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瑄是个很尽责的皇帝,勤于政务,矜矜业业,一年到头,风雨不辍。
这几年户口稳定增长,税收增加,朝野内外一片赞颂之声。
眼下内阁和司礼监协理朝政,内外廷倾力协作的同时互相牵制,司礼监不能再和以往那样绝对压制内阁,内阁大臣互为制衡,朝堂各个势力之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状态,也不能架空君权。
虽然这几年逐步推进的改革很可能引起一番人事变动,只要谢骞和吴健还在内阁,朝堂就乱不起来。
轩窗半敞,微风扑入内室,纱帘轻轻晃动。
朱瑄又咳嗽了一阵,淡淡地道“朕已经留下遗诏,内阁辅臣,加上你,皆为顾命大臣,假若朕身故,先不必发丧,你亲奉遗诏,秘密迎新君进京。”
朝堂的事他早已安排妥帖,他是皇帝,当一天君王,他会尽好自己的本分,治理天下,抚育百姓。
自知命不久矣,他早就选好储君的人选,尽量让复兴的国朝得以在平稳中完成权力的更迭。
早些做好准备才不会太过仓促,仓促必会生乱,届时人心惶惶,他苦心安排的局面肯定会被破坏,唯有早做安排,顺理成章,才能稳定人心,安抚各方势力,让百姓安居乐业。
才能在金兰回来的时候,给她一个太平安稳的将来。
朱瑄凝望着晃动的银丝纱帘,笑了笑“朕传召你,还有些事情要嘱咐你。”
罗云瑾一言不发。
朱瑄并不需要他回答什么,接着说“告诉她,朕不后悔。每一天,每一刻,朕从来没有后悔过,和她在一起的日子,是朕此生最快活、最满足的时光。”
金兰一定会觉得愧疚,她总是如此,因为觉得对不起他,觉得她古怪的命运连累了他和罗云瑾,于是逼着罗云瑾发誓不要去找她。
朱瑄不后悔。
即使早就知道结局,他还是很感激这辈子能遇见她。
即使遇见她的那一天已经窥见到将在某一天失去她,他依然愿意等待。
八岁遇见她,十五岁得到她的承诺,十六岁失去她,二十二岁等到她,迎娶她,三十岁再度失去她。
等了十年,她还没回来。
朱瑄愿意一直等下去,哪怕等到垂垂老矣,虽然他们的人生是交错的,可是他知道,年少时陪伴在身边的人是她,风华正茂时缱绻与共的人是她,她是他的妻子,早在他还是个少年时,他就认定了这一点。
不管她会什么时候突然离去,什么时候突然回来,她永远是他的妻子。
他可以等她一辈子。
现在朱瑄觉得自己可能等不下去了。
他一次次召见僧道,一次次看着那些丹药,一次次犹豫踌躇。
杜岩和小满捧出金兰的手书,跪在殿前大哭。
朱瑄想起那天她晕倒在自己怀里时眼睫上闪烁的泪花,想起她紧紧攥着他的手指,想起她颤抖的声音五哥,答应我,不要吃那些丹药,好不好
他说好,他给了她承诺。
假如金兰在的话,知道他召见道士,一定会很生气。
朱瑄走进她的书房,对着她平时写字看书的书案,回想着她生气时气鼓鼓的模样,呆坐了半晌。
书案上还放着她没看完的书,仍旧是她翻开的那一页,宫人每天打扫收拾,一切都和她还在的时候一模一样。
就好像她从未离开。
圆圆会生气的。
朱瑄终于下定了决心,打发走宫中所有僧道。
他回过神,掩唇咳嗽,继续对罗云瑾道“假如朕不在了,她不需要恢复身份,让她自自在在的罢。”
当初宣布她病逝,就是怕她回来的时候有什么意外,他要是不在了,太后的身份反而会束缚她。
朱瑄可以一直等着她,但是他必须做长远打算。
贺枝玉业已成婚生子,有朝廷的照拂,贺家的产业在她的经营下蒸蒸日上。贺枝堂也成家立业,出门历练了几年,能够独当一面。
朱瑄为金兰留下足够让她后半辈子吃穿不愁的田宅土地、金银细软,一部分让贺枝玉和贺枝堂代为照管,一部分由他的心腹料理,他谁都不信任,必须多做准备,以免哪一方出状况。
能想到的他都想到了,她愿意留在宫中也好,想换一个身份出宫也罢,他都为她安排好了。
还有罗云瑾,假如他的安排全都不够妥帖,罗云瑾可以随机应变。
朱瑄微微一笑。
他和罗云瑾曾经互相仇视,互相妒忌,互相想让对方从她身边彻底消失,这会儿他却庆幸罗云瑾比自己命硬,一想到自己死后她再次苏醒,一个人孤零零留在世上,他梦中都觉得难受。
其实他还有很多话想嘱咐她,一两句根本说不完。
罢了,就这些吧。
她只需要知道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就够了。
他挥了挥手。
宫人打起帘子,罗云瑾站起身,望着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朱瑄,她醒来的时候,想见的人是你。”
言罢,转身离开。
脚步声渐渐远去,杜岩倒了杯热茶,走进内殿,掀开纱帘,挂在鎏金铜钩上。
宝榻上身穿月白地盘领常服的中年男人斜倚凭几,低声咳嗽了一阵,抬手接过茶盏。
光线透过屏风,涌入内室,斑驳的光影温柔地笼在他清癯的面孔上,他已是不惑之年,气度华贵,雍容沉静,眉眼间还可窥见年轻时的俊逸清秀,看去还很年轻,不过两鬓已然星霜点点,面色苍白,神情憔悴,眉宇之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
他也希望金兰醒来第一个见到的人是自己。
可是他能等到那一天吗
他喝了茶,道“给朕拿面镜子。”
杜岩眼圈微红,答应一声,取来一面葵花宝钿铜镜。
这面铜镜是皇后生前所用的爱物,皇后每天早上梳妆打扮的时候都会拿着小铜镜照照鬓边的珍珠花围有没有戴好。皇上喜欢一边看书,一边看宫女为皇后梳妆,有时候放下书,亲自为皇后簪花,趁着皇后不注意的时候亲她,皇后也不生气,拉着皇上的衣襟让他俯身,故意用刚刚涂了香脂的朱唇在他脸上留一道浅浅的唇印。那时候帝后恩爱甜蜜,坤宁宫的宫人每天都高高兴兴的。
已经人到中年的朱瑄接过妻子留下的小铜镜,照了照,看到镜中两抹斑白。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朱瑄扣上铜镜,一晃眼,十载光阴匆匆而过,他已经两鬓斑白。
圆圆,我好想你。
日影悄悄爬上露台,乾清宫前风声呼啸。
罗云瑾缓步走下长廊,四十多岁的男人,背影依旧高大挺拔,戎马多年,比以前更多了几分不动如山的坚毅气势,早年杀气四溢,如今已是风华内敛,举手投足间让不熟悉他的人有种温和的感觉。
戍守的禁卫不敢和他对视,目送他走远,轻轻舒口气。
罗云瑾回到自己的宅院,阿宝知道他今天回来,兴奋得手舞足蹈,早已经收拾好房屋。
为了赶在四月回京,他差不多半个月没怎么合眼,早已精疲力竭,单手扯开锦袍,躺倒就睡。
朱瑄说愿意等她一辈子,不会后悔。
他何尝不是。
最痛苦的时候遇到她,在她的陪伴中度过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那时候太敏感,太患得患失,太反复无常,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彻底伤了她的心。
他愿意等她,不管她记不记得他。
他会一直记得,此生刻骨铭心,矢志不忘。
哪怕她根本不在意。
阿宝点了一炉甜梦香,微风轻拂,香风细细,窗外枇杷树枝叶婆娑,叶片发出沙沙轻响。
罗云瑾翻了个身,摸到枕下压着的大红穗子。
流苏穗子一直系在他的佩刀上,随身佩带,整整二十多年。
他出了一会神,昏昏沉沉中,仿佛又回到那年的大内宫城,宫宴上他被叫到御前献茶,见到谢太傅,昔日的老师借吟诗告诉他,他不该苟活于世。
心底仅存的一点希望破灭,他浑浑噩噩,走到浮碧亭前,跌了进去。
那时的金兰天真傻气,整天围着他打转,想也不想,跟着跳下冰冷的水池。
他活了下来,曾经的薛季和离他远去,他成了罗云瑾,一天比一天阴沉,整夜整夜思考该拿她怎么办,怎么样才能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麻烦。
想不出好的主意。
那天他再次见到谢太傅,狼狈逃出乾清宫,回到舍房,金兰又笑意盈盈地迎了出来,嘘寒问暖,给他倒茶。
罗云瑾看着她圆领袍下雪白的颈子,忽然问“就这么喜欢我吗”
她呆了一呆,满面羞红,像熟透的樱桃,散发出微醺的甜美香气。
罗云瑾没有接她递上来的茶,直接拉住她的手腕,肌肤果然柔滑娇嫩。
哐当一声,茶盏落地,茶水飞溅。
她显然呆住了,浑身僵直,一动不动。
傻傻的,傻得让他心烦意乱,一次次因为她而浮躁不安。
罗云瑾凤眸慢慢染上火烧一样的赤红,拦腰抱起她,抵在床榻上。
他平时看着斯文,力气却不小,她头上的纱帽掉了下来,鬓发松散,浑身发抖。
“你看我”
罗云瑾按着她,不许她挣扎,单手撕开自己身上的衣袍,束腰的绦环,中衣,内衫
他俯身,望着她的双眸,一件一件脱下身上的衣裳,拉着她的手,让她感受自己,一字一字,咬牙道,“你看,我是个阉人”
她吓坏了,全身都在颤抖,清亮的双眸里也满是慌乱。
罗云瑾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自己。
“你看清楚,你喜欢的是什么人。”
她牙关咬得咯咯响,猛地抬起头,狠狠撞向他的脸。
这个动作似曾相识,他被撞得鼻尖发酸,歪了一下,她趁机爬起来,他长臂一展,轻轻松松压制住她。
她无处可躲,瑟瑟发抖。
罗云瑾拉开她紧攥的拳头,伸手拨开她散落在颊边的长发,低头亲她。
碰到她散发着茉莉清香的发丝时,他猛地清醒过来。
她察觉到他的恍惚,抓紧衣襟,颤抖着爬下床,头也不回地逃出舍房。
罗云瑾僵立了很久,闭了闭眼睛,仰面倒在床上。
他解决了麻烦。
半个时辰后,吱嘎一声细响,一只脚踏进舍房,迟疑了一会儿后,另一只脚也踏了进来。
她回来了。
罗云瑾一动不动,等着她开口骂自己无耻下流。
她一步一步挪到床前,脚尖踮起,小心翼翼,似乎在防备他又突然发疯,好随时转身逃跑。
罗云瑾听着那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心里自嘲一笑,她是不是来赶他走的
脚步声停了下来,她站在床前,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看见了”她仿佛有些难为情,轻声细语。
罗云瑾一怔,眼睛睁开一条细缝。
她立在床边,头发已经梳得整整齐齐,小声问“云瑾哥,你疼不疼”
窗外枇杷树随风轻晃,沙沙声恍如细雨。
罗云瑾攥紧大红穗子。
昔日的少年一语不发,不愿理会她。
其实当时他心里情不自禁地给出了应答圆圆,我疼。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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