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口, 熊刚也愣了。他看看自己家卧室门, 再看看寇秋,神色有点儿犹豫。
这要是旁人说,百分百是在开玩笑。可寇秋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
要是真因为看见自己和媳妇儿对孩子举动而内心有了触动, 好像也不是说不通啊
他抿了抿嘴唇, 艰难地说“你要是坚持”
寇秋赶忙摇手。
“不,熊哥, 我不小心说错了。”
夫妇俩都明显松了一口气。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寇秋被引进了卧室,瞧见那婴儿床里躺着的一团粉扑扑,这才表明了来意, “熊哥,我是想问, 能让我给这孩子当干爹吗”
“这有什么问题”
熊刚为人豪迈, 立刻一口答应了下来。他瞧着寇秋站在原地松了口气却不敢上前的样子,干脆自己撸起袖子,把孩子抱了起来, 硬生生塞他怀里。
“来来,你也来抱抱看。”
系统噗的从嘴里吐出一个奶泡泡。
很软,这是第一感觉。软的像是碰到了一团云。
寇秋抱着,动作小心翼翼, 就像是抱了个, 随时准备把怀里的东西扔出去。
熊哥被他逗笑了。
“不是这样, ”他伸出手, 帮着青年调整了下位置,“来,手放这里”
系统很信任地低声咕噜了下,有五个小凹坑的短手伸出来,费力地抱住了寇秋衣服上的纽扣,蹭了又蹭,笑出了俩酒窝。
两口子都很惊喜。
“快看,熊伟喜欢你”
寇老干部抱着怀里的奶娃娃,怀疑自己听错了。
“熊什么”
“熊伟。”熊哥又重复了一遍,相当坚定,笑出一口白牙,“我儿子长大后,一定能成为个雄伟粗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
寇老父亲在脑海里,勉强把会羞嗒嗒说“我是不是你唯一的小可爱呀”的系统崽子,和雄伟的好像能去套马杆的男人联系在了一起,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这画面,有点儿瘆人。
系统躺在他怀里,不满地哼了声。
新买的玩具都被拿了出来。系统躺在粉蓝的婴儿车里,伸长了手去够上头吊着的小玩具,笑声又甜又脆。别说是这对刚刚晋升成父母的夫妇,就连深谙系统属性的寇秋,也不禁被萌了萌,坐在铺了软垫子的地上,专心致志拿着东西陪他玩。
熊家夫妇就站在后头,满眼欣慰。
“你瞧他们玩的多好。”
可熊哥却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变了变。他咳了声,与媳妇儿对了个眼神,这才又开口,“秋,最近有什么陌生人给你打过电话吗”
“什么电话”
寇秋正在拿着条小鱼往系统怀里钻,逗得奶娃娃笑得咯咯的,口水沾了他满手都是,“没什么电话啊。”
熊哥又清了清嗓子。
“那就好,”他说,“有些话,你也别当真。”
熊哥媳妇儿站在旁边,跟着帮腔。
“对,最近的骗子越来越多了,什么身份都冒充。”
寇秋奇怪地抬头看了他们一眼,嘴唇抿了抿,又低下了头。
他在邻居家里待了一下午,邻居还留他吃了顿饭。系统坐在婴儿椅上,张着小嘴吧嗒吧嗒吸奶瓶里的奶喝,吸的特别香,连脚丫子都翘了起来。
按理来说,应当是母乳喂养对婴儿更好。可他的妈妈在生产时遭了点罪,身体底子也不太好,产奶很困难,只得选择奶粉。女人显然对此很愧疚,一个劲儿地给自己盛鲫鱼汤喝,想让自己下点奶。
熊哥给她夹了一筷子菜,说“没事儿。”
他咂咂嘴。
“咱们小时候连奶粉都没,不是照样过别想太多,我儿子,反正笨不到哪儿去”
女人只是勉强笑了笑,可勺子还是朝着汤盆里去的。寇秋明白这是她身为母亲的天性,总是想着给孩子最好的,因此也不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和系统悄悄说你有一个好妈妈。
系统崽子很贴心,立马嘴就甜了阿爸,我还有一个好爸爸,就是你呀。
哄的寇老父亲心花怒放,表面上平静无波,但第二天再来时,立马把系统一直眼巴巴说想要的航模给提来了。
唬得两口子都赶忙过来,“这个可贵不是那种玩具航模,这得两三千吧”
熊哥不赞同。
“这么贵的东西,你给个孩子玩,太浪费了。”
奶娃娃拍着玩具盒开始高声瘪嘴哭着抗议,寇秋笑笑,把东西推过去。
“没事的,”他说,“我是干爹,理所应当疼他一点。”
熊哥没法,只好收下了。扭过头就对自己儿子说“瞧你干爹这么疼你,长大后得负责给他养老,知道不知道”
系统骄傲地挺起小胸脯,心想,那还用你说。
哪怕不养你,我也不能不养我阿爸啊
毕竟我阿爸是陪了我好几辈子,还给我攒钱娶媳妇的人啊
墙上的电视正在放新闻。二十年前因为车祸而变为了植物人的南方富豪醒了,可以说是人生跌宕起伏的代表。病床上的男人已经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靠在墙壁上,不适地闭着眼,拒绝了地方记者的采访。
代替他出来接受采访的,是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
男人眼睫很黑,像是浓墨画出来的,密密地搭在眼睑上。他关了门,冷声说“各位请移步。”
举着话筒的记者闹哄哄跟着他过去了。
寇秋望着电视上的男人,看了许久。熊哥察觉到他的目光,也跟着抬头,“你在看霍起”
寇秋扭头,“霍起”
“是啊,”熊刚说,“你不是经济界的,所以可能不认识他”
不像他们,在金融公司里混的,都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声。
“这人,”他咂嘴,“你别看年纪轻轻,还没到四十,可手段实在是了不得。他家老总变成了植物人,这么多年来,可几乎全是他一个人在撑着。”
寇秋算了算,这么说来,这个人开始撑起局面时,甚至还没满二十岁。
熊刚看出了他的心思。
“那种身份的二十岁,和咱们的二十岁,那可是天差地别,”邻居说,如数家珍,“霍起是从小学时就被送到国外接受精英教育的,十三四就开始进自家公司练手了。他可不像咱们,二十出头才刚刚踏入社会,就是个啥都不懂的傻瓜蛋”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人家的脑子,那可是精着呢。”
寇秋问“那个病了的老总,叫什么名字”
出乎意料,熊家夫妇交换了下眼神,似乎有些不想说。许久之后,熊刚才报出了个名字,“叫寇天明。”
电视里的霍起在第二天敲响了寇秋的房门。
门铃声响起来时,寇秋还在浴室里洗澡。他匆匆忙忙把衣服套上,头发也来不及擦干,透过猫眼看了眼外头。
“哪位”
门外的男人身形顿了顿,随即沉声道“我找你。”
寇秋犹豫了下,瞧了瞧那张眼熟的、昨天刚在电视上见过的脸,还是把门拉开了。他探出脑袋,有点儿诧异,“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他不觉得,这样身份的人应当和自己扯上关系。
霍起没回答,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身上。那样的眼神,甚至给了寇秋一种自己会被烫伤的错觉,像是克制着的岩浆,沉默地沸腾着。
他下意识往后挪了挪,男人这才抿抿唇。
“我能进去”
“嗯。”
寇秋让开了。
房间并不能算大,但窗帘被完全拉开,外头暖融融的阳光洒进来,让整间房子显得亮堂堂。装修很简单,家具极少,边边角角都用厚厚的软垫包裹着,连地面也铺了绒地毯。
男人是一个人来的,直接在沙发上坐了。
寇秋在他旁边坐下,“您”
男人长腿交叠,打断了他。
“我叫霍起。”
“我知道,”寇老干部说,“我昨天在电视上看见过您。”
桌上泡了茶,霍起伸手拿起白瓷茶杯,抿了寇。茶水很清,晃晃荡荡,从喉咙一直灌下去,带着点独有的清甜。他放下杯子,直接说明来意,“我是受委托而来的。”
寇秋愣愣地看着他。
男人也望着他,目光沉沉,说不出里头究竟含着的是什么。
“寇秋”
他说,喊这个名字时,薄薄的嘴唇上下一碰,莫名就多了缱绻的味道。
“你的父亲托我来见你。”
寇秋坐在原地,双手仍旧放在膝上,没有任何反应。
大脑停止了运作,思绪变成了浆糊。
他只能机械地重复男人的对话,“我的,父亲”
“是,”霍起说,眉心微微蹙起,“你的父亲,就是寇天明。”
他顿了顿,又说“我来接你,去见他。”
寇秋仍然坐着,脑海中混乱一片。他说“霍先生,您一定是搞错了。我是在孤儿院长大的,是被父母遗弃在那里的。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有愿意来接我回去的父亲”
他眼里听到这两个字时亮起来的光只持续了一瞬,随即又熄灭了,一片雾沉沉。
他勉强笑着。
“您您不要开玩笑了。”
我不会有父亲。
我哪儿来的父亲
可心里的声音却在乱七八糟地喊着,吼着,像是要把他撕碎一样吵嚷着。寇秋必须得深呼吸,才能把升起的这一点希望压下去,他低下头,忽然卷起了宽松的裤腿,露出了自己的膝盖。
那上头还留着手术后没有完全好完的伤疤,像是一条狰狞的蜈蚣,卧在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上。
“您也看到了,”他轻声说,不知道是在说服男人,还是在说服自己,“我是这样的情况所以才会被抛弃。”
寇秋不怨,真的。
或许在很小的时候曾经怨过,那时候他试着去小学里上学,那些同学都背了很好看的新书包,掏出来的是铁皮的文具盒,上头还印着九九乘法表。寇秋没有那些,他所能拿出来的,只是院里其他孩子用破了的一个布袋子。
孤儿院里孩子多,钱少。所有的孩子都几乎没用过崭新的东西。
所以寇秋从来不抱怨。
他最难过的时候只有下雨。那时那些孩子都坐在教室里,家长拿着雨衣和伞等在外头,老师叫一个名字,便有一个小朋友拎着书包出去,立马被家长拿着外套裹住;他们亲亲密密地打着一把伞,说着话,一同往外走。
一个接一个。
“我走啦,明天见”
“我妈说,要给我做红焖鸡翅”
“我还想喝瓶可乐,待会儿看我老爸能不能给我买”
热热闹闹的声音渐渐没了,最后离开的同学说“再见,娇气包。”
寇秋坐在位置上,还在写作业。他说“再见。”
老师也拿了包从教室里出去,走之前又停下脚步,问他“寇秋,老师送你”
寇秋仍然死死地盯着作业本,说“不用。”
他知道,这些老师住的,和偏远的孤儿院是完全不同的方向。
于是所有人都走了,教室里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
寇秋得避开拥挤的人潮。
他趴在窗户上,看学校门口的那一把把花伞都慢慢飘远了,等路灯都暗下来,他才淋着雨,小心翼翼地避开湿滑的路段往回走。
院长妈妈要照顾那么多个孩子,不可能有时间来接他。
寇秋心里很清楚。可当迎面亮灯光时,他还是不由自主抬起头,看了看。
看着看着,他尝到了点别的味道。
咸咸的,不是雨水。
那是寇秋记忆中唯一一次为了这件事而哭。自己一个人在雨里一边走一边哽咽,哭的连肩膀都在抖,却还要提醒自己不要摔倒了。万一摔了,会给院里添更多的麻烦。
也就只有那时,他曾想过。他们生下了自己,为什么要把自己扔下呢
可他自己的心里其实就有答案。
他这样的身体,哪里有人会喜欢
他本身的存在就是麻烦。
在那之后,寇秋再也没哭过,更不要说怨。没什么好怨的,女娲用泥土造出了其他人,却把他捏的格外脆弱。他这样容易碎,这样三不五时就要骨折,并不是平常的家庭能够承受得住的。
倘若有父母,为了他,只会更累。
所以竟不如没有了。
自那之后,寇秋把所有相关的念想都掐死了。他不去期待,自然也不会再有失望。
可现在,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父亲
他的肩膀微微有点颤抖,腰却仍然挺得笔直,固执地不肯相信。
“霍先生,”他说,“您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霍起仍然看着他,不知为何,像是很想要伸手抚摸他的脸。
但男人最终还是没有动,只沉声道“没错。”
寇秋睁大了眼。
“他一直想去找你,”霍起道,缓慢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支烟,点燃了,像是想起什么,又重新掐灭,把一份亲子鉴定递过去,眼睛里头颜色很暗,“他那一天,就在去找你的路上。”
青年猛地闭了闭眼。
“你母亲和他吵了架,以为他在外头有人,那时候她情绪也不对,有点抑郁症,所以自杀了。”男人说,“自杀之前,她生下了你,把你放到了孤儿院。”
“寇天明他不知道还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直到三年后,他才知道。”
“所以他去找你了。”
但他并没找到,而是在途中就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跟去的知道这件事的亲信也死在了车祸里,在那之后,公司里的人闹嚷嚷地争权,没有人再去关心植物人老总倒下前往那个方向去是去干什么。
寇秋没有等到家人,就这样一直在孤儿院待了下去。
他待到了十八岁。院里长得好看的、乖巧惹人疼的孩子,几乎全都被领养走了。寇秋是每对来看孩子的父母都必第一个询问院长的,可在知道角落那个不声不响、长得很秀气的男孩实际上有着这样的病后,他们还是接二连三摇了头。他们想领回家的是孩子,不是随时都可能碎掉的瓷娃娃。
有父母觉得抱歉,走之前,会悄悄往他手里塞块糖。
但寇秋没有被领养。
“他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找你。”霍起说,声音很沉,“很抱歉,迟了这么多年。”
“”
寇秋的手动了动。
迟了将近二十年。
二十年
他没坐起来,只是眼睛毫无焦距地望着前方,半晌后,轻声说“霍先生,您请先走吧,我要想一想。”
霍起没意外,站起身,说“好。”
他出了门,却并没有下楼梯,就站在门外。
门板很薄,他能听到里头的声音。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他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像是难过,又像是释然这声音就像是密密麻麻的针,全都扎在了他心上,让他几乎要忍不住,直接冲进去,拥住那个连受了委屈也不敢大声哭的人。
可他还不能。
这时候如果进去了,那便是前功尽弃。所以男人死死掐着掌心,终究是没有迈动步伐。
他从口袋里抽出了烟,点燃了,守在门口。
秋秋。
这是真的
还是假的
寇秋说不清。
可他那个雨夜里忽如其来的伤心终于有了答案,他被扔下,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这一身病。如果他再多那么一点幸运,他甚至有可能,在当时就拥有家庭。
这样的幻想实在是太美好,以至于寇秋一夜要起来两三次,反复地确认自己枕头边上的亲子鉴定,来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隔壁的夫妇都睡了。系统还醒着,陪着他,说阿爸
阿崽。
寇秋已经说不出别的话,他的手摩挲着那纸张,反复说,我真是太高兴了
他不是被遗弃的,他还有父亲。
我真是太高兴了。
系统的眼睛一酸,忽然也有点想哭了。
阿爸,它说,声音很笃定,未来会更好的。你有爸夫,有父亲,还有我。
所以,是时候把那些年的小心翼翼都扔在脑后,往前看了。
寇老干部沉默半晌,又笑了。
还是不扔了,他说,那里头还装着很多美好的东西。
还装着我的梦。
生活好像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寇秋望着天花板,说如果那种治疗技术真的引进了,治好后,我还去考公务员吧
系统说好啊。
寇老干部说这一次,我也想去当当初帮过我的那些人。
那些相关的职位,在这之前,他始终没有那个勇气去碰触和尝试。
现在看来,好像也已经是时候了。
你想去做什么,就去,系统声音很轻,阿爸,之后你一定会更幸运、更幸福。
所以之前那些艰难,都已经悉数翻篇了。当初那个不怎么和人接触只有满脑子大道理的寇秋,如今也已经拥有很多很多爱了。
他不需要再去讲那些大道理,也可以好好过这一生了。
这也算是幸福。
第二天寇秋打了霍起留下的电话,说“我想好了。”
那头的男人没有意外,立刻回答“我来接你。”
他就在门外,抬头看了眼监控摄像头,忽然间动了动手指。摄像头里的红光周人一灭,他身上的衣服瞬间换了一套,整了整衣领,敲响了房门。
寇秋拉开门,有点儿讶异,“霍先生,这么快”
霍起说“嗯。”
他进来了,眼睛跟着寇秋转了两圈,手指敲了敲桌面。
“昨晚没睡好”
寇秋不好意思地笑笑,“想的时间有点长。”
男人收紧了下颌,“应该的。”
他顿了顿,又说“要去见吗,你父亲”
青年低了低头,又重新抬起头,“麻烦霍先生了。”
这已经是一种默认。
寇秋咬着牙,想了想,还是轻声喊“霍先生”
霍起抬起眼皮,望着他。
“我想问一问,”寇秋说,“寇先生他喜欢什么样的衣服”
他拽了拽身上衬衫的一角,轻声问“我换一件会比较好吗”
霍起定定看了他许久,又重新把目光移开了。
男人的声音淡淡的,“不用。”
寇秋还有点忐忑,“真不用”
“嗯。”
无论你是什么样子的,他都会喜欢你。
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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