日夜陪伴在朕身边,她本来可以出宫,出了宫她就不必隐瞒身份,她可以远离危险,朕送她出宫,赶她走,可她还是回来了”
他又惊又怒又惶恐,还有那么一丝自己怎么都克制不住的狂喜。
圆圆回来了,为了他。
罗云瑾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皂靴,从宫外进来,靴子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几片艳红的杏花花瓣。
像极了那年送她走的时候,掉在她发鬓间的落花。
朱瑄一天天长大,钱兴深知一旦朱瑄地位巩固,自己死期不远,迫害他的手段也越来越毒辣,东宫的宫人接连死去。
罗云瑾只能强行送走金兰,那个时候他只想要金兰活着。
他低估了金兰和朱瑄的感情。
这个发现曾让他心如刀绞。
纱帘后响起断断续续的咳嗽声,“梦到后来,朕等了很久,等到白发苍苍,一个人坐在廊前等着,她还没有回来。”
他停顿了很久,笑了笑“小混账。”
罗云瑾没说话。
朱瑄又咳嗽了几声,平静地道“朕等不了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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