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添没想到,在结束了一整天的漫长工作后,他会坐在新车的副驾驶座上,被周斯复载着在郊外的试驾道上飞驰。
时间倒转回半小时之前。
随着公司第一款新能源成品车的顺利出厂,围聚在仓库里的工程师们纷纷开始击掌庆祝,整个工厂内顿时掌声雷动,欢呼声响彻半空。
等周围的嘈杂声渐渐归于寂静,所有人一齐抬起头,将目光汇集到了站在顶层观赏台前的老板身上。
新车顺利出厂,身为项目的总设计师和公司总裁,周斯复自然要在员工们面前发表一番讲话。
隔着透明的玻璃墙,时添看到站在对面的周斯复接过助理递上来的致辞稿,却只是低头扫了一眼,便将手中的稿子折叠成两半,放回了胸前的口袋里。
两只手搭上观赏台前的栏杆,周斯复对着工厂里密密麻麻的人群点头示意。
在此起彼伏的掌声中,他绅士地笑着开了口“首先,我要感谢在场的每一位项目成员,谢谢。”
“如果没有整个团队的通力协作,缺少任何一个人的努力和付出,我们都不会在这个陌生而又全新的领域取得成功。”
“八年前,进入车间当见习生的第一天,我的上司就曾对我说,达诺菲一直以来的品牌宗旨只有一个,就是,对所热爱的一切,激情永不消磨。”他说,“我想,无论是事业还是生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想要达成的目标。这个目标,就是我们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
顿了顿话头,周斯复将目光缓缓对准了正对面的玻璃幕墙“而我,之所以坚持到现在,就是相信总有一天,我可以不被他人左右,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并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听着周斯复给员工们的致辞,时添渐渐有些出神。
明明如同鸡汤般用来激励员工的语录,却硬是被他听出了更深一层次的含义来。
自从与周斯复重逢之后,他就一直对一件事情百思不得其解,那就是周斯复如今的立场。
按照祁为理之前给出的说法,祁家这一代的年轻小辈,全都被祁正安排在祁连电子旗下的各大分公司担任重要职务,从而锻炼他们的能力。
比如身为祁家二少的祁为理,目前就是祁氏家族信托的总经理。祁家唯一的千金祁尚惠正在担任祁连电子子公司溯源科技的ceo,至于长子祁为琛,则是祁连电子海外分部的负责人。
所有的小辈当中,唯独只有周斯复是个例外。
这人不仅在回归本家后拒绝改姓,还同时拒绝了祁正让他进入家族系企业的要求,反而回到了他毕业后入职的第一家公司达诺菲,一家和祁连电子完全没有任何关联的跨国车企担任高管职务,一干就是好几年。
他后来也曾听到一些商界的小道传言,称祁家这位幼子是在明哲保身。毕竟作为全球十分具有影响力的金融寡头集团,祁连电子的水实在是太深了。周斯复选择远离家族权利的漩涡,自己一个人出来单干,其实也是一种比较理智的决定。
这些传言全都半真半假,不知道可信度有多少。但他心里也明白,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姓周的这么做,一定是有自己的考量。
从刚才周斯复的一番致辞中,他还听出了另外一个至关重要的一点周斯复有一个特定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不会让任何人干涉到他自己的计划。
想到这里,时添的脑海中忽然跳出了一个荒谬的念头。
那自己呢
对于周斯复而言,自己与他的重逢,原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还是完全在他的预料之外
几分钟后,周斯复在掌声如雷中结束发言,在助理和项目负责人的陪同下离开了观赏台。
看到周斯复的身影消失在了对面的长廊尽头,时添也转身下了楼。搭乘电梯回到仓库一层,他刚往外迈出脚步,就在电梯门口迎面撞上了一道笔挺的身影。
看清近在咫尺的熟悉面孔是谁,时添连忙踩了个急刹车。
盯着面前的男人两秒,他往后退了半步,有些不自然地干咳出声“你杵在这里干嘛”
伸手挡住正在关合的电梯门,周斯复懒洋洋地靠在门前,抬手晃了晃挂在手上的车钥匙“走。”
“”时添眼皮一跳,“去哪”
周斯复笑得高深莫测“我的秘密基地。”
直到跟着周斯复坐上了刚出厂的新能源轿车,时添才知道,这人口中的“秘密基地”,其实是一条环绕在山脚下,和外界隔绝的海滨长廊大道。
海滨大道长达数十公里,修建在近郊工业园的山背后,被达诺菲集团租用作专门的车辆试驾道,平时没有外界的车辆经过。
为了避免新车在试驾的过程中出现安全问题,公司在靠近山道的那一侧竖起了高高的防撞击围栏。从处抬眼眺望,能看到整整齐齐的纯白色栏杆朝着海平面的方向笔直地往前延伸,一眼望不到尽头。
坐上轿车的副驾驶座,感受着车窗外拂面而来的冷风,时添听到周斯复问自己“冷不冷冷的话把车窗关上。”
“不冷,”时添摇摇头,转头望着窗外的海,“市区的空气没这里好,难得能出来吹吹风。”
伸手换了个挡位,周斯复将车速放慢了些“要是喜欢,以后常带你来。”
时添勾了勾唇角,并没有回答身旁人的话,将身体的整个重心全都压上座椅,他在潮湿的海风中慢慢阖上了眼睛。
新能源车本身发出的噪音很小,达诺菲所研发的这款新型电动汽车由于搭载了环保高效的gan系统,更是几乎不会产生任何的发动机噪声。
载着他沿海岸线行驶了两圈,周斯复在一旁出声唤他“十天。”
“嗯”
“从今天见面以后,你几乎一句话都没说。”
周斯复从方向盘前稍抬起眼,透过后视镜打量着他的侧脸,“有心事”
听到周斯复这么问自己,时添抿了抿唇角,在昏暗的路灯光线下缓缓睁开了眼。
他没有回过头,而是注视着窗外的浓稠夜色,悄然开口“你上次说想再追我一次,是认真的”
握住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周斯复踩下刹车,将轿车停靠在了路边的一片无人沙滩前。
海浪扑打上陡峭的礁石,发出辽阔而又空寂的回响,在黑暗中无声地沉默了数秒,周斯复突然抬起一只手,安抚似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现在这样就很好。”
收回自己的手,周斯复的语调平静无波,“我并不需要得到你的任何回应,你也不必给自己太多负担。”
侧过身子,看到身旁男人一副故作淡然的模样,时添从胸腔里缓缓吐出一口气,用手捂着前额,忍不住偏着头失笑出声。
完全没料到时添会是这样的反应,周斯复的瞳孔不自觉地一缩,整个人僵直地坐在驾驶座前,眸中渐渐浮现出一股深邃的凝然。
他不明白时添为什么突然在笑,却在对上这人的目光时倏忽失了神。
眼梢微弯,一双眼眸随着笑意的加深而闪闪发亮,时添的双瞳映衬着海面的皎洁月光,就和年少时一样活泼而又灵动。
自顾自地笑了一会,时添慢慢垂下手,从座椅前歪过头,神色认真地看向他“说来也怪,从出生到现在,我一共就谈了两次恋爱。每一次,我都以为自己遇到了可以共度余生的那个人,没想到最后没一个落得好下场。”
“第一次,你和我求完婚后就没影了,第二次,我的前夫带着小卷走我的全部家产,最后闹上法庭才顺利离了婚。”在月光下眯起眼睛,时添脸上的神情有些淡淡的懒,“你说,我是不是命里犯桃花,根本就不适合处对象”
没等他开口,时添便垂下眼帘,继续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下去“和季源霖闹掰后,我一直在心里想,以后再也不相信任何人了。”
双手抱住胸口,时添扬起唇角,对着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谈个屁的恋爱。”
“要是这辈子再对任何人付出真心,我就是小狗。”
看到时添脸上浮现出的笑容,周斯复忍不住一怔“十天”
他其实早就知道,在几个月前的那场变故发生后,时添一直都处于一种非常没有安全感的状态。接连遭遇爱人的背叛和出轨,再加上突如其来的财政危机和事业上的打击,这人现在很难去相信任何一个人。
要从这些事情里完全走出来,确实还需要时间。
这个时间或许很短,只需要几个月或者几年,或许又会很长,毕竟有些伤痛太过于刻骨铭心,一辈子都难以治愈。
想到这里,他忽然有些后悔了。
后悔自己不应该问出刚才那句话,今天晚上也不该把人带来
这里。
今天晚上,他只是单纯的想给这人一个惊喜,让他开心。却没想到会适得其反,让这人触景生情,回想起从前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来。
眸色渐渐黯下,周斯复从座椅前坐直,有些笨拙地开了口“对不起,我”
正当他试图对身旁人道歉时,时添却蓦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明明都已经下定决心了,”时添颤声说,“可周斯复,你的出现,破坏了我的全部计划。”
“”
没等他来得及反应,时添微微往前倾身,伸手一把扯住了他的领口。
鼻尖相抵,额头轻碰,最后就连鼻息都几乎缠绕在了一起。被困在狭窄的方寸之间,时添眨了眨眼,抬起头与他四目交汇。
“周斯复,我最后再问你一遍。”
漆黑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斑驳光影,他听到时添再一次问,“你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不是认真的”
“俗话说,事不过。”
时添哑着嗓音,一字一顿地对他道,“人就活这一辈子,已经没有再给我试错的机会了。”
被时添紧紧攥着西服领口,周斯复艰涩地动了动喉头,嗓音顿时变得又干又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时添,他这辈子从没有对他撒过一次谎,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到最后,他只是缓缓抬起一只手,轻揽住面前人近在咫尺的后脑勺。
缓缓地覆上,又如蜻蜓点水般轻轻摩挲,接着撬开齿关,进入到更深,他眼睁睁看着面前人因为他而全身带上了抖,微张的嘴唇渐渐变得潮湿而又红润。
种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汹涌情绪,全都被他融化在了一个吻中。
珍视地捧着面前人的脸,他看到这人的嘴唇轻开轻阖,在长久的碾磨中开始变得战栗不止。突然在某个临界点,拉扯住他衣襟的手微微一震,在半空中僵停片刻,紧接着一点点松了开来。
唇齿短暂地分离了一瞬,悬停在半空中的手翻转掌心,用五指抵上他的胸口,紧接着徐徐收紧。
在氧气殆尽之前,时添仰着颈,回应了他的吻。
开车回到“”时,时间已经过了傍晚十一点。
或许因为刚才在车厢里发生的一切,时添回程的一路上都在把脸面朝车窗,背对着正在开车的人,一副已经睡着闲人勿扰的架势。
唯独只有发红的耳根和微微起伏的胸口,能看得出他其实正在装睡。
打开公寓的房门,他弯腰匆匆换了鞋,对着周斯复扔下一句明天还要早起先去洗澡,就头也不回地冲进浴室,反锁上了房门。
注视着时添几乎算得上落荒而逃的背影,周斯复“”
他在上学的时候就知道这人脸皮特薄,没想到只是在车里接个吻而已,这人居然会一直社死到现在。
听到浴室内传出“哗啦啦”的流水声,周斯复上前敲了敲浴室门“我还要回公司处理点事,你早点休息。”
时添没答话,只是从浴缸里伸出一只腿,懒懒踹了门一下,示意他知道了。
乘电梯下到地下停车场,坐上的驾驶座,周斯复却并没有马上开车点火,而是靠在驾驶座前,用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喂,”听见电话被对方接通,周斯复淡淡出声,“刚才在开车,你找我”
他的话音刚落下,电话里便传来了一道愤怒的女声“我需要你马上给我一个解释,你为什么要在股东大会上给祁为琛投赞成票”
随手反锁上车门,周斯复握着手机,微微挑起眉稍“我有承诺过,会把我的那一票投给你吗”
“”在电话里沉默半晌,祁尚惠咬着牙冷道,“看来他们说的没错,姓周的,你果然是个背信弃义的叛徒。”
“你明明知道,一旦祁为琛坐上执行董事的位置,对你对我都没有任何好处,只有你把那个席位投给我,我们才能”
“等等,”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周斯复忍不住勾起唇角,在狭窄的车厢内轻笑出声,“祁尚惠,你这话说的就有点过分了,原本就是你先违背约定在先,不是么”
骤然间放冷了声线,周斯复的眸中仍旧笑意不减“我记得,我当初有明确警告过你,不要打他的主意。”
“但你显然并没有把我的话当回事,背着我在私底下派人堵他不说,还打算将他也拉进这蹚浑水里。”他施施然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俩是仇人,你故意要拿我在乎的东西开刀,你说是不是”
听到他这么说,祁尚惠在电话另一端一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片刻后,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她一改最初接电话时咄咄逼人的态度,语调变得渐渐软了下来“好,那我和你道歉。”
“我以为找到他,就能从他嘴里套出有关季源霖手中专利的线索,当初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和你保证,以后绝对不会再打他和gan的主意。”祁尚惠沉下声,一字一顿地解释,“目前还在董事会换届的公示期,只要你立刻撤回你的投票,再向董事会申请复核,我就还有扳倒祁为琛的机会。”
“要是等祁为琛真的坐上那个位置,一切就已经没机会了。”
伸手解开领口的纽扣,周斯复在封闭的车厢内抬起头,缓缓舒除出一口气“说完了”
“要是已经说完,那我就挂了。”
“周斯复,你”
“祁尚惠,我想你应该要有一点自知之明。”将手机扔到方向盘前,他对着屏幕上的通话页面不疾不徐地开了口,“从你自作主张,找上他的那一刻起,我们的合作就已经宣告结束。”
没等祁尚惠再出声,周斯复已经按下了通话结束的按键。
在座椅前缓缓闭上眼,等再一次睁开双眼时,他眸中的冷意已经渐渐散去,又恢复了往常波澜不惊的神情。
拿起放在方向盘前的手机,他转而拨通了另一个电话。
很快,电话被人接起来,听筒里传出一道陌生的男音“老板,请吩咐。”
“祁尚惠已经出局了,以后不必再管她的那些小动作。”
盯着车载屏幕上跳转到“00:00”的时钟,周斯复踩下离合,“下一个,祁为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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