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严秀才教私塾,四更天有早课,迟了半晌还不见人,几个学生道是先生恐怕又喝醉了,便一起来找他。
进门了发现先生横躺在地上,怎么叫也不醒,一个平日顽皮胆子大的学生便上前推他,手一摸到,登时吓得半死,跌坐到地上,磕磕巴巴地说“先、先生怎么凉了”
几个学生连忙跑出去叫来家长都是甜水巷的居民,家长们来得也快,但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据说“已经凉了”的严秀才竟然又醒转了
醒来之后的严秀才怔忡地环顾了一圈四周,又呆呆地看着眼前围住他神色紧张的一群大人小孩,好像不认识眼前的人们似的。
他黄浊的眼睛忽然流出了眼泪,起初是呜咽,后来干脆坐在地上,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这哭声实在太悲苦凄楚了,好像积攒了经年的委屈与愤懑,震的人心里难受。
学生们从未见过自家先生如此,刚才上前推严秀才的男孩怯怯道“先生,你没事吧”
“嗨,这还看不出来啊,你们先生昨晚又喝高了呗”围观者见怪不怪地笑道。
杨二娘一拍儿子的脑袋,低声训斥道“祖宗,知道你不喜欢读书,好歹也对先生尊重些,下次别凉啊凉的,听见没”
一大早的,这不是找人家先生的晦气么
男孩摸摸头,小声咕哝道“不是啊,刚才真的凉了”
清明的前一日,湿云四集,细雨霏霏。
轻绡雾殻般的毛毛雨中,穿着青裙的少女戴着斗笠,背着竹篓,拎着满满当当的菜篮子穿过初绿的河边垂柳。
青柰河边长街,青瓦白墙高低错落,天未明,各色卖早点的商铺摊贩早已支起灯和宽大的雨棚,沿河摆开,一揭开蒸笼锅盖。
雨雾濛濛里,满街热气腾腾的香味。
青裙少女在馒头摊上坐下,摘下遮雨的斗笠,放下装满菜的竹篮,笑眯眯地道“摊主,要一碗咸豆腐脑,两个馒头,再来一笼豆腐鲜肉小包子。”
她不是第一回来,摊主都认识她了,笑呵呵地应了声“好咧,就来”
旁边的食客看少女身姿纤细,极白的肤色,淡眉毛,高鼻子,圆眼微微上斜,是个弱不禁风的长相,再加上一身白衫青裙,清亮犹如一棵鲜嫩带水的小白菜,不由在旁边提醒道“小姑娘,他家的包子馒头扎实,你点的恁多,怕你吃不下哟。”
少女放下背篓,脆声回答“我饭量大,吃得下。”
这一声应得爽快又响亮,旁边的人都笑了。她自己好像也有点不好意思,也笑了,月牙眼弯弯,明媚又秾丽。
她从竹筒里抽出一双筷子,小碟子倒好辣油和醋。
摊主揭开笼屉,一大屉包子热腾腾的蹾上桌。
旁边的食客又看了看她脚边的竹篮子,深脸盆大小,装满了肉菜豆子,背篓里还有一大捆干草杆子,她走起路来却轻轻松松,轻盈地好像毫不费力,心道这是谁家的姑娘恁的会长,吃下去的饭全长力气去了
馒头刚蒸出来,烫手得很,热气带着新麦的香味扑在面孔上,只能一层层撕着吃,又软又韧,白嘴也能吃出甜味儿。
另一个馒头两边掰开,中间夹上点油辣子,一口下去,又是不同的滋味。
长街上有好几家摊子买豆腐脑,孟夜来吃着这家的味道最好。
上面看着清淡,只滴了点秋油和麻油。
瓷勺往碗底一捞,下面的葱花香芹碎和榨菜粒就兜上来了,意外的还有点小虾米碎末,热乎乎的喝一口,还有芝麻油的香味,味道咸鲜,很有滋味。
小包子是发面的,豆腐和鲜肉做馅儿。
油浸浸的咸鲜酱汁几乎要流出皮子,蘸了辣油醋水,孟夜来一口一个。
她正低头吃得欢,忽然听到邻桌有人“砰”的一拍桌子,嚷道“摊主,你这怎么做生意的一笼馒头四个,三个是死面团,你还给我端上来,我怎么吃”
摊主闻言,赶忙过去看看,刚才揭开蒸笼还是白白胖胖的大馒头,缩到了汤圆大小,表皮皱皱巴巴,跟个面筋做的核桃一样。
食客拿筷子一敲,馒头梆梆响,大声嚷道“硬得跟石头一样怎么吃”
摊主愣住,“揭开笼屉的时候是好好的怎么会”
就算是馒头没发酵好,成了死面蛋儿,一笼四个,怎么只蒸坏了三个,另一个好好的
旁边有人眼尖,叫道“你们看,这个也在缩”
仅剩的那个白白胖胖暄软蓬松的馒头也开始缩水,表皮变硬,热气迅速消散。
有食客喊“这是鬼捏馍啊”
摊主一拍脑袋,懊悔道“今天出门急,忘记拿上红曲了”
“鬼捏馍”原来是指在蒸馒头的过程当中有水汽凝结掉在面团上,或者突然揭盖遇冷,馒头发青变小,就变成好像被鬼捏了一样发不起来的死面。
但眼前这一笼已经蒸好了的馒头突然变小,显然跟以上蒸制的方法无关,而是有窃饭气的鬼在作祟。
破解的方法也很简单,只要在揭开笼屉的同时用红笔在馒头上点一下就行了,偏生今天摊主忘带红曲,点不了馒头。
孟夜来和阴司签了契约后便能看到幽魂,也算是额外福利。
她抬头一看,果然,不远处的大树底下,几只衣衫褴褛的鬼探头探脑地在寻找下一桌目标。
两边不小心对视上,窃饭气的几只鬼慌忙躲到树后,“大哥,我怎么觉得毛毛的那桌那个小姑娘好像能看到我们”
“嘶,不会吧难道是捉鬼的修士她还在看吗”
大哥鬼鼓起勇气,又探出脑袋观察,只见那少女早就移开了目光,戴上斗笠,拿着自己的东西走了,一切十分正常。
他舒了一口气,对同伴道“没事没事,哈哈,一场误会。”
小白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给孟夜来的一品灵器含灵袋会被孟夜来拿来放菜。
含灵袋是芥子袋的扩容升级版,更妙的是,因为带上了纯正的阴气,还有冰镇冷藏的妙用。
孟夜来把堂屋西面的卧房改成了储物间,含灵袋往里一扔,堪称是个纯天然的冷藏室。
把买来的新鲜菜蔬放进储物间里,孟夜来坐在庖厨的小板凳上,对着一堆今天早上背回来的乱蓬蓬的草杆子,开始琢磨做烧仙草的事情。
前世要做一碗烧仙草很简单,直接拿烧仙草粉兑水煮开放凉就行了,但现在却得从干仙草本草开始做起。
孟夜来琢磨着,将干草剪成小段,洗净泥沙泡了一会便扔进大锅里,兑上一桶水,加上一点点碱面便开始煮。
干仙草不好煮,加碱是为了将干草段煮的更软烂,同时灶上的火功也不能省,盖上锅盖,慢火熬煮,将草胶焖出来。
另一边的小泥炉上,黑陶小罐里加水煮米,熬成稠稠的米汤,咕嘟咕嘟冒着小泡,盛一碗出来凉着。
约莫煮了一个多时辰,等孟夜来将今日要卖的奶茶和珍珠提到前店预备好,仙草汁也差不多煮好了。用纱布滤去残渣,碗中的仙草汁和方才的稠米汤一齐倒在锅里再煮,顺着一个方向搅动,这时候黑黑的汤汁缓缓变浓。
差不多熬成顺滑黑亮的胶浆质地,孟夜来连忙将仙草浆盛在大盆里放凉。
相比起前世用速溶粉冲出来的仙草冻,这碗真正烧煮出来的纯天然仙草冻明显更有弹性。
只是稍稍放凉,温热的时候便可以完全定住形状。在含灵袋里冷藏了之后质地是更加接近果冻的膏状,黑亮亮,糯韧韧,划成小方块,一碰就悠悠晃动。
今日下雨,路上没什么客人,生意不太好,孟夜来便端了碗奶茶仙草冻,加上点昨天做好的蜜红豆,慢悠悠地喝,全当午饭了。
仙草冻带着点天然的苦,浇上甜甜的奶茶,红豆加黄冰糖熬煮出了沙,粒粒分明却又湿润绵密,总体不太甜,却很清香,这样经典的搭配,怎么做,都不会难吃。
中洲是修仙大陆,这里生长的植物都或多或少微妙地带上了灵气。
这碗干仙草做成的仙草冻,里面的一点点灵气,五感钝迟的普通人难以察觉,五感锐利的修士却又看不上眼,只有孟夜来这样不上不下的闲人,坐在这里慢慢品出来了。
一边吃,一边胡思乱想。
原先吃过的丹丸,无非也是些灵草仙果炼成的,那味道,怎么那么辣嘴巴都是食品精加工,差距怎么就那么大。
话说回来,天玄宗那些修丹道的老头子要是知道她觉得丹道就是门高深些的食品处理学,非得气得胡子竖起来不可。
正想着,门口有人来了。
杨二娘和孟夜来熟络了,在豆腐坊门口看见孟记窗扇开了,推门进来笑道“阿拂,你家有没有红曲今儿蒸馒头,我家红曲用完了,你家还有没有借我点呗。”
往前走几步便是药铺,买几两红曲也不难,但孟夜来不愿意戳穿杨二娘这么点爱占小便宜的心思,放下勺子,莞尔道“有的。二婶你等会,我去给你拿。”
拿了红曲杨二娘正要走,只见刘盛红着眼睛匆匆往甜水巷那头走。
杨二娘站在孟记门口,往巷尾看了一眼,叹气道“真是冤孽,前天我家那小子嚷嚷什么先生凉了,我还喝他别乱说。谁知严先生今早真的去了好端端的一个人,喝酒给喝坏了
孟夜来站在檐下,烟雨濛濛中,她看见巷尾严秀才的幽魂仰头不舍地看着天光。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注视的目光,严秀才敛襟,朝她鞠了一躬。
这一躬,既是在谢她将夺舍的水鬼打走,也是在谢当晚小白和她把自己送回来。
送回来,哪怕只再活了两天,看一眼这天光,听一声这春雨,这辈子也够了。
然后严秀才含着笑,释然地站在雨中,等待他唯一的朋友刘盛来送他最后一程。
杨二娘还想再说点严秀才喝酒坏了的事,孟夜来在一旁淡声道“二婶,灶上还蒸着馒头呢。”
杨二娘忙道“哎哟,我不说了,怕一会鬼捏馍了”说罢,道声谢便走了。
下午生意也一般,来了几个客人自带罐子打包了几份奶茶和烧仙草之后便没有人上门。
孟夜来干脆掩了门,到庖厨去做青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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