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一更

    灯烛高照, 博山古铜香炉中香雾寥寥, 帐幔悬挂如沙,象牙簟上铺着碧色锦绣席子。堂宇宽静, 夜风轻拂,斑竹帘子掀开,锦月等一列侍女端着银器水盆入垂帘小室。锦月见昏昏烛光下,表小姐罗令妤尚且昏迷卧于簟上,她们郎君则屈膝而坐于旁。陆三郎目上蒙着白纱,漆黑长发散于颊上。他身子微俯, 漫不经心, 手抓着已经凉了的巾子,给簟上闭眼的女郎拭汗。

    他目不能视,心情全然不受影响。锦月便看他手上的白巾左擦擦, 右拂拂。他后直接丢了巾布上手,指腹按上女郎面上莹润肌肤。触感细腻如雪, 食髓知味,陆昀的手就抚压着女郎的面颊,在她面上又掐又揉

    看郎君如此, 跟在锦月身后的侍女织月胸口一滞,闷闷垂下了头。

    还是锦月嗔道“郎君,你不要玩表小姐了罗娘子醒了, 发现自己脸被掐红, 看你如何交代”

    陆三郎无辜极了“我哪有玩我目不能视, 关我何事”

    罗令妤只是被自己可能悲惨的未来命运吓住, 一时闭了气。陆昀将她抱到清凉的象牙簟上躺一会儿,锦月等女则又是揉胸、又是擦汗。终于,女郎浅浅嘤咛一声,睁开了眼。她睁眼起身瞬间,陆昀一顿,按压在她脸颊上的手缩了回去,颇有些失落。

    锦月笑道“娘子总算醒了,我们郎君很担心。”

    罗令妤手挡在眼睛上遮挡烛火光,一睁眼便看到陆昀坐在旁边,俯“目”而望。锦月等女交代一声后就识趣地退下,织月不愿意走,硬是被其他侍女捂着嘴架走。罗令妤刚醒来没注意到侍女间的龃龉,只看到陆三郎。

    陆昀衣袍宽松微敞,坐姿如玉卧,被长发挡了一些的侧脸也是温润明秀,长眉舒扬,鼻梁高挺,唇如朱红。他一贯容貌出色,与往日唯一的不同,是今日他眼上覆了白色纱布。而一看到他眼睛上的纱布,罗令妤之前的记忆就流了回来,顿时悲从中来。

    她坐起,慌张地抓住他衣袖,手想要抚他的脸,却觉不妥,最后只干干乱搭在他衣上。罗令妤颤声急问“你眼睛、眼睛没事吧”

    陆昀怔了一下。

    然后纱布下的眸子轻轻一眯,知道罗令妤想的是什么了。

    上一瞬还闲然而坐的郎君,在罗令妤的凝视下,他脸垂了垂,唇角露出一抹苦笑。他长叹一口气他这一口气叹出,罗令妤脸上的血色再次消失。见陆三郎脸面向窗子,罩着纱布,郎君苦笑的样子,显得黯然、脆弱、可怜。罗令妤心脏揪起,听陆昀说“我若是瞎了,可如何是好”

    罗令妤“”

    她手按在他手背上,强自镇定,同时从混乱记忆中翻出一个有用信息来“不,不会的大伯母之前跟我说,你眼睛没事”

    陆昀叹一声“那只是先前。后来疾医再来,可不是那么说的。”

    罗令妤“”

    陆昀忧郁轻声“若我毁了容,若我瞎了眼妤儿妹妹还会陪我么”

    罗令妤浑身重重一颤。

    陆昀是为救她才落到这般下场的,她很担心他的伤。但同时,她也为自己的命运担忧。陆三郎的身份是她惹不起的,他若是真的她在建业是别想待下去了。不仅是建业待不下去,在陆家眼中,十个表小姐,也比不上一个陆昀的眼睛重要啊。她来建业是求姻缘的,却得到了这个结果

    方才已经被吓得晕了一次,这次再提起悲痛事,罗令妤坚强了许多。她默了许久,才颤颤的、勉强的露出一个笑容,开口“我会陪你的如果不是雪臣哥哥挺身而出,今日毁容的便是我。就算陆家不提,我也知道你帮了我多少。如果你真的看不见了,真的毁了容,我定留在你身边为奴为婢,照顾你一生。”

    她的泪水在眼中滚落。

    搭在他衣上的手指也轻轻发抖。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如意郎君、美满婚姻插了翅膀离她而去。她光明的前途就此黯淡,从一介士族女落到这般下场为奴为婢才能消陆家之恨,偿陆昀之情

    陆昀忽然伸手,手按在她脸上,摸到了她脸上的泪水。

    陆昀不冷不热地问“留在我身边,就这么委屈你”

    擦着眼泪,罗令妤哽咽连连,“我也是士族女,旁人家士族女都是门第婚,我却因为没父母庇护,要为奴婢,脸面尽无。妹妹也要跟着我被人看不起我好歹也算绝代佳人,琴棋诗画我苦练十几年无一不精,烹饪舞蹈女工我也不落任何人后我指上全是茧,食指指腹也被磨得粗粝。我朝采花露,夜碾香料我却要、却要”

    陆昀倾身过来,面几乎与她相贴,将她的泪意一下子逼退。罗令妤屏着呼吸,看他在眼前放大的白色纱布。陆昀手抚着她手腕“却要如何你但凡将你用在别的郎君身上的心思,在我这里放上二三成,你都不会太悲惨。”

    罗令妤“胡说八道。我从未对别的郎君用过心思。”

    陆昀一愣,然后失笑。他心知她是无情之人,但她亲口承认,他仍会觉得心中愉快。陆昀垂眸,手指与她的手抵着,因他能感觉到,她对他是用过心的。郎君轻笑出声,他的呼吸与她相错,许是因眼睛被纱布罩着看不见,他的脸与她的脸轻轻擦过。热气喷来,罗令妤面颊血红,目中还有泪光,心脏却快速跳起。

    陆昀在她耳边笑,他的唇几乎贴上她的耳珠。一颤一颤,罗令妤努力忍着想捂耳的冲动。罗令妤面红耳赤,美目一转,她应着他对她的调戏,眼见他脸上也慢慢有了红霞色,感受到他气息的滚烫。他与她唇耳相磨,似已动情罗令妤柔声“如果你真的好不了,我愿意服侍你终生。然我如此貌美,你为何不能给我应有的名分,让我更心甘情愿些呢”

    陆昀一顿,然而莞尔“给你银钱万贯”

    罗令妤目中一亮。

    陆昀侧耳倾听她的动静,听到她呼吸变急,他停顿一下,再道“再给你金屋藏娇。”

    罗令妤欢喜点头。

    陆昀手缠着她的发,唇角弧度似讽似笑“良田豪宅,商铺万里,嫡妻之名。我有的,都与你分享,如何”

    这一下,罗令妤真的开心至极,连连点头,并笑出了声。

    陆昀被她逗笑,他又忍不住上手掐她的脸,笑骂“怎就如此爱财爱权”

    罗令妤捂住脸颊,被他掐得脸疼,口上不由呜呜咽咽带出了声儿。她声软似猫叫,哼了两声,陆昀脸色微妙一变。突然一刻,他想拆开眼睛上的纱布,想将她压在身下,想凑近,看她现在是何等表情,何等相貌。他心里蠢蠢欲动,理智提醒着他脸上的伤未好,勉强将他不受控的情感拉回去。但陆昀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紧绷了“令妤,我问你。”

    罗令妤“嗯”

    陆昀“你既知我能给你一切你想要的,你为何这么对我”

    罗令妤睫毛轻微一颤,掀起眼皮,美目似波,盈盈望向他清隽面孔。他声音不高不低,许是因眼睛被纱布遮着,那噬魂一般的压力未曾压着她,让她在他的美色下有了喘息余地。陆三郎没有明说,但是心知肚明,两人都知道他说的是之前琉璃臂钏变卖的事。

    罗令妤垂目“”

    他始终耿耿于怀,不能释然。哪怕他说服自己给了她台阶下,他想和她重修旧好,琉璃臂钏仍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清高如陆昀,他不拔掉这根刺,他就说服不了自己。

    罗令妤手被他握着,轻轻颤抖。许多话她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说,不会承认。如果事情正常发展,她一定不会在他面前示弱。但是若陆昀就这般毁了,她要赔偿他一辈子的话她势必要示弱啊,要让他觉得,她是委屈的啊。

    罗令妤说了实话“因为你是不一样的。”

    陆昀纱布下的眼睛轻微缩起。

    罗令妤仰目看他“我既怕你,又不怕你。既觉得就这样而已,又知道不会就这样。”

    陆昀静静的。

    罗令妤“旁的郎君送我臂钏,我未必会卖。因我不敢,不敢将这么大的把柄送人,我怕事发后,世人知道我是如此凉薄无情,且贫穷。但你就没关系了。你本就瞧不起我,我做什么你都知道我会这么做。你送我臂钏时,分明又是见色起意。见色起意,能有多用心果真你之后再没问过我。陆雪臣,你自己分明就不上心的,怎能怪我也不上心”

    陆昀下巴微绷“你送我的东西,我从未扔。”

    罗令妤目中泪意再生,光华涟涟“可是我穷嘛”

    陆昀“”

    罗令妤“我不能卖别人的,只好卖你的了。你只觉得生气,你根本没想过我的处境有多难。别家女郎品性高洁,富贵不淫威武不屈,哪怕穷困要死也会守着节气。但我是没节气的人。你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现在才和我算账”

    陆昀当即再掐她的脸,将她掐得吃痛叫一声。

    陆昀戏谑道“妤儿妹妹还是能言善辩,把黑的说成白的。但你记得,在我这里,你得给我守住节。我送你的东西,我给你的,不想要你当面退回来。下次再让我发现你耍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呼吸再与她缠绵。

    鼻息与她相触。

    他扣住她的肩,一下子将她推倒,压在了她身上。一寸之距,罗令妤仰脸,他的发散在她脸上。罗令妤呼吸急促,手脚都绵绵发软。知道他看不见,她眼波一转,声音便比平时更娇柔了几分“你待如何”

    陆昀轻笑,脸与她贴着,说了几个字,蓦地让她脸红推他。

    因他在她耳边说“让你下不了床。”

    二人正这样闹腾,嬉笑间,唇眼见就要碰上,罗令妤被撩得面红身无力。外头侍女织月的声音唤道“郎君,给你煎的药好了。疾医吩咐药一熬好就要给你擦上,不然纱布捂的时间长了,眼角的疤留下痕迹,再伤了眼睛就不好了”

    舍中的陆昀和罗令妤“”

    陆昀脸刷地沉下,如黑锅。

    罗令妤眨眨眼,忽然笑了一声“雪臣哥哥你的侍女,好似很哼。”

    罗令妤一下子推开他坐起,高声“陆雪臣你耍我你没有伤到眼,也没有毁容”

    那她不用为奴为婢,牺牲奉献自我了

    织月只是不高兴那一身风流的表小姐与郎君晚上同处一室,嬉笑不住。她在外听得满心妒火时,药一熬好就赶紧送去。下一刻,见罗令妤急匆匆出了屋,看都不看她,领着院中的侍女就风一般走了。织月来不及看表小姐什么脸色,她忐忑端着药进屋,迎面看到象牙簟上,陆三郎阴晴不定的脸色。

    陆昀若有所思“织月,多大了”

    织月心里一动,忍着羞涩道“回郎君,婢子已经年十五了。”

    陆昀“十五了,有主意了,可以嫁人了。”

    织月急声“婢子不要嫁人锦月姐姐还没嫁呢,婢子想多伺候三郎几年”她抬目,忽而看到陆昀冷淡的面色。冷风一吹,她一下子回了神,想到自家郎君是什么人物。织月牙一咬,连忙表决心“婢子、婢子想留在三郎身边,伺候三郎一辈子,伺候伺候未来夫人一辈子。”

    陆昀似笑非笑“未来夫人喜不喜欢另说。你还想伺候我一辈子”

    织月“是”

    陆昀“怎么伺候”

    织月不解他何意。

    陆三郎微笑“伺候到我床上,抬你做妾如何”

    织月骇然,顿知他这是真怒了。她惶然时,见陆昀冷道“跪下。”

    她噗通跪地,药碗打翻,冷汗满脊。

    而罗令妤实则未将侍女织月的小心思放在心中,如她和陆昀这般,身边爱慕的仆从都不少。若是处理不好这些小事,陆昀也不会是名冠建业的陆三郎了。她心神不宁地回了自己住所,又去看了看已经睡了的妹妹,跟侍女嘱咐几声。

    灵犀欲言又止,想跟罗令妤说秦媪似来到建业的消息。

    可惜罗令妤有心事,没有看到灵犀的神色,转身就走了。

    罗令妤没有睡意,她心情激荡,也睡不着。她满脑子都是方才在“清院”与陆三郎的玩闹,他的笑容,他的唇,他与自己那暧昧不清却始终不点明的关系仍是置着那口气,看谁先承认,看谁更喜欢。

    爱意覆水难收,然于陆昀这般骄傲的人来说,他一定要诉清最开始的源头,说明白缘由她的骄傲,又何尝比他少

    罗令妤心事重重地坐到案前,磨砚许久,沉腕提笔,两列诗句跃然纸上“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她盯着这两列字半晌,沉思间,门外传来陆二郎的声音“表妹睡了么我来看看你。”

    陆二郎已经被领到了门口,罗令妤随意用镇纸将宣纸压住,就笑盈盈地去开了门。月明似秋水横波,照于舍前,陆二郎被罗令妤领着入室寒暄。陆显打量着她“今天的事,表妹没事吧”

    罗令妤奇怪他大半夜过来竟关心这个,便敷衍答了。

    陆显专注看她“三弟受了伤,行动不便,你要多照顾他。”

    罗令妤诧异“这个自然”

    虽然陆昀诓她,吓得她以为他就此好不了了,但心里暗恨是暗恨,她也知道自己该照顾陆昀啊。

    陆显凝视她,很不放心“不要因为他受伤轻,就不理他”如梦中时,罗表妹便不知三弟手腕的伤,只一心看着衡阳王,根本不在乎陆三郎。

    罗令妤“”

    她胸脯起伏,微怒“二表哥这是什么话他都那样了哪里是受伤轻”

    被表妹用“你真没良心”的眼神质疑,陆显不生气,反而愉快一笑。心里放松了,陆显就有空扫一圈房舍,一扫之下,他看到了案头墨迹未干的字。陆二郎走过去,笑道“表妹还有闲情写字啊”罗令妤没拦住,她的字落到了陆显手中。

    陆显正要评价一下她的好字,但看到她这笔字,他倏而一怔。陆显想起他平时并不关心罗表妹,并不认识罗表妹的字体。但眼下他看到的这幅字,字迹他是认识的因在梦中,当建业城破,太初宫毁,隐隐约约的,陆显见过这笔字。

    “千秋要君一言,愿爱不移若山。”

    那时陆显以为这是罗表妹写给陛下刘慕的,世人以为这是皇后对陛下的告白示爱,梦中罗表妹从未解释过若罗令妤是这时候写下的这个字那她在即将被指为衡阳王妃的前一刻,她都是喜欢陆三郎的吧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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