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以形补形

    临水县的百姓称阉鸡为线鸡,大约取自要用线完全这项工作的缘故。线鸡的手艺人称为鸡倌,鸡倌们走村串户,同村民都很熟悉。

    姜麓不认识鸡倌,她托给张氏找的人,然后约定鸡倌上门的时间,提前给公鸡仔们做好相应的准备。先前孵蛋一百四十枚,坏蛋二十七枚,共孵鸡仔一百一十三只。因着他们温暖措施到位,小鸡的存活率很高。如今鸡舍里有九十八只小鸡,其中公鸡五十四只。

    那鸡倌年近半百,一看便是手艺娴熟之人。他的动作极快,可用又狠又准来形容。线出来的鸡子放在旁边的盆子里,红血丝与白生生的鸡子看上去实在是有些让人触目惊心。

    秦彦好看的眉一直皱着,表情颇有几分复杂。

    鸡子对于寻常百姓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与食补之物,其中最常见的做法便是与药材一起炖煮。

    姜麓轻声凑近秦彦的耳边,“我瞧这鸡子很是新鲜,你想吃炖的还是爆炒的”

    秦彦骇然,心道这女人不会想把这些东西做给他们吃吧

    一看他的脸色,姜麓便知他在想什么。这孩子如此吃惊,肯定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东西。如果他知道世上不仅鸡子能吃,还有猪脑和牛宝牛欢喜,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她促狭心大起,靠他更近,“这东西特别补,我中午就做给你们吃如何”

    “我不吃。”少年很硬气。

    “不会吧,你怕吃鸡子”她装出很遗憾的样子,“我听人说皇帝每次临幸妃子之前都会喝补汤,这鸡仔与那些补汤有异曲同工的作用,你真的不想吃”

    少年又气又羞,他当然知道鸡子是何物,也知道这些东西的作用。她离他如此之近,还说着这般让人歧想非非的话。难道她没有半点身为女子的矜持与害臊吗

    他狠狠瞪她一眼,仿佛回到他们刚开始那种剑拔弩张的相处模式。

    她不以为然,“年轻人,你实在是有眼不识好物。以形补形的道理你懂不懂”

    “你不是说过我最大,我何需以形补形”秦彦别过脸,不再她。

    她微怔,这小子可以啊。

    行。

    “你不想更大吗”

    “你”少年终于破功,耳尖都红了。

    姜麓暗爽,这小子想和他斗,还太嫩了些。

    陶儿看到他们窃窃私语,心想着夫人和公子越发亲近,应该快圆房了吧。

    若是将来有了小主子,家里肯定更热闹了。也不知小主子会像谁

    姜麓可不知道这么会的功夫陶儿脑补这么多。她还在可惜这些鸡子,可惜这样的好东西他们吃不太合适。万一有人在小新子面前提起,恐怕那可怜孩子会多想。

    所以线出来的鸡子她让鸡倌带回去,那鸡倌线鸡几十年,还从没有见过哪个主家不要鸡子的。鸡子这样的好东西,如果卖去酒楼比线鸡的工钱还要多。是以他坚持不肯要姜麓给的钱,姜麓只好强行再塞给他十枚鸡蛋。

    那鸡蛋特别大,一看就是双黄蛋。鸡倌很是感谢,嘴里不停说着吉祥话儿。都说这颜家老爷和夫人是大善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姜麓余光一扫,看到秦彦不虞的脸色。暗道这小子怎么如此别扭,他自己不想吃,为何还要臭着一张脸。

    “舍不得”她问。

    秦彦闻言,更是羞恼。

    少年大步离开,背影充满愤怒。

    他怀疑她之前是故意的。说什么要做给他们吃,明明早就想好送给鸡倌。她她怎么如此爱捉弄人

    姜麓对天翻了一个白眼,这小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问他想不想吃,他说不想吃。她把东西送人了,他又摆脸色。

    有本事中午别吃她做的饭。

    应是连着几天吃得好,小河瘦尖尖的小脸都有了肉,原本黑黄的脸色也渐渐有一丝红润。他已经熟悉自己的工作,忙这忙那瞧着很是有干劲。

    小男孩穿着半新的衣服,脚上是一双崭新的黑面千层底的棉鞋。衣服和鞋子都是姜麓买的,之所以不买新衣服,一则怕他不肯收,二则是怕他会不得穿着干活。她对他说衣服是秦彦的旧衣,鞋子则是以前秦彦没来得及穿的新鞋。

    小河不疑有她,当时捧着衣服鞋子摸了又摸。

    老爷的旧衣服真好真新,鞋子又新又暖和。他怯生生的眼睛明显多了一层东西,那层东西可以称之为生机和希望。

    姜麓看到他和陶儿说话,陶儿又在劝他歇一歇。他笑得腼腆,较之常人深邃的五官像朝阳一样蓬勃。

    阮德从东屋出来,说是阮太傅要见她,请她过去一趟。她猜测阮太傅应该是想向她示好,毕竟她示好在前。来而不往非礼也,对方要是还拿乔,那就有些不懂事了。

    进屋后,但见阮太傅严肃地坐在椅子上。

    这般架势姜麓很熟悉,标准的老师做派。她像个听话的学生一样站立,态度恭敬让阮太傅很满意。

    “听说你和殿下习了字,不知习得如何”

    旁边的桌子上,摆放着笔墨纸砚。

    姜麓心知阮太傅这是想考她,或是想知道她学习的程度。她在秦彦面前向来会保留几分,因为她之前的借口太过粗浅。如今在阮太傅的面前,她的借口除去自小偷学之外还有秦彦的教导,她没有必要有所保留。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虽然她以前并不常写毛笔字,但为人师表书法是加分项,她也是用心学过很多年。一手娟秀的字跃然纸上,阮太傅眼中难掩震惊。

    这手字出去,谁也不会觉得她是一个不通教化的乡野女子。仅凭自学与他人短时日的教导,能不写出一手这样的字来,足见她的天资何等过人。

    姜麓很惭愧,她根本没有什么过人的天分。然而她不得不欲盖弥彰,为摆脱目不识丁的文盲身份冒充天才。

    阮太傅强压震惊,道“以你的资质,能写出这样一手字来委实不错。不知你识字如何可能独自通读”

    他的手边,有一本书。

    书名为魁文集

    顾名思义,这本书是科举魁首所写文章的集册,收录的是历朝历代佳作中的佳作。阮太傅才学渊博,出京之时带的几本书皆是晦涩读物,唯这本魁文集还算通俗。

    以他对姜麓的低估,他以为启蒙之书更适合她。如果他手中有三字经,必会是他考校她的首选。

    “你读一读最后一篇文章。”

    姜麓翻开书,认真读起来。

    她在读的时候,秦彦不动声色地进来。阮太傅听得认真,眉头一会儿紧锁一会儿展开。若有所思地看着姜麓,又颇为微妙地看看秦彦。

    此女通篇下来无明显的停滞,也没有任何读错的字。阮太傅心下再次惋惜,一是惋惜姜麓不是男子,二是惋惜她的遭遇。如果她自小长在国公府,纵然不能像男子一样科举入仕,那也一定会是奉京出名的才女。

    可惜啊可惜。

    姜麓道“老先生,不知此文是何人所书”

    阮太傅摸着短须,“此书中的文章皆是历朝状元郎的会试文章,你方才读的这一篇乃我朝程大人当年会试所写。”

    “不知这位程大人如今官居几品”她问。

    “程大人是二品太尉。”阮太傅回道。

    姜麓暗道,这官衔不低。

    “方才我通读此文,颇以为此文行书激昂,遣词造句华丽而言之有物。程大人在文中主张重人才、广纳言和施恩政,确实都是利国利民的好建议。”

    阮太傅大惊,“你你竟能总结归纳”

    且还如此精准。

    先前他还只是震惊她的天资过人,此时此刻已经是出离震惊,只剩下遇见良才时的那种狂热和欢喜。

    秦彦也在看姜麓,目光幽深。

    姜麓说“我自小喜欢瞎琢磨,什么事都喜欢思考。”

    阮太傅狂热之后像被人浇了一盆冷水,心里那叫一个痛惜,她为什么不是男子如果她是男子,他必当场收她为学生。

    “那你说说看,你对此文还有何见解”

    姜麓皱眉,“我以为程大人虽然言之有物,但文章难免落了几许空泛。他所提出的几点政论说白了都是围绕朝堂之上,约束的是陛下的行事。”

    阮太傅跟着皱眉,“上折进言,不都是意在陛下吗”

    “没错,皇帝之职在天下,天下之事尽在陛下的决断之中。所谓不拘一格选人才,人才最终皆为陛下所用。陛下若能广纳群臣之言,不偏听偏信圣心独断,则必为天下之福。政策之向也同样是为民为苍生,但京外官员阳奉阴违之事并不少见。天子高坐金殿,一目不能扫尽天下万物,又岂能事事尽如人意。”

    “你一介女子”

    “老先生,陛下子民万万千千,女子又如何”

    难道女子是哑巴吗

    姜麓对阮太傅最不满的地方,就是对方男尊女卑的思想太严重,幸好老迂腐教出来的学生不算太迂腐。

    阮太傅沉思半晌,“那依你之见,这三点可有改进之处”

    “并非需要改进,此三点皆可取。然而我以为在这三点之前,还应再加一条兴农业。百姓之根本在于温饱,解决温饱才是重中之重。”

    饭都吃不饱,还谈什么重人才。

    阮太傅道“修水利,兴农业,这两点也确实是民生大计。然而若无人才若无恩政,农业如何兴旺”

    一室气氛严肃,连阮德都能感觉自家大人的情绪。他心里暗自称奇,以往大人同其他的大人们谈论国事时,似乎也没有此时的慎重。

    阮太傅此时已没去想姜麓的女子身份,他完全沉浸在讨论国事的气氛中。仿佛此处不是北坳村的民宅,而是在他的书房之中。

    秦彦也在看姜麓,“民生大计非儿戏,旱涝灾害不可预估。自大昭建朝以来,不知兴修过多少沟渠,也不知减免了多少税赋。若想解决百姓温饱,并非一朝一夕。唯有提拔人才集思广益才能循序渐进。”

    姜麓回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总会事与愿违。百姓没有温饱,食不果腹焉能还有多余的钱财供子孙进学。那些能进学堂的孩子,大多出自富户与官宦人家。富家子弟从不曾体会过百姓疾苦,他们为官之后有多少同理心真正替百姓谋福祉。他们很多人连韮菜和麦苗都分不清,又何谈振兴农业。”

    “你此言有失偏颇,自古以来寒门举子数不胜数,岂会像你说的那般严重。”阮太傅不赞同她的观点,当下出言反驳。

    姜麓不否认,“寒门举子确实有,但在官员之中绝对是少数。我听说过的寒门举子大多是集全族之力或是全家之力供出来的,他们的家人族人为了让他们出人头地,根本不可能让他插手农活。自古以来世人信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那些读书无论出身与否,俱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试问这样科考选中来的人才,他们真的懂农业吗”

    阮太傅又说了,“朝中设有民部,正是为此。民部的大司农葛大人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其属下官员更是人才辈出。”

    姜麓听过葛大人的名字,知道那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干实事的好官。

    “老先生,我只问你一句话。像葛大人那样的好官,我大昭多不多”

    一句话问得阮太傅哑口无言,他不能违心说多。甚至让他再说出一个人来,他都想不到还有谁与葛大人一样。

    秦彦沉默了,他身为太子岂能不知道朝中之事。朝中官员分几派,权贵清流各为一派。像葛大人那样真正不图名不图利的官员,除了文理阁的李大学士再无他人。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多少人出人头地只为富贵权势。久而久之朝中阿谀奉承之人渐多,真正敢直言的人越发稀少。

    “姜麓,你有什么法子”他问。

    阮太傅惊讶地看过去,殿下竟然向一个女子请教。他没有阻止,甚至还有所期待。身为当朝大儒,他自认为自己遍览群书学识渊博,从不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想听一个女子的见解。

    “我没有什么高见,不过是一个普通百姓自己的看法。如果将治国之策比作开源节流,那程大人所提建议皆是节流,而不是开源。我以为天下之源在于大昭的每一寸土地,它们应该物尽其用供养世世代代的百姓。科举选拔而来的人才,大多会赶赴大昭的洲郡县为地方官,若他们不知民生疾苦,不知藜庶艰难,他们怎么可能会成为一个好官所以我以为将兴农放在首位,才是王朝兴盛的根本”

    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那种让人信服的语气与令人震撼的神情感染每一个人。阮太傅险些从椅子上站起来,察觉自己失态后赶紧坐好。

    室内又是一阵沉默,久久没有人开口。

    秦彦心潮起伏,打破沉默,“所以你逼我开荒种地,逼我学习沤肥养鸡,是希望我成为一个好”

    好什么呢

    应该是好皇帝吧。

    可是他已是废太子,他还能再回宫吗

    “是。”姜麓眼神坚定,“我相信你一定能成为我期望你成为的那个人,将来天下万民必视你为天,你就是为他们遮风挡雨的浩然皇天。”

    阮太傅短须微动,他再也坐不住了。

    这样的话,怎么可能是出自一个女子之口这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有这样的见识和这样的气魄。

    奉京的那些贵女们,岂能与她相提并论

    她不愧是云氏的孙女,当真有其祖母之风。

    “你们除了养鸡,还种了地”他的声音在抖,那种热血奔腾的激动他已多年没有体会过,便是他当年被尊为帝师也没有像今日这般动容。

    秦彦回道“我们种了麦子,长势甚好。”

    “快带我去看看”

    之前阮太傅来的时候,麦地覆着积雪。几天过去积雪已化,露出麦苗原本的样子。既然他不懂农事,也能看出来这些麦子长得好。

    “这些真是你们种的”

    “确切的说,都是秦彦他们亲自种的。”姜麓实话实说,她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真正干活是秦彦和赵弈小新子。

    阮太傅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些麦苗。雪后的麦苗并不支棱,但那粗壮的茎干与深绿的苗叶证明它们的长势。

    秦彦将姜麓当初对他们说的话再说一遍,当听到这些麦子能亩产四石甚至更多时,阮太傅的眼神都变了。

    阮太傅和葛大人私交甚好,他不止一听葛大人念过种田经。什么良田一亩二石,下田一亩最多一石。葛大人每每说起粮食来,都恨不得一粒米掰成十粒米。

    “当真”他问姜麓。

    姜麓道“天下万事看似简单,实则都包含很多大智慧。比方说这种麦子,几时下肥几下播种播种间距几何几时除虫几时拨草什么时候浇透青水什么时候浇过冬水都有讲究。北方种冬麦,南方种春麦,两者之间有共通之处,又有许多不同之处。我相信只要掌握正确的方法种田,提高产量并非难事。”

    阮太傅已被她折服,当下表示回京上达天听。

    “老先生,此事先不急。”姜麓制止他,“既是开创之举,必有成败之分。我虽信心满满,却还唯恐万一事与愿违。我以为待明年开春麦穗灌浆之后,秦彦再亲自给陛下去信为好。不知你以为如何”

    须臾间阮太傅即知她的用意,当下摸着短须道了一声极好。

    老太傅一生阅人无数,纵然二皇子天资最佳三皇子能力最强,他依然认定秦彦才是日后的明君。

    姜氏事事为殿下打算,他为之前的偏见感到羞愧。

    “妻贤夫祸少,有你陪着殿下,臣很放心。”

    姜麓诧异不已,从不能教化的乡野村姑到贤妻,这老头儿态度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她还没做什么就成贤妻了,惊喜委实来得有点快。

    阮太傅意犹未尽,问了她许多种植技巧,还围着麦地转了好几圈。若不是她还要做午饭,恐怕还要被他拉着长谈。

    闻着厨房里飘出的饭菜香,阮太傅心情大好。

    突然他不知想到什么,看了看正屋,又看了看西屋。两道稀稀花白的眉毛皱成两条毛虫,迟疑几次之后终是开口。

    他问秦彦,“殿下,你们是否还未圆房”请牢记收藏,网址 最新最快无防盗免费阅读</p>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
笔迷读 All Rights Reserved 网站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