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上的灯光柔白,温和,也刺眼。
陈时予一动不动,脸是胀红的。
尴尬与窘态交织,犹如沉重的巨石落下来,一击就中,将仅存的那点单薄自尊轰地砸得粉碎,骤然间全都化为虚无。
按道理,十二万是罗子青和关乞山一起骗走的,双方责任对半,该是六万才对,可饶是这个数也无异于天价了,更何况陈时予一直没考虑过这点。
历来民间追债总是沾亲带故,母债女偿天经地义,罗子青生养了她,现今亲妈跑路了,这个担子必然落到女儿头上。
说不让离开就真不让了,言出必行。
不管对方的感受,更不关心,关姀理直气壮临时变卦,不止拦路,还扯下陈时予身上的包“代为保管”。
脚下生了根,深深扎进地里,方才的底气不复,陈时予脑袋里嗡的一声,半天都缓不过来。
这晚,最后还是没能走成。
桌上的粥也没动,关姀先上楼了,饭都不吃,不知是真有气还是没胃口。
两个老的夹在中间劝和,也把行李拿开,放回去,先宽慰陈时予,生怕她想不开执意要离开。
房子还有空屋,二楼有两间客房,一间挨着楼梯口,一间在关姀房间隔壁。
老爷子动作利索,三两下把行李搬到楼梯口那个房间,铺上厚实软和的床单被褥,让陈时予先将就住着。
“别往心里去,没那回事,啊”老爷子悄摸说,弓着腰背,实在难做,“先吃点东西,睡一觉,当在你原先的家里一样,有什么后面再看,来找爷找我们就行,没事的。”
闷不吭声的,陈时予半耷视线,看着一尘不染的地板。
这个房间明显是早就清理出来了的,原来是当自习室,单独给关姀看书写作业用,只有一张床和几个书架,是老爷子前两天提早就回来收拾干净了,将其他书籍杂物都挪到楼下的书房去了,那时就准备给她住的。
床头柜上,一个相框还摆在那里,是吕辛抱着三岁大关姀的合照。这张相片中的吕辛还不是遗照上的样子,容貌更清秀年轻一些,神态不见丝毫生活的疲惫,而是充满了顺意的舒惬安逸,对未来抱有美好的盼头。上面的关姀也才一丁点大,还没桌子高,扎微卷双马尾,穿一条白色小裙子,大黑眼珠瞪得圆溜可爱,洋气又古灵精怪。
即使吕辛去世了,可这个家里无处不在地留着她的纪念,彰显着曾经的和睦温馨。
老爷子岁数大了,不细致,收整房间时已经把能撤的东西都搬出去了,可难免会有遗漏。他没觉察到任何不对劲,老眼昏花看不清,以为照片是摆件,便没管那个。
陈时予心神不定,仍在怔愣。
老太太端吃的上来,这边送一份,过道那边再送一份。
接下来的整整一夜,二楼走廊里异常清净,两个房间的灯都亮到了凌晨一两点才关,可屋子内的人都不到外边。
等到清早,另一边先起床,天不见亮就出门了。
也不跟两个长辈知会一下,关姀上半天不归家,中午了也不见人影。
老爷子倒不担心,摆摆手,示意老太太“让她出去转转,散散心也好,由她吧。”
老太太愁容满面,额头的褶子深拧,终归还是更偏向于自家这个,毕竟从小带到大的亲孙女,关姀在老人家心头的分量多少更重些。也不晓得这么做是好是坏,老太太彷徨,责怪老爷子不够体谅关姀,难受得泪眼婆娑。
其实老爷子同样不好受,手心手背都是肉,横竖都是错,帮一个就会愧对另一个,怎么都两难。
陈时予一晚上都近乎没睡,躺在别人的房子里不踏实,比在医院蹭床位过夜还难熬。她翻来覆去,思绪成了一团稀烂的浆糊,越往后越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下楼,没看到关姀的身影,她四下巡视一圈。
不问关姀去哪里了,径自找出电视柜后面,被关姀拿走的包。
打开,里边少了几样东西。
似乎料到了陈时予醒后会找什么,关姀先一步行动,早就拿走了包里的户口簿和学生证,还有几样杂七杂八的玩意。
没有户口簿就很难买到票,很多事都将寸步难行。
陈时予还是未成年,未满十六岁在当年也办不了个人身份证,至于补办户口簿,家中的户主是罗子青,她即便能回梁安,只要户主不出面,当地派出所也不会同意单独补办这个。
翻了好几遍包,其他包也翻遍了,陈时予才确信是被对方拿的,不是忘在其他地方了。
天儿灰蒙蒙,半空中薄雾笼罩,远处的高楼一大半都隐形在其中。
关姀回了学校,不是去上课,而是拿书和作业。
请假归请假,卷子和练习册该补上还得不上,不能落下。昨下午没记起这些,必须再来一趟。
凑巧,课间到教室时,前一节课还是英语,与吕辛去世当天的最后一节课相同。
她进去,班里的同学纷纷侧目,英语老师跟着转头看来,吵闹的班级刹那间就异常安静,所有人默契停下。
全班都听说了她家的事,知道吕辛去世,她奶病了,还有关乞山的不要脸勾当,基本都传开了,人尽皆知。
关姀的座位在第六排靠窗的那一列,离门口挺远。
太久没来,她的位子已经有人了,是同桌康云佳的朋友,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平时和她鲜少有交际,压根不熟。
她走近,女生收起还没来得及打住的笑意,连忙起开,莫名感到不好意思。
康云佳也起来,让她进里面,先惊讶说“关姀,你咋来了”
课桌上很凌乱,离开前叠放整齐的书东扭西歪的,本该放在桌斗里的笔袋也不知怎么就摆上面来了,拉链打开了,里面少了几支笔和一把尺子。
拉上笔袋,收拾齐整桌子,抓起全部空白卷子放斜挎包中,关姀置若罔闻,只问问旁人还有别的作业没。
康云佳这才后知后觉,悻悻解释“那个你别介,我用了一下你的笔,这就还你。”
胡乱把东西塞回来,搁回原位。
关姀将其捡起,一言不发。
自知过界了,康云佳小心翼翼瞄她脸色,却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后排关系还不错的同学拉关姀袖子,偷摸的,压着声音担心问“你还好吗”
关姀停了停,轻声回“没事。”
顶着一众各异的眼光,关姀干脆,收完就走。
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了,恰恰上课铃响,一路回办公室的英语老师追上来,拍她肩膀,关心问问。
没妈的孩子招人可怜,谁见了都同情三分。
英语老师说“学习上有不懂可以随时到办公室找老师,这周课程还是比较紧凑,内容很多,如果跟不上的话,老师可以单独给你补。”
关姀应下“好,谢谢老师。”
“准备什么时候回来上课,听戴老师讲,下周一对不对”
“嗯,还有三天。”
“周末我这边,要是你要来自习,也可以找我。”
“行。”
走出校门,路边树木叶子稀里哗啦往下掉,都快将两侧的人行道铺满。
不用再像以前那样急匆匆赶往四医院,关姀重复走原来的路,一段段往前,慢慢步行。
走过医院对面的街角,从桥上穿过,到三角路转盘的花坛边的木椅上坐着,不清楚后面该去何处,失去了方向,也没地方可去。
天边的雾越来越浓,整个城市都泛着阴冷的潮湿,心不在焉坐了两三个小时,直至被草丛中的低叫唤醒。
循声望去,是一只橘色母猫正带着还没巴掌大的小猫躲在底下,相互依偎着取暖。可能是怕人,小猫极力蜷缩在母猫身后,因为冷而发抖,不断地叫唤。
顺势瞄两眼,从包里摸出根放了很久、都快过期的火腿肠,撕开,分成两节丢进去。关姀起身,将包搭肩上,绕路到附近的超市买完东西再回去。
一到家,陈时予最先上来,找她要户口簿。
她轻飘飘敷衍“没有。”
陈时予挡着前边,不让上楼“还给我。”
懒得啰嗦,她嫌烦,本就心情很差,于是两步躲开,没那个耐心纠缠。
一把抓住她胳膊,陈时予不肯放开,力气还挺大。
她甩不开,被死死拉着。
“松手。”
“我的东西,你藏哪儿了”
关姀无赖,不认账“谁拿你那些破烂了,有证据还是你亲眼看到了”
陈时予仍是笃定“除了你不会有别人。”
“空口无凭,指不定你自己搞丢了,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你偷的。”
“说什么呢,谁偷了,没拿就是没拿,不要打胡乱说。”
“”
“你松不松,再不松开试试。”
“”
关姀是个子更高的那个,可却挣不过陈时予,不过她还是嘴硬,绝对不承认。
无论她怎么狡辩,一副好像自己真不知情的架势,陈时予不上当,分外坚持。
“你拿的那几样,还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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